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令人瞩目的重要角色
——陈厚诚著《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序
于新诗蹒跚走过的七十余年的历史中,一直被称为“诗怪”的李金发氏,不过是一个很小的角色。他没有许多值得嚼味或震悚一时的作品留世。在近百年民族历史的悲剧进程中,这位世纪同龄人承载的责任,实为微薄而淡弱。但是,当人们一旦阔开自己的思维与目光,以开弘的理论胸怀,让新诗孱弱然而多向的探索足迹,走进自己思考的视野的时候,李金发这个新诗创作历史中的小人物,就会变成一个令人瞩目的重要角色了。多年来毁誉不一的评骘,至今仍然不能也无法得出一致的结论来。不过有一点是谁也无法抹杀的:中国象征派诗潮的发生与拓展,自李金发氏的《微雨》等集子出版之后,方开始了自己的一个纪元。朱自清先生有恢弘的艺术胸怀和敏锐的审美眼光。他在责咒多于褒扬的空气下,率先肯定了中国新诗中象征派的存在,并推李金发氏为开其风气之先的第一人。这眼光与胆识,为我始终尊敬和佩服。我为开设新诗思潮流派史研究的课程,近十多年里较早地对李金发的诗与经历以及他所开辟的诗潮,有所涉猎,偶有文字,均为匆就之作,谬误不少,论说肤浅,其中还残留“心有余悸”的气候下多有顾忌之痕迹。好在后来象征主义已不再是可怕的名字。李金发的诗,也没有因为不断有詈咒时时袭来,而被撵出学术研究的大野。陈厚诚先生送给我他的这部书稿《李金发传》,便再次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忠诚于艺术历史的创造者,终不会为历史遗忘与抹杀。
厚诚兄的《李金发传》,重在描绘李氏一生的道路。他用了很多的精力,广搜博采,寻访爬梳,尽量穷尽资料,理清疑难;在此基础上,以诗人、雕塑家和外交官为主线,进行组织、构想、论述、辨析,力图清晰而准确地勾画出李金发这位复杂的历史人物的一生来。不涂饰,不掩藏,不臆断,不原宥,老老实实地作着历史的陈述与评说。在这些没有什么新的理论方法、新的模式构想的朴实得近于没有诗意的文字中,自然显出自己的特色来:自然、客观、扎实、丰富。隐评骘于史的叙述之中,避去了太多的时下学界流行的通病:过分主观的臆想与发现“开掘”。
这部篇幅不大的传记的价值,其实就在于作者的大量“开掘”。作者在史料方面所下的工夫是令人敬佩的。他几乎花了七、八年的时间,搜集有关的史料。涉及的地方除中国内地外,还有中国香港、美国、马来西亚等地区和国家,有些还是他在与李金发的乡人、家属往来多次的信函中得来的第一手资料。在论述方面,作者对李金发氏的诗风形成与他的性格、气质、艺术环境之间的联系,个人生活包括爱情婚姻经历对李金发的影响,李氏诗风转变与时代前行关系的迹痕,作传者的论述与发掘,亦颇多新见。这部书给予我的印象,有一种绝非靠着才气闭门造车构建宏论巨制者所能达到的东西在。曾经有一种流行的世俗之见,以为作家评传易写,乃非学术专著。其实,学术研究之路宽得很。崇宏议论的研究专著,固然为学术;严肃认真扎扎实实的作家传记,也是学术,而且比起那些引人或构想一种理论模式,随意填入一些自取所需的材料的大作来,一部扎实而丰满的评传所下的学术工夫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不赶时髦的学术论著与传记,是有永久生命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研究的希望在是。
与厚诚并不熟悉。除了来往书信外,只在斗室中见过一面。他同我谈过写此传记的想法与构架,讨论过一些问题。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勤苦而朴实的学者。他小我三岁,却有幸在中国民族历史性的灾难过去之后,于四川大学从名师攻读现代文学研究生,并获硕士学位,养成了丰厚的知识基础和新的知识结构,这是我所远远不及而又十分钦羡的。此前,他同别人一起主编出版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一书,为写这部传记准备了丰阔的背景材料与科学思路,这部传记写得开阖自如也就是自然的了。有些地方,史的背景也许由此叙述过多,而于文学的部分又过于简略,这一不足,也许由此而来的吧。传记的文学,如若更多一些活泼与诗意的色彩,或许会更多一些吸引力。
十多年前,我为啃李金发这一酸涩的果实,耗去了一些精力,也得到些许的快慰。今天,厚诚又花更大的精力,啃这颗酸涩的果实。他的劳动获得了丰实的成果,并将送到海峡对岸的学人与读者手中,当是更值得欣慰与祝贺的。应厚诚之命而写的这篇短序,也算是一种我发自心底的祝贺吧!
1993年12月1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遗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