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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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关于“旁采泰西”

回到海霍的追问,20世纪中国的高等教育,是否真的是“欧洲大学的凯旋”?

讨论现代中国的教育与学术,此一问题无法回避。

废科举,兴学校,养人才,如此互相勾连的三部曲,乃晚清志士的共同话题。至于如何“兴学校”,康梁师徒的意见最具代表性:“上法三代,旁采泰西”;“远法三代,近取泰西”参见康有为《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康有为政论集》第3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和梁启超《变法通议·论科举》(《时务报》第7—8册,1896年10月)。。三代之学,作为学术课题,康氏发挥得淋漓尽致(如1886年著《教学通议》);可到了设计教学体制,用得上的,只能是那紧随其后的“旁采泰西”。据《康南海自编年谱》,戊戌年四月末:

 

大学堂议起,枢垣托吾为草章程,吾时召见无暇,命卓如草稿,酌英美日之制为之,甚周密,而以大权归之教习。《康南海自编年谱》第47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

 

梁启超草拟的章程(即《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满目都是“西国学校”如何如何,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涉及“三代之学”。遥想当年,即便学养深厚的康有为亲自起草,恐怕也难逃“名不符实”之讥。

康梁师徒不识外文,也未曾出洋考察,哪来的“英美日之制”?不用说,自是得益于译著。翻翻晚清兴学堂的论述,几乎无一例外,都受传教士著译的影响。在《教会新报》及其后身《万国公报》上,花之安(Ernst Faber)、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李佳白(Gilbert Reid)等传教士,发表了许多有关西洋学校的介绍,成为晚清教育改革的主要思想资源。后两者对京师大学堂的建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参见李佳白《拟请京师创设大学堂议》和狄考文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前三者的著述,更为梁启超所直接引证:

 

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梁启超:《变法通议·学校总论》,《时务报》第5—6册,1896年9月。

 

梁氏此文撰于1896年。此前一年,郑观应十四卷本《盛世危言》问世,其《学校上》附录了《德国学校规制》、《英、法、俄、美、日本学校规制》和出自《七国新学备要论》的《英、德、法、俄、美、日六国学校数目》;此后两年,轰轰烈烈的变法维新正式展开,如何在教育领域“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更是士大夫谈论的中心话题。

有个细节值得玩味:戊戌变法失败,所有新法尽废,惟独拟议中的大学堂照办不误。除了当朝者需要借此装点门面,更因此举争议最小。晚清的士大夫,再保守的,也不会否认中国“器不如人”。大兵压境,国事日非,“富国强兵”乃当务之急,而“兴学堂养人才”则是治本之举。用严复的话来说,时至今日,仍然反对引进声光电化,“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者,必是“狂易失心之人”《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一册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百日维新失败,西式学堂并没因此销声匿迹,除了开办大学堂(1898),更有公布癸卯学制(1903)、谕停科举(1905)、建立学部(1906)等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百年中国,以教育而论,最关键性的转折,其实是在清廷手中完成的。至于如何防止西学的引进导致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更是教育界持续百年的论争。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的口号,落实在教育界,便是“以伦常道德为先”的立学宗旨《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所规定的“以伦常道德为先”,既包括“激发忠爱,开通智慧,振兴实业”,也包括严格查处“明倡异说,干犯国宪,及与名教纲常显相违背者”。参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中册第549—550页。,以及对于经学课程的特别强调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设立“经学科大学”,并将其列在首位,此乃中国人的创举。据出洋学生编辑所译《日本文部省沿革及官制》(商务印书馆,1902),明治十年创立东京大学时,设法、理、医、文四学科;到了野田义夫撰《日本明治教育史》(林万里译,中国图书公司,1908),帝国大学分法、医、工、文、理、农六科。。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激发忠爱”不再理所当然,经学的意义也日渐失落,但“爱国主义”与“民族精神”,依旧是学校教育的中心。对于“中学”能否“为体”,曾经有过各种挑战;而“西学”内涵之模糊,则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在教育界,何谓“旁采泰西”,其实并非一目了然。

