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说略
一、《诗经》的名称、分类和年代
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诗歌的传统是极为悠久、丰富而光荣的,远在两三千年以前,我国诗歌就已取得了十分辉煌的成就,标志这一成就的是我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它收录了我国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约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6世纪)大约五百年间的三百零五篇作品。这部诗歌总集,本来只称《诗》,或连带诗篇的大约数称《诗三百》,如《左传》、《国语》引用《诗经》中诗句时,均作“诗曰”或“诗云”,有时兼及国名如“郑诗曰”、“曹诗曰”或“周诗有之曰”等等。称“诗三百”,如《论语·为政》:“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等,并没有“经”这个尊号。所谓《诗经》,是后世儒家学者把它尊为经典以后的称呼。最早尊《诗》为“经”的是战国儒家学者荀子(见《荀子·劝学篇》);而正式被官方确认为“经”,则大约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武帝建元五年(前144)置所谓“五经博士”,汉班固《白虎通义·五经》:“五经何谓?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
关于《诗经》的分类。我们打开《诗经》以后,就可以发现《诗经》中的三百零五篇作品,是按照风、雅、颂编排的。关于为什么要这样划分,古今学者有种种不同的解释,如有的认为与诗的内容、用途有关;有的认为与来源、作用有关等。后世比较趋于一致的意见,认为《诗经》的这种编排和分类,主要是按照音乐的特点来划分的。因为《诗经》中的诗篇当初都是乐歌,是配乐歌唱的,它们在曲调上的特点不同,因而作了这样的归类。后来乐谱失传,仅留歌词,我们今天看到的不过是一部乐曲歌词的底本。
那么,风、雅、颂又各有什么意思呢?对于这个问题,古往今来也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下面我们适当介绍古人的一些有代表性的说法,也谈一下近人比较一致的意见。
关于“风”,最早提出解释的是《毛诗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按照这一解释,风,包含有两个意思:一是风教、教化的意思;二是讽谏、讽刺的意思。这段话的大意是说:由于君主要对臣民施行教化,臣民要对君主进行讽谏,这两者都是利用诗歌形式来进行的,利用诗歌形式的好处,是委婉、含蓄,进言的人可以不获罪,听言的人又受到劝戒,这对双方都很便利,都容易接受,正像自然界的风能吹动万物一样,它也容易感动人心,所以起这样作用的诗,就叫作“风”。显然,这主要体现了汉代儒家学者们自己的所谓政治思想和文学观点,是对“风”字的望文生义的解释,是根本不足为据的。
提出另一种有代表性说法的是宋代的学者朱熹,他在《诗集传·国风序》中说:“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谓之风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风之动以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也。”朱熹的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主要他肯定了“风”指的是“民俗歌谣”,但他也把它与封建教化观点联系起来,并没有完全突破汉人的牵强附会的观点。
