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旁采泰西”
回到海霍的追问,20世纪中国的高等教育,是否真的是“欧洲大学的凯旋”?
讨论现代中国的教育与学术,此一问题无法回避。
废科举,兴学校,养人才,如此互相勾连的三部曲,乃晚清志士的共同话题。至于如何“兴学校”,康梁师徒的意见最具代表性:“上法三代,旁采泰西”;“远法三代,近取泰西”。三代之学,作为学术课题,康氏发挥得淋漓尽致(如1886年著《教学通议》);可到了设计教学体制,用得上的,只能是那紧随其后的“旁采泰西”。据《康南海自编年谱》,戊戌年四月末:
大学堂议起,枢垣托吾为草章程,吾时召见无暇,命卓如草稿,酌英美日之制为之,甚周密,而以大权归之教习。
梁启超草拟的章程(即《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满目都是“西国学校”如何如何,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涉及“三代之学”。遥想当年,即便学养深厚的康有为亲自起草,恐怕也难逃“名不符实”之讥。
康梁师徒不识外文,也未曾出洋考察,哪来的“英美日之制”?不用说,自是得益于译著。翻翻晚清兴学堂的论述,几乎无一例外,都受传教士著译的影响。在《教会新报》及其后身《万国公报》上,花之安(Ernst Faber)、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李佳白(Gilbert Reid)等传教士,发表了许多有关西洋学校的介绍,成为晚清教育改革的主要思想资源。后两者对京师大学堂的建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前三者的著述,更为梁启超所直接引证:
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
梁氏此文撰于1896年。此前一年,郑观应十四卷本《盛世危言》问世,其《学校上》附录了《德国学校规制》、《英、法、俄、美、日本学校规制》和出自《七国新学备要论》的《英、德、法、俄、美、日六国学校数目》;此后两年,轰轰烈烈的变法维新正式展开,如何在教育领域“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更是士大夫谈论的中心话题。
有个细节值得玩味:戊戌变法失败,所有新法尽废,惟独拟议中的大学堂照办不误。除了当朝者需要借此装点门面,更因此举争议最小。晚清的士大夫,再保守的,也不会否认中国“器不如人”。大兵压境,国事日非,“富国强兵”乃当务之急,而“兴学堂养人才”则是治本之举。用严复的话来说,时至今日,仍然反对引进声光电化,“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者,必是“狂易失心之人”。百日维新失败,西式学堂并没因此销声匿迹,除了开办大学堂(1898),更有公布癸卯学制(1903)、谕停科举(1905)、建立学部(1906)等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百年中国,以教育而论,最关键性的转折,其实是在清廷手中完成的。至于如何防止西学的引进导致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更是教育界持续百年的论争。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的口号,落实在教育界,便是“以伦常道德为先”的立学宗旨,以及对于经学课程的特别强调。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激发忠爱”不再理所当然,经学的意义也日渐失落,但“爱国主义”与“民族精神”,依旧是学校教育的中心。对于“中学”能否“为体”,曾经有过各种挑战;而“西学”内涵之模糊,则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在教育界,何谓“旁采泰西”,其实并非一目了然。
康、梁以及张之洞等的创建新学制,确实是“旁采泰西”,可并非“酌英美日之制为之”。传教士固然有关于英美学制的一般介绍,可直到1902年京师大学堂复办,驻美大使依然无法遵嘱提供准确的美国学制资料,原因是美国学校均由官民捐建,没有统一的课程设计。更重要的是,讨论晚清的学制建设,不该遗漏了最为关键的德国。从薛福成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无不强调学校规制“德国尤为明备”。对此,康有为本人的《请开学校折》(1898),也有明确的表述:
今各国之学,莫精于德,国民之义,亦倡于德,日本同文比邻,亦可采择。请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
晚清以降的高等教育,教会大学的作用固然不可低估,但主流是日渐成长的官立或民办大学——后者明显受制于政府所颁章程。1901年,张之洞、刘坤一上《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提及如何参酌东西学制:
德之势最强,而学校之制,惟德最详;日本兴最骤,而学校之数,在东方之国为最多。
1902年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只是提及欧美日本之制,并无直接的比附;1903年张之洞参与修订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可就不一样了,满目皆是“日本”字样,上至分科大学的设想,下及课程译名的比照,更包括教科书的写作等,均注明日本如何如何,足证其《重订学堂章程折》所说的“博考外国各项学堂章程门目,参酌变通,择其宜者用之”,其实主要规摹的是日本。《东瀛学校举要》、《日本游学指南》、《日本文部省沿革及官制》,以及吴汝纶的《东游丛录》等著译的出版,使得1902年以后的中国人,对于追慕德国的日本学制,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德国以及日本的教育制度,在晚清为何特别受推崇,除了德、日两国国势之迅速崛起,更因其无碍中国现有的政制。1906年的《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对此有十分明确的表述:
东西各国政体虽有不同,然未有不崇敬国主以为政治之本者。近世崛起之国,德与日本称最矣。德之教育重在保帝国之统一。日本之教育所切实表章者,万世一系之皇统而已。
如此确立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教育宗旨,明显模仿的是明治二十三年(1890)颁布的“教育敕语”。后者用儒学和普鲁士主义来修饰日本神话,完成了以天皇的神圣权威为依托的国家主义臣民教育的设计。这一点,尤其符合满清王朝的意愿,难怪皇上对学部的奏折大加赞赏:“朕心惓惓,实有厚望焉!”
