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笔制转型
1988年1月合肥城郊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墓出土毛笔五支。另有两锭署有名款的宋墨、三方砚台及文具盒。这五支笔杆通长20.5厘米,径0.8厘米,均为竹制。笔毫已朽蚀,仅残留笔心,也已碳化呈黑色。笔头藏纳于竹管端部,其露出竹管外的毫毛长短略有不同。长的毫心6.2厘米,露出管外2.8厘米,最短的全长5.1厘米,露出管外1.9厘米。残有笔心是麻纤维丝制成。当初制作时,可能是硬毫与麻纤维裹制成柱形笔心,以软毫为外披,虽然披毫无存,但从残留笔心之长短来看,可知为长锋柱心笔。
政和八年即宋徽宗在位之时,作为皇帝擅长书画,并亲自掌管翰林图画院,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书画艺术的繁荣,同时也促进了宣州制笔业的空前发展。从年代和制作工艺来看,这五支宋笔可视为宣笔黄金时代的产品。
北宋笔制有一个重要的转变,那就是从顿心著副的诸葛笔到“无心散卓笔”的变化。叶梦得《避暑录话》:“治平、嘉祐前,有得诸葛笔,率以为珍玩,云‘一枝可敌他笔数枝’。熙宁后,世始用无心散卓笔,其风一变。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法不易,于是寖不见贵,而家亦衰矣。”蔡絛《铁围山丛谈》云:“及大观间偶得诸葛笔,则已有黄鲁直样作枣心者,鲁公不独喜毛颖,亦多用长须主薄,故诸葛氏遂有鲁公羊毫样,俄为叔父文正公又出观文样。既数数更其调度,由是奔走时好,至与挈竹器,巡闾阎,货锥子,入奴台,手抄圭撮者,争先步武矣。政和后,诸葛氏之名于是顿息焉。”由此可见,这五支宋笔正处于柱心笔向散卓笔过渡的阶段,这对研究宣笔制作技艺的演变,提供了实物资料,在中国制笔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
诸葛氏制笔工艺有两个要点:一是选用硬毫,主要是兔毫。二是“紧心”、“三副”。传统制笔的笔心由少量长毫制成,在此基础上加“副”束颉成“柱”,现在外层加“副”毫,则是为“披”或“被”。副毫如果是三层就称为“三副”。诸葛氏散卓笔即“三副笔”。它的具体制法正如黄庭坚所云:“宣城诸葛高系散卓笔,大概笔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出其半,削管洪纤,与半寸相当,其撚心用栗鼠尾,不过三株耳,但要副毛得所,则刚柔随人意,则最善笔也。”黄庭坚还说:“宣城诸葛高三副笔,锋虽尽而心故圆,此为有轮扁斫轮之妙。”道出了“三副笔”的妙处在于“心圆”,其笔心的制法独具一格。
宋代散卓笔分“有心”与“无心”两种。有心散卓即黄庭坚的“顿心著副”之笔。与此同时“无心散卓”兴起。无心散卓圆熟少锋,软美易使,其形状如枣核模样。黄庭坚说:
南阳张义祖喜用郎奇枣心散卓,能作瘦劲字,他人所系笔多不可意,今侍其瑛秀才以紫毫作枣心笔,含墨圆健,恐义祖不得独贵郎奇而舍侍其也。笔无心而可书小楷,此亦难工,要是心得妙外耳。宣城诸葛高三副笔,锋虽尽而心故圆,此为轮扁斫轮之妙。戈阳李展鸡距,书绳头万字而不顿,如庖丁发硎之刃。其余虽得名于数州,有工辄有拙也。今都下笔师如猬毛,作无心枣核笔,可作细书,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可告以诸葛高、李展者,侍其瑛也。瑛有思致,尚能进于今日也。
黄庭坚把郎奇“枣心散卓”、侍其瑛“紫毫枣心笔”都称做无心笔,并且与诸葛高的有心笔,李展的鸡距笔作了比较,并指出无心枣核笔的优势在于“含墨圆健”、“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从笔毫的选择上看,“无心”笔既可以是羊毫也可以是紫毫,侍其瑛的“枣心笔”是紫毫。
“散卓笔”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制笔工艺的一次突破性的转折。由于如黄庭坚所说将三分之二的笔头深纳在笔管里面,使用的只是毫的锋尖部分,所以弹性自然合适,无须再用其他毫料来加健,而且不会有散锋、脱毫的弊端,经久耐用,深受当时士人们的青睐。北宋时文学家、宣城人梅尧臣(字圣俞),把诸葛高所制的笔当做家乡特产送给欧阳修,欧阳修用过之后非常满意,写了一首《圣俞惠宣州笔戏书》:
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
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
紧心缚长毫,三副颇精密。
软硬适人手,百篇不差一。
京师诸笔工,牌榜自称述。
累累相国东,比若衣缝虱。
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
但能装管榻,有表曾无实。
价高乃费钱,用过不数日。
岂如宣城笔,耐久仍可气。
由于诸葛笔精湛的工艺和“硬软适人手”的良好性能,获得了著名文人的称道,诗篇题赞屡见于书。在北宋中前期,诸葛笔仍是当时众所趋之、文人抢手必得,为林逋、蔡襄、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米芾等大文人所看重。
北宋时已经有了羊毫笔。苏易简《文房四谱》载:“今江南民间使者,则皆以山羊毛焉。蜀中亦有用羊毛笔者,往往亦不用兔毫。”此中“江南”说的可能就是湖州。黄庭坚《张耕老羊毛笔》云:“老羝拔颖,霜竹斩竿。双钩虚指,八法回腕。张子束笔,无心为朴。”此处提到的张耕老是当时制作羊毫的名家。
沈尹默认为宋代开始使用软毫、长锋,如羊毫笔、鸡毛笔、散卓笔,与五代制墨中用轻胶和油烟有关。他在《谈书法》一文中说:
宋以后始有用羊毛鸡毛的,这种变迁,是因为所用的墨汁有了改变而引起的。起初人们只知利用天然石墨,研粉调用,前人往往以墨称螺,知道它必定制成和蛤蜊粉一样,是有渣滓的,非硬毛笔头而且非短颖,是不能够运用自如的,所以以前用的笔头是枣核式的。唐末五代时,易水祖氏、奚氏,相继造作了烟墨,就和现在所用的差不多。因此,宋朝初年,宣城笔工诸葛氏开始改做成一种叫做散卓的笔,吴无至又作无心散卓,来适应这种墨汁。散卓笔与现在通用的相同……那时候恐怕已经知道采用柔毛(羊毛鸡毛)系笔,而且有了长颖制作。散卓和从来有心或无心枣核式的,其功用有大大的不同之处,枣核短颖不能含墨,散卓长颖不但能含墨,而且能多含墨,运用起来自然便利得多,这是写字工具的一大进步。
沈尹默先生从用墨的角度来说明软毫、长锋的出现的意见,值得重视。
中国制笔业发展到宋代,它的工艺水平和制作品质,又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完成了笔制的转型。可惜,由于后来宣笔的衰落,诸葛氏制笔法的具体工艺操作方法已失传。后代继宣笔而崛起的湖笔,由于当地流入了不少宣州笔工,宣城诸葛氏所创立的诸葛氏制笔法,成了湖派制笔工艺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宋代的制笔已经受到商业利益的驱使。毛笔作为易耗品,商家为了达到速售、多售并谋取利益的目的,采取减损物品功用、简化工艺过程、降低制作标准等手法,使笔的制作质量日益下降。苏轼曾经谈到,当时京师面上流行的笔多不耐用,原因并非是技术上达不到要求,而是出于“易败而多售”的目的。苏轼在《记都下熟毫》中说:
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虽软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辄衰,盖制毫太熟使然也。鬻笔者既利于易败而多售,买笔者亦利其易使。惟诸葛高独守旧法,此乃可喜也。
由此可以看出,制笔的风尚在商业性社会中有了很大的改变。苏轼在其中以赞美的口吻提到的仍守古法、不入流俗的诸葛氏笔业,也在以后残酷的商业竞争中被淘汰。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五,都记录了拥有五六百年历史的制笔名家诸葛氏笔业的衰落。
负有盛名的诸葛笔被淘汰的惨局,为以后兴起的湖笔业提供了宝贵的参照经验。一是要以市场需求及其变化来把握产品,使之相适应,从而取得市场成功。二是坚持工艺标准,有效改进生产工艺和技术来提高产品质量和竞争力。既要保持民间制造业的传统方向,又要适应在日渐发达的商业性社会中成长起来的新兴方向。以后的实践证明,湖笔在这两种方向的并存和较量中走出了一条成功之路。
湖州早有制笔业,尤以善琏为最。可此时的湖笔还不出名。南宋偏安一隅,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到了元代,湖州的制笔业异军突起,宣笔的显赫地位被湖笔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