宋代另一个学者郑樵,他在《通志序》中提出:“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这个说法已经比较符合事实了。据近代人的研究和考证,“风”就是乐曲的意思。如《山海经·大荒西经》:“太子长琴,始作乐风。”注:“创制乐曲也。”《诗经·大雅·崧高》说:“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意思就是说,吉甫这个人作颂诗,篇章很长很美,所配的曲调很动听。又《左传·成公九年》说“钟仪操南音”,范文子则称他“乐操土风”。把他所操的南方音乐称作土风,显然即指他操的是南方的地方乐调。由此可知所谓“风”本即指音乐曲调的意思。古称乐曲为“风”,大约取风吹万物而有声,以及乐曲反映地方风俗,有地方性之义。
《诗经》中的“风”,又称“国风”,即指当时诸侯国所辖各地域的乐曲,实际上也就是指相对于当时周天子的京都而言的各地方的土乐,犹如我们现在所说的地方俗曲,各地的地方小调。《诗经》中共有十五国风,即《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这十五国风所标的名称,有的是当时诸侯国国家的名称,有的则指的是地域名,如《周南》、《召南》,就是指产生于南方汝水、汉水一带的乐曲。《周南》、《召南》又合并简称为《二南》。西周时期,周公、召公分掌各地诸侯。“周南”指当时周公所掌管之南方地区,“召南”指召公所掌管的南方地区,大致包括楚、申、随等国家。另外,后世还有认为“南”是乐曲的一种,应与风、雅、颂并列的说法,如南宋的王质(见《诗总闻》)、程大昌(见《考古编》卷一),近人梁启超(见《释四诗名义》)和陆侃如、冯沅君(见《中国诗史》<一>)等,但此说似嫌证据不足,为多数人所不取。豳、王也不是诸侯国名,豳指周人的最早发祥地之一的豳地,即今陕西省郇邑、邠县一带;王指周平王东迁后的国都地区,当时称洛邑,包括今河南省洛阳和孟县等地区。洛邑,本东周国都,其所以列于“风”之一,据汉郑玄《毛诗传笺》说:“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复雅,而同于国风。”其所以通称为国风,是因为古代“国”与“域”通,除指国家外,也指地区或方域。
《诗经》中十五国风,共收一百六十篇作品,大部分是民歌。
关于“雅”,历代的解释更加纷繁。《毛诗序》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这是说“雅”是“正”的意思,然后他又把“正”引申为“政”,而得出“言王政之所由废兴”的结论。又说“大雅”即“大政”(重要的政事),“小雅”即“小政”(次要的政事)。这与他对“风”的解释一样,都囿于汉儒成见而未免牵强附会。宋代朱熹提出了新的讲法,他在《诗集传·小雅序》中说:“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他把“雅”解释为“正乐”,这是不错的,但对于为什么称“正乐”为“雅”,“正乐”又是指什么,他并没有进一步阐明。
另外,关于“雅”还有种种解释,如有人认为“雅”字古与“夏”字通,西周王畿(镐京一带)本称夏,周初人常自称夏人,所以产生在西周王畿附近的乐歌便称“夏歌”,亦即“雅歌”。还有人认为“雅”本是一种乐器的名称,用这种乐器伴奏的乐歌,就叫“雅”。
其实,“雅”就是“正”的意思,“雅乐”就是“正乐”,是相对于地方乐而说的。把周天子建都的王城附近之乐称为正乐,是出于当时的尊王思想。至于为什么把“正乐”称“雅”,这是因为古代有所谓“雅言”的说法,“雅言”就是标准话、通行语的意思。例如《论语·述而》篇:“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当时各地方言不一,因此以王城附近的话为通行语,王畿之乐也就称“正”、称“雅”了。“雅”又有“大雅”、“小雅”之分,这大约与它们产生的时代有关,“小雅”中的诗在时代上比“大雅”晚,风格上比较接近国风,可能正是音乐上受到“风”诗的影响而有所变化,不同于旧的雅乐,因此才做了大、小雅的区分。大、小雅多数是贵族文人作品,也有一部分是民歌。《大雅》三十一篇,《小雅》七十四篇,共计一百零五篇。