康、梁以及张之洞等的创建新学制,确实是“旁采泰西”,可并非“酌英美日之制为之”。传教士固然有关于英美学制的一般介绍,可直到1902年京师大学堂复办,驻美大使依然无法遵嘱提供准确的美国学制资料,原因是美国学校均由官民捐建,没有统一的课程设计参见《驻美大使为送美国各有关学堂授课章程事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册。。更重要的是,讨论晚清的学制建设,不该遗漏了最为关键的德国。从薛福成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无不强调学校规制“德国尤为明备”参见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第291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郑观应集》上册第245—26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对此,康有为本人的《请开学校折》(1898),也有明确的表述:

 

今各国之学,莫精于德,国民之义,亦倡于德,日本同文比邻,亦可采择。请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康有为:《请开学校折》,《康有为政论集》第306页。

 

晚清以降的高等教育,教会大学的作用固然不可低估,但主流是日渐成长的官立或民办大学——后者明显受制于政府所颁章程。1901年,张之洞、刘坤一上《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提及如何参酌东西学制:

 

德之势最强,而学校之制,惟德最详;日本兴最骤,而学校之数,在东方之国为最多。张之洞、刘坤一:《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第49页。

 

1902年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只是提及欧美日本之制,并无直接的比附;1903年张之洞参与修订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可就不一样了,满目皆是“日本”字样,上至分科大学的设想,下及课程译名的比照,更包括教科书的写作等,均注明日本如何如何,足证其《重订学堂章程折》所说的“博考外国各项学堂章程门目,参酌变通,择其宜者用之”张百煦等:《重订学堂章程折》,《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第197页。,其实主要规摹的是日本。《东瀛学校举要》、《日本游学指南》、《日本文部省沿革及官制》,以及吴汝纶的《东游丛录》等著译的出版姚锡光:《东瀛学校举概》,京师版,1899年;章宗祥:《日本游学指南》,作者自刊,1901年;日本文部省原著、出洋学生编辑所译:《日本文部省沿革及官制》,上海:商务印书馆,1902年;吴汝纶:《东游丛录》,东京三省堂,1902年。,使得1902年以后的中国人,对于追慕德国的日本学制,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德国以及日本的教育制度,在晚清为何特别受推崇,除了德、日两国国势之迅速崛起,更因其无碍中国现有的政制。1906年的《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对此有十分明确的表述:

 

东西各国政体虽有不同,然未有不崇敬国主以为政治之本者。近世崛起之国,德与日本称最矣。德之教育重在保帝国之统一。日本之教育所切实表章者,万世一系之皇统而已。《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第220—221页。

 

如此确立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教育宗旨,明显模仿的是明治二十三年(1890)颁布的“教育敕语”。后者用儒学和普鲁士主义来修饰日本神话,完成了以天皇的神圣权威为依托的国家主义臣民教育的设计参见近代日本思想史研究会著,马采译《近代日本思想史》第一卷16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这一点,尤其符合满清王朝的意愿,难怪皇上对学部的奏折大加赞赏:“朕心惓惓,实有厚望焉!”《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第226页。

辛亥革命不只推翻了大清帝国,更以扫除专制确立共和为目标。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认定,“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对于新教育之意见》,《蔡元培全集》第二卷13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于是开始了新学制的制订。可就在此作为“全国教育改革的起点”的临时教育会议上,蔡元培依然强调借鉴日本学制,不过是从另一角度立论:

 

至现在我等教育规程,取法日本者甚多。此并非我等苟且,我等知日本学制本取法欧洲各国。惟欧洲各国学制,多从历史上渐演而成,不甚求其整齐划一,而又含有西洋人特别之习惯;日本则变法时所创设,取西洋各国之制而折衷之,取法于彼,尤为相宜。然日本国体与我不同,不可不兼采欧美相宜之法。《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开会词》,《蔡元培全集》第二卷264页。

 

