第128回 斯谛芬桃源继产 鸡蛋头哈佛收徒
话说斯谛芬有一天正要迈步出家门的时候,一名电报差人匆匆地走了进来,递给他一份电报。这份电报来自德国,电文如下:
斯谛芬先生,我是你的朋友赖因哈的律师,赖因哈先生已于今日病逝,他要求你来此接受他的遗产,请立即复电为荷。
海因兹
斯谛芬的脑袋轰隆了一下,一位同窗密友夭折了。往事一幕接着一幕地涌现在他的脑际。
那是在莱比锡大学求学的时代,他同一位瘦弱、文雅的德国同学赖因哈合住一间房间,他们都是学伦理的,为的是要探索人生的真谛。
赖因哈的父亲是一名刚刚发家的商人,或者叫做新兴资产阶级。赖因哈是他的独生子,父亲一心把儿子留在身边学习生意以便后继有人,但赖因哈因厌恶搞生意经,特别不愿意钻进铜钱眼中去。他千般设法,万般恳求,终于获得机会离开了家,进了莱比锡大学。他父亲只允许他在莱比锡一年,一年过后,父亲就一次又一次地来信催赖因哈回家,尽管赖因哈还远没有修毕规定的课程。
这样,这两个身世类似的密友就成了莫逆之交。相比之下,斯谛芬要幸运得多,因为美利坚的老一代的作风毕竟要比德意志的老一代开明得多。
赖因哈和斯谛芬常常促膝谈心,直至深夜,反复地讨论人生的意义。有一次,赖因哈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把钱的丑恶说到家了,我绝不能去过一种以追求金钱为目的的生活,一个人绝不应把物质生活舒服与否作为人生的目标。在这一点上,我是坚决的,是不会动摇的。但我又有极脆弱的一面,我不想使我父亲过分的伤心,我不准备在他活着的时候革他的命。因此,我只能制造一个一人宗教,在我心灵中供奉一个没有金钱臭味的未来世界,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乌托邦。我算是一个有钱公子,曾有不少人来为我说亲,但我已下定决心不结婚,我的生命已是一个悲剧,不能再制造另一代悲剧。”他还说:“莎士比亚说:脆弱,你的名字叫女人。我要把这句诗改写为:脆弱,你的名字叫鸡蛋头。”
正是:
莫笑风月宝鉴,死亦不失风流。
帝王将相公侯,无非铜臭泥垢。
为了不辜负老朋友的一片诚心,斯谛芬在第二天就搭轮上欧洲去了。赖因哈的家乡名叫桃源,距莱比锡有80英里,那里还没有铁路相通。斯谛芬到莱比锡就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桃源,找到了律师海因兹的事务所。
原来海因兹是一位年轻律师,显然30岁还没有出头。他非常有礼貌但又十分热情地欢迎了斯谛芬。他说:“赖因哈和我是朋友,他常常谈起你,说你们俩有共同的人生观,说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长期以来身体不好,所以早就写好了遗嘱,委托我在他死后把全部财产馈赠给你。这是他留给你的信,他嘱咐这封信必须由我亲手交给你,不许邮递,以防遗失。”
斯谛芬打开信,只见里边这样写着:
亲爱的林肯:
我已经委托我的朋友海因兹律师在我死后把全部财产无条件地交给你,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亲自到我家来接受这一笔财产。我所以不把财产交给任何一位亲戚,是因为我确信他们只会把钱拿去生息,赚更多的钱,这也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剥削。
我们曾经感叹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友谊,深感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纯洁更高尚的感情了。当然,我们不能荒唐地去自比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但作为一个德意志民族的产儿,我也难免有德意志民族的傻劲,我愿意把财产交给一个具有共同世界观的异国人,而不愿把它留给任何血亲,这大概也可算是一次微弱的革命行动吧!