关于“颂”,前人当然也有各种解释。《毛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这就是说,颂,就是赞美王侯的功德,把他们的功业祭告于神明之前的意思。从颂诗的用途和性质上看,这样说,基本是正确的。宋代朱熹在《诗集传·颂序》上说:“颂者,宗庙之乐歌。”朱熹说“颂”诗本身也是一种“乐歌”,是供王侯祭祀宗庙时用的。比《毛诗序》进了一步。清代学者阮元,从训诂学的角度,考察“颂”的本义,说“颂”字即“容”字,也就是“舞容”(跳舞的样子)的意思。因此,“颂”,是祭神祭祖时用的歌舞曲。这一解释是有说服力的。古代祭神祭祖是王朝的大典,要扮演歌舞,“颂”就是用于这种场合的一种舞乐。近人王国维在《说周颂》一文中说:“‘颂’之所以异于‘风’、‘雅’者,虽不可得而知,今就其著者言之,则‘颂’之声较‘风’、‘雅’为缓也……”接着他举出了三个证明,主要是“颂诗”一般篇章较短,多数不押韵,不重叠,因此他认为“颂”之所以划为一类,也是因为音乐特点有不同的缘故。“颂”包括《周颂》三十一篇,《鲁颂》四篇,《商颂》五篇,共计四十篇。
《诗经》风、雅、颂合起来共三百零五篇诗,后人称《诗三百篇》,实即取其约数。另外,《诗经·小雅》中尚有《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诗,虽有篇目,但无歌词,后人称为“笙诗”,可能是属于所谓“过门曲”之类。关于这组“笙诗”为何有目无词,另一种说法认为这组诗是配笙乐器伴奏的,故称“笙诗”,原本也同样有歌词,只是后来失传了。总之,现在《诗经》的篇目是三百一十一篇,实存诗三百零五篇。《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被编余的诗称为“逸诗”,现存的逸诗多为零章散句,从先秦古籍中还可以看到一些,如诸子书和《左传》、《国语》等书都保存一些,犹以见于《左传》者为最多。
至于《诗经》中各篇诗歌的作者,绝大部分都已不可考。就是因为那些民歌多属民间集体创作,最初一个人唱出,或几个人唱出,在人民中口耳相传,在流传中又不断有所加工、修改,根本无所谓是哪个人的作品。至于一些贵族文人的作品,除少数在诗中偶尔留下名字外,大多数也无作者可考。汉代《毛诗小序》解释各篇诗歌时,往往把诗都说成是某王、某妃、某公以及其他历史人物所作,如说《关雎》、《葛覃》、《卷耳》是周文王的后妃所作,《七月》、《鸱鸮》、《东山》是周公旦所作等(据《毛诗序》署有作者名的作品计三十五篇),实际上多是不可靠的。只有个别篇作品,因有特殊记载,又参之诗歌内容是可以确认的,如《鄘风·载驰》是许穆夫人所作,是应该肯定的。关于这首诗的作者及这篇诗的本事,《毛诗序》与《左传·闵公二年》都有记载。又据认为《邶风·泉水》、《卫风·竹竿》也是许穆夫人所作,但缺直接证据。
《诗经》中各篇作品的年代,也难以具体指明,根据它们所反映的内容和作品风格等,现在也只能划一个大致的轮廓。一般地说,《周颂》时代最早,产生于西周初年,《大雅》的大部分诗也是西周初年的,小部分产生于西周后期。《小雅》和《国风》的少量作品产生于西周初年,大部分产生于西周末年和春秋时期。《鲁颂》是周平王东迁以后的作品。《商颂》的时代尚有争论,一般认为是东周宋国的作品,如司马迁《史记·宋世家》记载:“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这是说春秋时代宋国大夫正考父,因见宋襄公用仁义来修身治国,想做诸侯国的盟主,很为赞同,于是追述宋人先祖的功德,说明当初殷人所以强盛的道理,作了《商颂》。但后世以至近代,也有不少学者认为《商颂》应是商代晚期之作。关于《商颂》年代一直没有统一的说法。《诗经》中作品的年代多不可考,但它所收诗的年代断限,一般是由比较公认的产生得最早或最晚的几首诗来确定的。如《豳风》中的《东山》、《破斧》据记载是反映“周公东征”的,周公东征在周成王三四年左右(前1113—前1112)。另外,周人祭祖的颂诗,描写周人建国创业的“大雅”中的“史诗”,按其内容当也产生于西周初。多数人认为《诗经》中最晚的诗是《陈风·株林》,它所反映的是“刺灵公”的事,据《左传》记载,陈灵公淫乱的事,在周定王七年(前600),相当于春秋中叶。故除《商颂》暂不论外,《诗经》中诗篇的时代,应上起西周初,下不晚于春秋中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