这与张之洞所说的“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故“我取径于东洋,力省效速”,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参见张之洞《劝学篇》“外篇”之《游学》、《广译》二章,1898年刊本。。对于现代化起步较晚的中国来说,需要一个作为过渡的桥梁,方才能比较顺当地理解并借鉴西学参见章宗祥《日本游学指南》第1—2页,东京:作者自刊,1901年。。这一点,晚清人几无异议。只是到了西学的引进已经渐成规模的“五四”前后,中国人方才开始甩开日本,直面西方学术思潮。

1912年10月,教育部颁发《大学令》,其时蔡元培已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再次赴德留学。四年后,蔡氏出长北京大学,将此办学宗旨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大学令》的取消经学科,不以忠孝相号召,确立教授在大学的主导地位,到出长北大时之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主张“以美育代宗教”《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我在教育界的经验》、《美育代宗教说》,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5页、第七卷(中华书局,1989)200页、第三卷30—34页。,以及扩充文科、理科,停办工科、商科等蔡元培之停办工科与商科,并非只是经费缺乏,而是认定:“文、理,学也”;“法、商、医、工,术也”。“治学者可谓之‘大学’,治术者可谓之‘高等专门学校’”(《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49—150页)。,均明显打上德国大学的烙印在《国立北京大学的精神》(见《中华民国大学志》)中,罗家伦如此评说蔡先生:“他对于大学的观念,深深无疑义的是受了19世纪初期建立柏林大学的冯波德(Wilhelm Von Humboldt)和柏林大学那时代若干位大学者的影响。”。读读在此前后蔡氏有关大学教育的论述,引以为据的,常常是德国的学制,以致有人从英法的立场提出批评对于蔡元培参与制订的大学改制计划,尤其是区分高等专门学校与大学的思路,寓居苏格兰的周春岳提出批评,以为此乃德国之制,与欧美各邦大学相左,违背西文之大学(University)“教授高等学术各科之综合体”的原意(参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附录之周文《大学改制之商榷》)。

“五四”运动后,杜威、罗素的讲学北大,以及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考察英美教育,标志着另一种大学理想的浮现。执中国高等教育牛耳的蔡校长,“在德、法较久,深悉德、法学制”,可惜“英美我尚未到过”,这一回的“西游”,对蔡氏影响甚大参见《蔡元培全集》第四卷65页、第三卷452页以及第七卷所收《西游日记》。。在柏克莱加州大学,蔡元培发表演讲,除强调“大学教育应采用欧美之长,孔、墨教授之精神”,更仔细分梳西方三种不同的大学:

 

德、法大学专重研究学问,德国注重精细分析的研究,法国注重发明新法的研究。英国大学,如乌克斯福及康白尼哲(即牛津与剑桥的音译——引者注),重在陶养学生道德,使成为缙绅之士……。美大学还有两种特色:(一)凡有用学问,如新闻学等,大学都可收入。(二)设夏科与校外教育,即无机会进大学者,亦可来习。《在卜技利中国学生会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四卷6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蔡校长参酌“欧美教育新法”与“中国古代教授法”,希望兼及为真理而研究、陶养道德以及发展社会教育——这张包治百病的药方,分别指向德、英、美三种颇有差异的大学理想。

将近半个世纪后,长期担任美国加州大学校长的克拉克·克尔,在其题为《大学的功用》的系列演讲中,同样区分三种不同类型的大学:

 

任何地方的大学,都无法超过英国尽量为本科生考虑,德国尽量为研究生和研究人员考虑,美国尽可能为公众考虑的目标——为了保持不易保持的平衡,越采取混合式越好。克拉克·克尔著,陈学飞等译:《大学的功用》第12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

 

倘若追溯历史并寻求现实支持,前者可上溯到柏拉图,人文主义者在这找到共鸣;中者可上溯毕达哥拉斯,科学家将给予大力支持;后者则不妨追溯到智者,社会科学家对此最为欣赏。如果追问这三种类型的大学在克氏与蔡氏的视野有何差异,最大的不同莫过于前者是历时的,后者则是共时的。