现在让我谈谈家常吧。自从你离开莱比锡后我也就返家了,因为我父亲逼得紧。我跟父亲订立了一个君子协定,只要他不逼我成亲,我就回家,他答应了。我在桃源充当父亲的副手。作为小经理,我每天做着我不愿意做的事,心情很不痛快,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但我的父亲比我更不幸,他于上月去世了。我是不是从此可得自由了呢?不,我得不出这样的结论,我知道我已病入膏,在世不久了。我记得我们当初曾经讨论过弗朗斯的《一个医生的死》,我们共同认为那个医生是一个精神上的失败者,而那个傻瓜教徒却是一个精神上的胜利者。很幸运,我的心情不是那个医生,而是那个教徒。因此我在死神面前是安静的,没有急躁,没有怨恨。
幸亏我坚持了不结婚的政策,在这个意义上讲,我是自由的,我没有担负任何伦理上的债务,当我在处理我的财产的时候,我感到我毕竟享受了自由。
乌托邦毕竟是相对的,我所相信的乌托邦在现世是乌托邦,但谁能保证说它永远是乌托邦呢?我稍微懂得一点辩证法,我理解乌托邦总会有一天走到乌托邦的反面,变成了非乌托邦。成事不必在于己,我怀着希望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不是绝望。
别了,我的好朋友,你是我一生中唯一了解我内心的人,我祝你事业顺利,但我将不祝你发财。
斯谛芬读完这封信禁不住大哭起来,海因兹安慰着他,并陪他去赖因哈的家。这是一所很大的三层楼院子,当海因兹宣布房屋的新主人光临之后,院子内的全体人员立即出来迎接,他们虽然没有经过任何预演,却比受过预演的人排的队还要迅速和整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是如此。他们站立一旁,听候新主人的指挥。斯谛芬立即感到站在他前面的似乎是一支军队。管家的立即奉上一份整整齐齐的财产总目。
他所熟悉的那个关于德意志纪律的故事又浮起于脑际:有一名连长,带着一连士兵在大湖旁的一个操场上操练,他发出了正步走的命令,士兵们就向大湖方向前进。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通讯兵骑马而至,交给了连长一份电报,连长看完电报,写了回电,然后转回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操场上已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原来整个连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前进到大湖内部去了。
第二天,海因兹向斯谛芬报律师费用。他手中拿着一份长达七八页的账单,一项一项向斯谛芬念道:“洋烛二枝,4芬尼;邮票8芬尼;信笺3芬尼;火柴一匣1芬尼……”海因兹一边念,斯谛芬心中一边嘀咕:“糟了,这家伙要刨我的黄瓜儿了,我是无可奈何的,只好听他刨到底。”最后,终于念完了,全部费用,包括律师手续费在内,一共是52马克3芬尼。
这真是一颗炸弹,斯谛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他听德语的能力已经退化了,所以再一次问海因兹,“你说的是什么?”海因兹回答说:“一共是52马克3芬尼。”
当天夜晚,斯谛芬躺在床上,感到羞耻万分,不能入睡,这是良心的谴责。他想,我怀疑海因兹至少要索价500马克,甚至也可能5000马克,但他却只要了52马克。我对他腹诽,把他看成一个恶讼师,他却是一名君子。反过来,十足暴露了我自己的心灵是一个恶鬼,我是一个戴着博士帽子的美国商人,尽管帽子是博士,思想却是商人。我虽然没有表露出对他的轻视,但既然已作了腹诽,也就已犯了不可宽赦的良心罪,我必须进行赎罪。
次日,斯谛芬对海因兹说:“我年轻时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到德国来念书。不知你是不是也有梦,想做而没有做到的梦?”海因兹笑着说:“有呀,我们乡下人见识少,梦也就少,我的梦就是想带着我的未婚妻到巴黎去见见世面。当然,这是一种幻想,是说说玩儿的。”海因兹又说:“你是一位稀客,只要我办得到,没有不尽力而为的。”斯谛芬说:“我只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支付你所盼望的巴黎之行的全部费用。”见海因兹大吃一惊,斯谛芬又说:“你打电报叫我来接受一笔平白无故的巨大遗产,但你自己却要拒绝我的这个小建议。如果我按照你的逻辑办事,那我只好退回这笔遗产了。”海因兹为之语塞,只好接受了斯谛芬的建议。
斯谛芬处理了全部财产,得现款3万马克。在回国的旅程中,斯谛芬的思潮随着大西洋的海潮跳荡、浮沉,久久不能平静。德意志,是你提供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你提供了贝多芬,是你提供了康德和黑格尔,这绝不是某一个个人的自我奋斗所致,而是整个德意志民族的必然产物。这正是美利坚民族所缺少的啊!
