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辨宗论》书后
谢康乐具文学上之天才,而于哲理则不过依傍道生,实无任何“孤明先发”之处。惟其所著《辨宗论》(在《广弘明集》中),虽本文不及二百字,而其中提出孔释之不同,折中以新论道士(道生)之说,则在中国中古思想史上显示一极重要之事实。似不能不加以表章,然此事牵涉颇广,今仅能略发其端耳。
《辨宗论》者旨在辨“求宗之悟”,宗者“体”之旧称,“求宗”犹言“证体”。此论盖在辨证体之方,易言之即成佛之道或作圣之道也。此中含有二问题:一、佛是否可成,圣是否可至;二、佛如何成,圣如何至。
世传程伊川作《颜子所好何学论》,胡安定见而大惊。伊川立论为安定赏识者果何在,颇难断定。但伊川意谓此学乃圣人之学,而好学即在成圣人也。夫“人皆可以为尧舜”乃先秦已有之理想。谓学以成圣似无何可惊之处。但就中国思想之变迁前后比较言之,则宋学精神在谓圣人可至,而且可学;魏晋玄谈盖多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隋唐则颇流行圣人可至而不能学(顿悟乃成圣)之说。伊川作论适当宋学之初起,其时尚多言圣人可至而不能学。伊川立论反其所言,安定之惊或亦在此。而谢康乐之论成于晋亡之后,其时正为圣人是否可至、如何能学问题争辩甚烈之时,谢侯采生公之说,分别孔释,折中立言以解决此一难题,显示魏晋思想之一转变,而下接隋唐禅门之学,故论文虽简,而诏示于吾人者甚大也。
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盖在汉代已为颇流行之说。《汉书·人表》称“生而知之者上也”,而圣人则固居于上上,《白虎通》王者“虽有自然之性,必立师传焉”(《辟雍》), 《论衡》载儒者立论“圣人不学自知”贤者所不及,盖“圣人卓绝与贤者殊也”(见《实知篇》)。此说与谶纬神仙有关。王充虽不信儒者所论,但亦尝言圣凡均因“初禀”,又虽谓圣可学,但神则不可学,此所谓神略当道术之仙,嵇康已谓仙人“非积学所能致”(《养生论》),而读《抱朴子》已见仙人禀异气,仙人有种诸说。至若玄学则当推王弼、郭象为领袖,王辅嗣著论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郭子玄注《庄》曰“学圣人者学圣人之迹”。引申二公之说,自可及圣人不可学不能至之结论。盖玄学者玄远之学,谈玄远之与人事本出于汉代天人之际(何平叔誉王辅嗣“可与言天人之际”)。大体言之,在魏晋之学“天”为“人”之所追求憬憧,永不过为一理想。天道盈虚消息永为人力所不能挽(清谈人生故归结常为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圣道仰高钻坚,永为凡人之所不能及。谓圣人既不能学,自不可至,固必为颇风行之学说也。
《辨宗论》曰:“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盖谓儒家立义凡圣绝殊,妙道弥高弥坚,凡人所不能至,即颜回大贤亦殆几为圣人,而固非圣人也。
世言玄学出于老庄,而清谈者固未尝自外于儒教,故其说经,常见圣人不可学且不能至之理论。《论语集解》皇疏集魏晋玄谈之大成,其《学而第一》下疏曰:
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
夫《法言》《学行》第一,《潜夫论》《赞学》居首,均明言圣人可学而至。皇疏于《论语》开宗明义所言,依全书陈义观之,则圣固不与于学成之列。道家本主绝圣弃智,而经玄学家之引申则谓圣人卓绝与凡人殊类也。圣人既不可学,然《学而》乃居第一者,盖所以劝教,所以勉励凡人也。故《志学章》疏曰:
此章明孔子隐圣同凡……皆所以劝物也。
又引李充曰:
诱之形器,为教之例,在乎兹矣。
又引孙绰曰:
勉学之至言。
此与《中人以上章》疏曰:
圣人不须教也。
《我非生知章》疏曰:
孔子谦以同物,自同常教。
盖同依寄言出意之原则以解经。经中虽常言学,而意在劝教,若圣人则固非学能也。
又王辅嗣以下多主圣人知几故能无过,贤人庶几只不二过,《论语》谓颜子不迁怒不贰过,盖明示其天分仅止于大贤(亚圣),故此章皇疏曰:
云不迁怒者,此举颜回好学分满,所得之功也。
据此,颜子好学,其所得者只庶几为圣而终不及圣。观乎此类言论则伊川著论谓颜子学为圣人,不诚为可惊之说乎?颜子既分只大贤,则《论语》载其言仰高钻坚亦因之而甚易了解。盖颜子虽好学而自知其分际,凡圣悬隔,非可强致,故晋代玄学名家孙绰曰:
夫有限之高,虽嵩岱可陵,有形之坚,虽金石可钻……绝域之高坚,未可以力致也。(参看皇疏五并引江熙之言)
《思不如学章》皇疏曰:
夫思而后通,习而后能者,百姓皆然也……故谓圣人亦必勤思而力学,此百姓之情也,故用其情以教之。