西游归来的蔡校长,一改以往独尊法、德教育的思路,对美国的大学制度评价甚高参见《在北大欢迎蔡校长考察欧美教育回国大会上的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四卷79页。。第二年,在一则短文的注释中,蔡氏标示了其大学改革的理想:

 

分大学区与大学兼办中小学校的事,用法国制。

大学可包括各种专门学术,不必如法、德等国别设高等专门学校,用美国制。

大学兼任社会教育,用美国制。

大学校长,由教授公举,用德国制。

大学不设神学科,学校不得宣传教义与传教士不得参与教育,均用法国制。瑞士亦已提议。

抽教育税,用美国制。《教育独立议》,《蔡元培全集》第四卷178页。

 

如此博采众长,有的不成问题(如不设神学科),有的无法实现(如大学区制),比较可行的,大都带美国色彩——“深悉德、法学制”的蔡氏尚且如此,余者可想而知。

教会大学中,美国势力本就“独占鳌头”参见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第333—3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国立及私立大学的校长,留美学生占很大比例。以后来组成西南联大的三大名校为例。蔡元培长校时的主要助手、1930年起正式接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博士。罗家伦说的没错,蒋梦麟出长北大后,“北京大学更有意识地向着近代式的大学方面走”张其昀:《源远流长之南京国学》,《中国历代大学史》,台北: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1958年。。这里所说的“近代式的大学”,其实是指逐渐占据主流的美式大学理想。至于清华,本就是作为留美预备学校而设立的,长期主持校政的梅贻琦为美国毕业的工程硕士,其校风及管理体制之追慕美国,更是在意料之中。教育家张伯苓1917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研究教育,第二年回国,正式筹建南开大学。在美期间,张氏曾发表演讲,畅谈未来大学的走向:

 

考察与中国需要最宜之教育制度,结果获得两种需要者:一则英法美之制度,一则日德之制度。前者专为计划各人之发达,后者性近专制,为造成领袖及训练服从者之用(是即服从纪律)。敝校南开,多半以是二者为圭臬。段茂澜:《译张伯苓校长在美演说记》,《南开思潮》第2期,1918年6月。

 

南开大学成立后,并非兼重英美与日德:教员聘请的是美国人或留美学生,课堂除国文和中国历史外均用英文讲授,且直接使用美国学校课本,据说连生物课解剖用的蚯蚓,也是从美国运来的参见南开大学校长办公室编《张伯苓纪念文集》第6页、211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6年。

可以这么说,从20年代初至40年代末,中国的高等教育,主要以美国大学为榜样。这一局面,由于共产党之建立新政权,以及抗美援朝战争的爆发,方才彻底改观。

1952年开始的院系调整,使得中国的大学教育,由美式转为苏制。除了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比如,清除美帝国主义根深蒂固的影响),教育学上的依据,主要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整顿和加强综合性大学”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大事记》第70页,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3年。。这种讲求实用、鄙视玄虚,要求直接服务于经济建设主战场的教育思想,晚清以降本就不绝如缕,借助于改朝换代,终于成为大学教育的主流。苏联模式之所以畅通无阻,新政权的魅力自是主要原因,但晚清开始的“西艺”及“实利”教育思潮,无疑做了很好的铺垫。

晚清开始的教育改革,几乎每一步,都是外力逼迫造成的。从创设同文馆起,无不是为了救急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于传统教育制度的批评,最直截了当的,莫过于“无裨实用”;反过来,提倡西学,最为有力的口号,便是“有裨实用”。1929年舒新城撰《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称:

 

西艺教育思想持续的时间很短,不过自甲午至清末之十余年而已,其当位时代只是庚子至癸卯的四五年间,在教育实际上所生的影响不大。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第94页,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

 