塞翁得马,安知非祸。斯谛芬的飞来之福不久就带来了飞来之祸。斯谛芬和他的妻子老早就想做一次家乡之行,即加利福尼亚之行,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所以迟迟未果。现在钱的问题解决了,于是他就带了爱妻奔向加利福尼亚。加州素有“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之称,一年四季,阳光充足,气候宜人。但当他们抵达加利福尼亚后,忽然来了加州历史上100年来最坏的气候,竟然一周又一周地连续下雨,不能出游。斯谛芬的爱妻满腹牢骚,得了肝脏病,竟卧床不起,一命呜呼了。斯谛芬哭得死去活来,差一点跳了太平洋。
斯谛芬回到纽约,岳母不见女儿,当然要追问起来,他只好如实报告,岳母一惊之下,就晕了过去,而且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样,斯谛芬就开始了他的独居生活。有一天,一位老朋友来访,他看到斯谛芬家中添了几口大皮箱,因为好奇,他打开一个箱子一看,原来里面装的都是脏衬衣。他大惑不解,惊呼曰:“林肯,你这是干什么的?”斯谛芬答曰:“过去我的脏衣服都是由我妻子送洗衣房洗的,我妻死后,没有人送,我又不知道洗衣房在哪里,只好买几口皮箱装脏衣服。”这一位鼎鼎大名的记者能够采访别人采访不到的人物,如列宁、克伦斯基、罗斯福、威尔逊,但却不会打听洗衣房在哪里。
正是:
大猫钻大洞,小猫钻小洞,
聪明牛博士,糊涂有一时。
斯谛芬既无家室,乃思接班问题。遂赴哈佛大学,会晤艾利奥校长,请艾利奥物色学生二名,供其训练。艾利奥说:“请你把条件说清楚吧。”斯谛芬说:“一个要品学兼优,既是分数尖子,又是守规矩的尖子。另一个要既是调皮捣蛋的尖子,又是社会活动的尖子。”
艾利奥沉思片刻,曰:“得之矣,得之矣。你明天再来,我把订货交给你。”第二天,斯谛芬如约前往,艾利奥就把两名学生引见于斯谛芬。作为第一项订货的人物就是年年得奖学金的华尔特·李普曼。作为第二项订货的调皮孩子就是约翰·里德。从此以后,李普曼和里德就成了斯谛芬的徒弟。
又过了二年,斯谛芬声名愈来愈大,他需要雇一名私人秘书。有一名牛津大学女硕士闻声而动,毛遂自荐,要当斯谛芬的秘书。此女士名琴妮·苏利文,年已30,未婚。斯谛芬不好意思推辞,就雇了她。她工作努力,态度又好,一切都很顺利。但不久,那女的就请斯谛芬帮她介绍一位男朋友,斯谛芬欣然应允。于是,在一年之内,斯谛芬就给做了十多次媒,但一一被琴妮所拒绝。斯谛芬无可奈何。但有一次他终于发火了,把琴妮叫至面前,声色俱厉地说:“亲爱的小姐,我自从接受你的委托以来无日不在留心给你物色对象。但我给你介绍一个肥的,你说要瘦的,给你介绍一个瘦的,你又说要肥的;我给你介绍一个美国人,你说要英国人;给你介绍一个英国人,你又说要美国人;我给你介绍一个军官,你说要文官,给你介绍一个文官,你又说要军官;我给你介绍一个年纪大的,你说要年轻的,给你介绍年轻的,你又说要年纪大的。我已经给你介绍过八次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已经不耐烦了,今天我将作最后一次的介绍,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从今以后撒手不管这档子闲事了。”
琴妮张大了她那一对蓝眼珠,出神地说:“这一次你打算介绍怎样的人呢?”
斯谛芬清了清嗓门,毕端毕正地说:“不是别人,正是老夫我自己。”
只听得啊一声尖叫,琴妮晕了过去。斯谛芬马上叫备车,抱琴妮上了马车,并催马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圣约瑟医院急救。但车子刚到樱桃街和安东尼街口的时候,琴妮已自己苏醒过来了,她惊奇地问道:“斯谛芬先生,你要送我上哪儿去啊?”斯谛芬说:“上医院。”琴妮说:“不,不好,还是上教堂吧!”于是马车就改变方向,驶往爱德华街的浸礼会教堂找牧师证婚去了。
正是:
英伦女士苏利文,三十待闺是云英。
多次撮合都不就,芳心默许老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