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进程与市场化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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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跟大多数写文字的人一样,经历了数年的写作生活之后,还是要选择以前写过的东西,将它们出版,这似乎是写文字的人的传统与习惯。不过,按照陈寅恪的理解,一个人的写作到了最后可以几乎全部删去,因为中国传统文人或者知识分子终究是把人生看成虚无,他们感怀自己过去的生活,却也觉得自己总会离开它们而去,不过一场梦而已。

的确,是一场梦,因为我们很难证明我们的生活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是客观的和真实的。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我们如何证明自己是存在的?除了我们的感觉与知觉告诉我们眼前的一切,那些已经过去的东西究竟是否真的出现过?它们究竟对谁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按照一些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看法,我们对历史的了解是没有太多把握的,一段文字总是需要物理事实上的支持,才有可能被认为有具体的含义。如果我们暂时还承认“人类社会”这几个字是大致有效的,就会认可:缺乏权力的协助,文字完全是没有力量的,即便那些文字发自作者的肺腑——这个肺腑是没有人一定要去给予理解的。

然而,不要小看“梦”的重要性,西方人的理性精神不过是要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的梦与他人的梦联系在了一起,并且产生了新的梦,就会有一种叫做“文明”的东西得到延续。再退一步说,即便这里说的“文明”也不过是梦而已,如果我们了解这些梦与梦之间的延续,那么,就权当人类就是生活在一个真实的梦的世界里吧。

我同意相对主义的态度,因为这种态度让我们警惕自己的“梦”将有可能没有什么意义,除非我们理解他人的“梦”并将这些“梦”联系起来。可是,我们用手来掐自己的身体,会感到不适甚至疼痛,这告诉我们:我们有一个肉身,我们有一个具体的局限,同时,这个局限也告诉我们:他人也同样如此。于是,我们只有面对一个局限的世界来思想和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从“梦”中退出来,或者就是不断去建筑那个永远不能苏醒的“梦”。

的确,从本书的第一篇文字中可以看到,我的文字是针对他人的“梦”(言与行)进行的,我在谈论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艺术面临的问题。回头再读《语言批判的策略》,我才知道,那时我已经深深地受到德里达的影响,受到后现代理论的侵蚀,我的“梦”与他人的“梦”混淆在一起。可是,我试图要讨论的是发生在中国的艺术现象,产生我的文字的语境与德里达当初写作《无底的棋盘》时的特殊原因肯定不同,我们如何能够证明我所受的这个影响是有意义的呢?我不得而知。

就这样,我继续写作,试图陈述并分析一路感受到的各种艺术问题,直到最近的一篇关于从1979年以来的中国艺术的语境的文章,我都几乎很少去抽象地讨论艺术理论问题。可能是无意识的原因,我很早就不喜欢那些离开现实与社会问题而抽象地进行的艺术理论的讨论,在多种学科的方法论被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引入艺术研究的情况下,我对形而上学的讨论的确失去了兴趣,考虑到我力图使用渐渐熟悉的“艺术史”这个词并讨论了通常被归纳进这个词的一些问题,所以,我给本书第一部分内容确定的题目是“艺术史问题”。

显然是由于相似的原因,我过去写的一些文字涉及了很具体、很物质甚至很“俗气”——一些批评家一直是这样看的——的市场。这类写作开始于1990年底,那时,我在具体负责《艺术·市场》的编辑与出版筹备。回想当初,我充满理想地开始了《艺术·市场》的编辑和写作工作,我在家里写信向批评家朋友约稿,在我住的大院门口的一个小电脑公司校对稿子,进行着在今天看来粗糙不堪的排版,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有了图书出版技术流程的知识。出于对新艺术的支持,当我发现仅仅是说话还不够,还需要行动的时候,1992年,我和其他十几位批评家共同策划和组织了“广州双年展”,我甚至提出了一个口号:“艺术走向市场”。这个口号连同我在展览中遭遇的问题,使得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一些批评家的理解。我注意到,很多年来,没有太多的人去真正了解产生这几个字的具体原因和特殊的历史背景,而仅仅是带着对“市场”的先验的色彩——这主要是1949年到1978年期间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教育的结果——来理解从90年代初开始的“艺术市场”,直到今天,也很少有艺术批评家将“市场”对中国当代历史的影响有更多的认识,尽管他们已经毫不犹豫地收取稿费和各种名目的出场费用。

关于“艺术市场”部分的文字可以看成是我的工作记录,其中包括思考与行动。有趣的是,对中国当代艺术从2006年开始的“天价”,到2008年经济危机中遭遇的“悲歌”,很多人缺乏历史的考察,结果,我又写了很多曾经决定不再写的市场问题的文章,我的目的很简单,是想提醒:对于中国当代艺术来说,“市场”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经济概念,也是一个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最终,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历史概念。我相信,在若干年后,人们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到市场对1989年以后的中国艺术的重要性,那时,我的文字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文献和考证依据。

人生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也同意“虚无”的不可抵挡,不过,我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将人生的过程记录下来,如果我们的记录可以影响他人,或者为他人的梦提供素材——即便“文明”仅仅是个“梦”,也是值得的,毕竟我们能够感知到肉体的疼痛,这告诉了我们真实是存在的。

以上是我将过去的文字经过选择编辑出版的原因。

吕澎

2009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