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悟道
黄梨洲在《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中有这样一段话: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得其成。
这是对阳明早年求学、学术思想形成过程的概括描述。阳明前期的求学历程与思想转变,经历了“泛滥词章”、“出入佛老”、“龙场悟道”三个阶段。
泛滥词章
阳明是一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他生命中似乎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鼓舞他执著地追求性情所至的每一件事。在“庭院格竹”失败后,他感到圣贤须有天分,暂时不是己辈能及,于是转换兴趣,先去研究词章文学。他在22岁和25岁参加两次会试均落第,有一位同舍的落第举子为未能中举感到羞愧,阳明却对他说:“世人以落第为耻,我则以落第而动心为耻。”根本不把科举得失放在心里。他回到家乡余姚,组织诗社,“文成才情振拔,少年颇善风雅”(陈子龙语),在文学上呈现才华。有位同乡前辈魏瀚,向来以文才自负,而当他与阳明对诗弈句时,凡是有佳作,几乎全是阳明所得。魏瀚不得不心服口服地说:“后生可畏,老夫当退避三舍。”
后来,阳明中了进士,更是文才飞扬,与当时的诗文名士乔宇、汪俊、李梦阳、何景明、顾玲、徐祯卿、边贡等人诗赋相与,“以才名争驰骋”(见《行状》)。纪昀在《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提要》中如此评价阳明的文学成就:“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可惜阳明的最终志趣不在文学,否则明代前后七子的名声将可能由阳明来引领;也可惜阳明的心学及事功的影响实在太大,掩抑了他在文学上的才情名声,使世人终于不能将他以诗人目之。其实,作为诗人,阳明乃是一等的诗人;作为才子,阳明无愧为一等的才子。
出入佛老
阳明的生命旨趣,不在词章,终究不能以舞文弄墨为满足。他认识到“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于是,生性磅礴的兴趣又发生了转向。另一方面,嫉贤妒能的社会时弊,也使阳明的满腔抱负、无尽才华得不到施展,于是,他又产生了出世求仙、悟心求禅的念头。与佛道高人的交往与接触,对其形成脱俗的思辩智慧有直接的影响。“长遨游于碧落,共太虚而逍遥。”(《九华山赋》)“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登泰山》)这些诗句,流露出阳明的出尘之趣。
据《年谱》记载,阳明30岁借公事之便游九华山,听说有位道士善于谈仙,于是前去求教。他先以客礼相待,请教仙道,道士说:“还没到时候。”阳明便屏退左右,走到后亭,再拜而请教,道士仍说:“还没到时候。”阳明执著地再三请教,道士说:“你从前堂到后亭,礼虽然很隆重,但始终不忘官相。”阳明恍然有所悟,一笑而别。九华山地藏洞有位异人,“坐卧松毛,不食火”。阳明知道后又被激起好奇心,攀岩越险去看他。到达时,那人正在酣睡。阳明抚其足,那人惊醒道:“路险,何以至此?”渐渐与他谈起了佛家最上乘的道理,并称赞:“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来阳明再去找他时,异人已杳无踪影,阳明怅然有“会心人远”之叹。
阳明在与佛道交往的过程中,不仅仅受佛道的点拨启发,也曾用儒道点拨出家人,使其幡然醒悟。有一天,阳明游寺庙,看见一个禅僧闭目无语,据说已经三年不说话了。阳明忽然对他大喝一声:“你这个和尚,一天到晚口巴巴地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些什么?”和尚大吃一惊,心想我三年不曾说过一句话,三年不曾开过眼,此人的问题好奇怪,不觉睁开眼,与阳明说起话来。阳明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回答说:还有老母。再问:想念吗?回答说:不能不想。于是阳明告诉他,爱亲是人之本性,怎么能用闭目闭口来堵塞爱亲之本性呢?一番话把僧人说得感动涕零,第二天便回家了。阳明这种类似禅家棒喝的点拨之术,后来也经常用来警悟弟子和学人。
阳明以爱亲之性点拨禅僧,他自己也从不忘情于思亲,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经过一番激烈碰撞后,他终于明白如此泛滥佛道,“簸弄精神,非道也”,并且悟出:“大道在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谬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赠伯阳》)从而又返回儒家求圣贤之学。他人生和学问的真正大觉悟,是在贵州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后。
龙场悟道
阳明龙场悟道是其格物思想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其心学智慧成型的关键时刻。从此,一代哲人立地而起,以全新的思路,开启了生命的全新境界。《年谱》对阳明龙场悟道的过程有较详细的记录:
(先生)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棺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阳明35岁时,武宗即位,当时宦官当道,时政极度黑暗腐败。阳明满怀正义,抗疏议政,结果触怒太监刘瑾,被廷杖后发配去贵州龙场(在今贵州修文县)。当时的贵州是极其荒蛮险恶之地,虫毒瘴疠,荆棘遍地,苗民语言不通,亡命之徒四处出没——真是个非人居处的地方。去往贵州时,一路上刘瑾又派人追杀,阳明几次险遭不测。辗转到达龙场时,已是他37岁的春天了。在赴谪地的险恶旅途中,阳明曾向壁间题诗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此时他得失荣辱都已然超脱,惟有生死一念尚存,于是给自己做了一个石棺,直面死亡,一切从命。真所谓“生死毁誉之念忘,则一体万化之情显”。阳明在这万念皆休的场合,日夜端居静默,渐渐胸次洒落,唯觉本心朗显,猛然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一切的一切,均立足于自身的意志;一切的一切,均透显于本心的灵觉。阳明由此发现了“彻通人我物我之界限,而为人生宇宙之大本”的仁心真体。阳明的自信、自决、自立、自得,使他坚强地活了下来,身居陋轩而能称“何陋之有”,身陷困境也能从容自得。
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开始成熟,他的心学智慧灵光涌现。所谓“《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传习录》上),《四书五经》所讲的圣贤学问、生命哲学,皆系于一念之觉醒,离开本心真体,便没有圣贤学问,便没有生命哲学。一切道德理性,均对应于道德主体,主体只是本心。所以陆象山说“《六经》皆我注脚”,《六经》的千言万语,只不过是“我”的本心仁体的多方印证。如果说,庭中格竹、山中观花时期阳明领悟或强调的是意义世界对应于心体而呈现,那么,在龙场悟道时期,他领悟或强调的则是道德世界对应于本心仁体而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