此盖引郭象之言,子玄之意谓经虽明言孔子亦学,但意亦在劝教,百姓虽须学,但圣人固无所谓学,此章盖亦方便立言,非谓圣人因学而至也。(附注——前年与友人冯芝生先生谈圣人不可学致乃魏晋之通说,冯先生疑之,并引《庄子·大宗师》七日九日之文,而谓既有阶级则自须学。但郭象注庄名家,据上文则因谓圣人与百姓不同[郭氏对此整个学说为何兹不具述]。而魏晋人注疏,亦不似现代系统论文之分析详尽。实则学有阶级与圣非学至并不冲实。盖学固可有阶级,而圣则卓绝居阶级之外也。此本为当时之一问题,《辨宗论》问答中已经提出。)《辨宗论》曰:“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盖释教修持,目标本在成佛(或罗汉),而修持方法择灭烦恼循序渐进。小乘之三道四果,大乘之十住十地,致圣之道似道阻且长,然其能到达目标固无疑也。佛教自入中国以后本列于道术之林,汉魏间仙是否可学亦为学者聚讼之点,晋《抱朴子》论之甚详,葛洪本意则认为成仙虽有命,但亦学而能至。由汉至晋佛徒亦莫不信修练无为必能成佛也。实则如不能成佛,绝超凡入圣之路,则佛教根本失其作用。汉晋间释氏主积学至圣,文证甚多,但姑不征引。
总上所言,汉魏以来关于圣人理想之讨论有二大问题:(一)圣是否可成;(二)圣如何可以至。而在当时中国学术之二大传统立说大体不同,中国传统(谢论所谓孔氏)谓圣人不可学不可至;印度传统(谢论所谓释氏)圣人可学亦可至。学术界二说并立相违似无法调和,常使人徘徊歧路堕入迷惘,故《世说新语·文学篇》曰: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此叙印度传统),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此似据中国传统立说不同而生疑)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二大传统因流行愈久而其间之冲实日趋明朗。学人之高识沉思者,自了然于二说之不一致,故简文发问疑之于前,康乐作论明示于后。而在此时亦正因佛经一阐提成佛义出而争论极烈。印度佛教本有立种姓义者,依此义则超凡入圣亦可谓有不可能。晋末六卷《泥洹经》出,乃明载一阐提不能成佛之说,印度传统中乃起一异说,但竺道生精思绝伦,“孤明先发”,根据法体之贞一(《辨宗论》谓理归一极),力驳此说之妄伪。谓佛性乃群生之真性,一阐提乃属群生,何得独无佛性。一阐提既同具佛性自得成佛,故当东晋末叶印度传统中有一部分人士违背圣人可学可至之宗义,经道生精辟之立张,加以《涅槃》新经之明证,而印度立说乃维持其原来所立之宗义。晋末因印度传统既生波动,而整个问题(即上述之两项)益为学人所注意,竺道生大顿悟义原在求本问题之总解决。谢灵运《辨宗论》述其旨,立言简要,拈出二大传统之不同,而建树一折中之新义。关于整个问题之解决或可分为四句:
一、圣人不可学不可至,此乃中国传统。
二、圣人可学可至,此乃印度传统。
三、圣人可学不可至,此说无理不能成立。
四、圣人不可学但能至,此乃《辨宗论》述生公之新说,所谓“闭其累学”、“取其能至”是也。
梁释僧旻曰“宋世贵道生,顿悟以通经”,盖一阐提成佛乃经中之滞义,生公立大顿悟本为此滞疑之解决,而且魏晋学术之二大异说亦依此而调和,则生公之可贵岂独在通经耶?抑亦在将当时义学之迷惘一举而廓清之也。
竺道生曰,成佛由于顿悟,谢康乐曰,得道应需慧业,故成圣者固不由学也。然谓圣人能至而不可学。欲知其立说之由来,亦当明了魏晋学人之所谓学果含何义。当时学字之意义,实应详加研讨,大要言之,相关之意义约有四:
一、学者乃造为。道家任自然无为无造。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凫胫虽短续之则忧。玄学弃智,用人之聪明为其所不取。王弼曰“智慧自备为则伪也”,郭象曰“任之而理自至”。夫“学”者即谓有所欲为,则圣人德合自然,应不能学,此其一。
二、“学”者效也,乃由教,由外铄。《论语集解》何晏曰“学自外入”,皇疏引谬协曰“学自外来,非复内足”。夫圣人神明自茂,反身而诚。故皇疏三有曰“圣人不须教也”。《涅槃集解》引僧亮(刘宋初人)曰“无师自悟是觉义”。佛本大觉,应无所谓学。此其二。
三、学者渐进,累积而有成。孔子“志学”、“而立”之差,佛家十地四果之阶,均以示学之程序。鸠摩罗什曰:“能积善果功自致成佛。”然理归一极,法本无妄,以不可妄之法,不可分之理,而谓能渐灭虚妄,由分至全者,是不通之论。是则证体成佛自须顿得,不容有阶差,自亦无所谓学,此其三。
四、学者由于不足。不自足乃有所谓学。然王弼曰物皆得一以成,则群有均不离道;郭象曰物皆适性为逍遥,则万物本不假外求。然则众生本皆自足,人皆可圣,亦不需学,此其四。
综上四者,圣人不须教,佛为无学道,则作圣成佛果何因乎?竺道生乃提出顿悟学说,其说余已别详,兹姑不赘。当时学说之二大传统依上所陈各有是非:中国传统谓圣不能至固非,而圣不能学则是。印度传统谓圣可至固是,而圣能学则非。
生公去二方之非,取二方之是,而立顿悟之说,谓圣人可至,但非由积学所成要在顿得自悟也。自此以后,成圣成佛乃不仅为一永不可至之理想,而为众生均可企及之人格。神会和尚曰:“世间不思议事为布衣登九五,出世间不思议事为立地成佛。”实则成佛之事,在魏晋玄谈几不可能,非徒不可思议也。自生公以后,超凡入圣,当下即是,不须远求,因而玄远之学乃转一新方向,由禅宗而下接宋明之学,此中虽经过久长,然生公立此新义实此变迁之大关键也。
康乐承生公之说作《辨宗论》,提示当时学说二大传统之不同,而指明新论乃二说之调和。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而为伊川谓“学”乃以至圣人学说之先河。则此论在历史上有甚重要之意义盖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