但如果我们承认同文馆的创设乃西艺思潮的潜伏期、留学教育中西艺始终占主导地位、民国以后西艺思潮逐渐退化为职业教育,那么,很难说“影响不大”。所谓“谋国者对国内主张多设实业学堂,对留学生则限制其专习实业”,并非仅限于西艺“当位”的四五年同上书,第80—95页。。大大出乎舒先生的预料,在现代中国,“西艺教育思想”具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当初编造“牙科翰林”、“兽医进士”等笑话者,倘若百年后再生,见到诸如“旅游大学”、“体育大学”这样的招牌,大概再也笑不出声来。百年中国,高等教育之注重实用,其实是一股强大的潜流,时刻有可能喷出地面,吞没众多“大而无当”的玄思。

以此讲求实用的眼光看待西学,希望汲取的,自是偏于“艺”而非“道”。不管在朝在野,海内海外,居然心同此理。晚清重臣张之洞在其《劝学篇·序》中称:“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此语大有见地,可如何与其名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衔接?时刻防备“邪说暴行,横流天下”的张大帅,终于还是希望借“明纲”、“宗经”、“正权”以“正人心”。至于“以开风气”的《外篇》诸章,主要着眼点依然是农工商兵、矿学铁路等西艺。

1897年,梁启超撰《变法通议·学校余论》,纵谈如何借鉴西学以改造中国,同样“高屋建瓴”,厚“学”而薄“艺”:

 

今日之学,当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政学之成较易,艺学之成较难;政学之用较广,艺学之用较狭。使其国有政才而无艺才也,则行政之人,振兴艺事,直易易耳。梁启超:《变法通议·学校余论》,《时务报》第36册,1897年8月。

 

如此立说,未免低估了学习西政之困难。至于想象有了政才,“振兴艺事,直易易耳”,也只是一厢情愿。避居日本,梁氏方才逐渐意识到“艺学”之不可或缺。《新大陆游记》第四十一节论及游学之事,竟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宜学实业,若工程矿务农商机器之类。勿专鹜哲学文学政治。梁启超:《新大陆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130页,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

 

对工程矿务一窍不通的任公先生,居然也加入了劝学西艺的大合唱。

晚清以降,不管是封疆大吏,还是一介书生,论及中国走向富强之路,无不把“实学”放在首位。至于西政可能危及政体,西艺则纯然大补、有益无害,更是任何当朝者都不会忽略而又不便明说的秘诀。因而,讲西艺,求实用,有可能得到“举国上下”的支持。可是,正因其近乎“常识”,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展开讨论,其重要性反而可能被遮蔽。直到50年代院系调整出乎意料的顺利,方才让后世的史家大吃一惊。

调整后的“大学”,在短时间内,较好地满足了国家经济建设的需求,似乎显得生机勃勃;但其割裂文、理、工、医,以及裁减政法、财经,留下无穷祸害,使得中国的大学理想,几乎倒退了半个世纪。1917年,在《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中,蔡元培总结中外大学的经验,认定是由易入难循序渐进:

 

盖兴学之初,目光短浅,重实用而轻学理,人情大抵如此也。《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15页。

 

依此类推,中国的大学发展,应逐渐从专为实用转移到注重学理——《大学令》的拟定以及北京大学的改造,正是依此思路展开的。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高等教育,确有日渐注重学理的倾向。抗战中,文理各系数量锐减,实用性的教育及工、农、商等大有发展,其中尤以医学增长最快,达到225%参见曲士培《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第538页。。即便如此,与50年代院系调整中只保留十四所综合大学,仍不可同日而语。

50年代以后大学教育的诸多弊病,主要是政府决策的失误,非校方或教育家所能左右。但浸染日久,习惯已成自然,以至“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不少人仍以恢复“文革”前的大学为目标。实际上,时至今日,“学院”已经纷纷升格为“大学”,可“重实用而轻学理”的倾向依然十分严重。

另一方面,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美国式的大学理想,又重新得到了中国人的承认。除了老北大学生对于牛津、剑桥的向往,以及20年代末模仿法国实行大学区的失败尝试,百年中国大学,其“兼采泰西”,大体分为德日—美—苏—美四个阶段,其中尤以美国的影响最为长久,也最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