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 张晓刚致Y兄的信
Y兄:
真对不起,今天才给你回信。这几个月来一直较忙,似乎做了许多事,但精神上一直处于堵塞的状态。没有什么事可以引起自己高兴一会儿的。用小潘的话来说:“生活确实太苦了。”这话朴素得毫无色彩可言,但却道出了像我们这样“想搞点作品的人”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我们这样的人过着一种几乎与社会脱节而距离那个“宏大的存在”又遥远的生活,苦命地奋斗,拼命地爬行,与虚无搏斗,与自己作为一个人搏斗,与一切偶然的存在、偶然的消失搏斗,用自己的作品和行动去证明一种存在的意义,证明在一切偶然之外的另一个偶然,荒诞之外的另一个巨大的“荒诞”;用自己的脚试图去度量千百年来多少人曾为之度量的价值;为了那个价值,我们自己“生产原料”,自己盖建一座只开一扇天窗的尖塔。相信直觉甚至相信思想;锻炼直觉甚于研究知识;注重自然甚于依赖秩序(也可说向另一个秩序靠近)。离开了亲人(亲人很难成为朋友),离开了正常的情感,正常的生活方式,正常的睡眠,甚至离开了正常的梦幻。试图去寻找另一个合理的、自然的、朴素的,没有文字没有装饰的——褐色的土地。这的确是“太苦了”,常常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到屋顶上看一会儿夕阳。……
我很赞同你的“宏观的普宁”论。淡蓝色的普宁。他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最真实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种错动的循环中生育出了它真正的自己。好一个“交叉小径的花园”!好一个近亲繁殖后派生出的“远亲”!好一个博尔赫斯式的普宁!白色的鸟,白色的羊,白色的湖泊,你们才是这生命最雄辩的证明!深灰色的山,沉默着,那光秃秃的树干,对自己的叶子不屑一顾;那流动的云,只与太阳和蓝色苍穹为伍妖媚的月亮呀,只有宇航员清楚地知道你其实有着粗陋的皮肤,也只有他们才能写出来自你的真正的诗……
请原谅我只能先胡乱写到这儿了。
盼来信!
your:晓刚
1984年8月25日深夜
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