辛亥革命不只推翻了大清帝国,更以扫除专制确立共和为目标。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认定,“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于是开始了新学制的制订。可就在此作为“全国教育改革的起点”的临时教育会议上,蔡元培依然强调借鉴日本学制,不过是从另一角度立论:
至现在我等教育规程,取法日本者甚多。此并非我等苟且,我等知日本学制本取法欧洲各国。惟欧洲各国学制,多从历史上渐演而成,不甚求其整齐划一,而又含有西洋人特别之习惯;日本则变法时所创设,取西洋各国之制而折衷之,取法于彼,尤为相宜。然日本国体与我不同,不可不兼采欧美相宜之法。
这与张之洞所说的“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故“我取径于东洋,力省效速”,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对于现代化起步较晚的中国来说,需要一个作为过渡的桥梁,方才能比较顺当地理解并借鉴西学。这一点,晚清人几无异议。只是到了西学的引进已经渐成规模的“五四”前后,中国人方才开始甩开日本,直面西方学术思潮。
1912年10月,教育部颁发《大学令》,其时蔡元培已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再次赴德留学。四年后,蔡氏出长北京大学,将此办学宗旨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大学令》的取消经学科,不以忠孝相号召,确立教授在大学的主导地位,到出长北大时之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以及扩充文科、理科,停办工科、商科等,均明显打上德国大学的烙印。读读在此前后蔡氏有关大学教育的论述,引以为据的,常常是德国的学制,以致有人从英法的立场提出批评。
“五四”运动后,杜威、罗素的讲学北大,以及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考察英美教育,标志着另一种大学理想的浮现。执中国高等教育牛耳的蔡校长,“在德、法较久,深悉德、法学制”,可惜“英美我尚未到过”,这一回的“西游”,对蔡氏影响甚大。在柏克莱加州大学,蔡元培发表演讲,除强调“大学教育应采用欧美之长,孔、墨教授之精神”,更仔细分梳西方三种不同的大学:
德、法大学专重研究学问,德国注重精细分析的研究,法国注重发明新法的研究。英国大学,如乌克斯福及康白尼哲(即牛津与剑桥的音译——引者注),重在陶养学生道德,使成为缙绅之士……。美大学还有两种特色:(一)凡有用学问,如新闻学等,大学都可收入。(二)设夏科与校外教育,即无机会进大学者,亦可来习。
蔡校长参酌“欧美教育新法”与“中国古代教授法”,希望兼及为真理而研究、陶养道德以及发展社会教育——这张包治百病的药方,分别指向德、英、美三种颇有差异的大学理想。
将近半个世纪后,长期担任美国加州大学校长的克拉克·克尔,在其题为《大学的功用》的系列演讲中,同样区分三种不同类型的大学:
任何地方的大学,都无法超过英国尽量为本科生考虑,德国尽量为研究生和研究人员考虑,美国尽可能为公众考虑的目标——为了保持不易保持的平衡,越采取混合式越好。
倘若追溯历史并寻求现实支持,前者可上溯到柏拉图,人文主义者在这找到共鸣;中者可上溯毕达哥拉斯,科学家将给予大力支持;后者则不妨追溯到智者,社会科学家对此最为欣赏。如果追问这三种类型的大学在克氏与蔡氏的视野有何差异,最大的不同莫过于前者是历时的,后者则是共时的。
西游归来的蔡校长,一改以往独尊法、德教育的思路,对美国的大学制度评价甚高。第二年,在一则短文的注释中,蔡氏标示了其大学改革的理想:
分大学区与大学兼办中小学校的事,用法国制。
大学可包括各种专门学术,不必如法、德等国别设高等专门学校,用美国制。
大学兼任社会教育,用美国制。
大学校长,由教授公举,用德国制。
大学不设神学科,学校不得宣传教义与传教士不得参与教育,均用法国制。瑞士亦已提议。
抽教育税,用美国制。
如此博采众长,有的不成问题(如不设神学科),有的无法实现(如大学区制),比较可行的,大都带美国色彩——“深悉德、法学制”的蔡氏尚且如此,余者可想而知。
教会大学中,美国势力本就“独占鳌头”;国立及私立大学的校长,留美学生占很大比例。以后来组成西南联大的三大名校为例。蔡元培长校时的主要助手、1930年起正式接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博士。罗家伦说的没错,蒋梦麟出长北大后,“北京大学更有意识地向着近代式的大学方面走”。这里所说的“近代式的大学”,其实是指逐渐占据主流的美式大学理想。至于清华,本就是作为留美预备学校而设立的,长期主持校政的梅贻琦为美国毕业的工程硕士,其校风及管理体制之追慕美国,更是在意料之中。教育家张伯苓1917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研究教育,第二年回国,正式筹建南开大学。在美期间,张氏曾发表演讲,畅谈未来大学的走向:
考察与中国需要最宜之教育制度,结果获得两种需要者:一则英法美之制度,一则日德之制度。前者专为计划各人之发达,后者性近专制,为造成领袖及训练服从者之用(是即服从纪律)。敝校南开,多半以是二者为圭臬。
南开大学成立后,并非兼重英美与日德:教员聘请的是美国人或留美学生,课堂除国文和中国历史外均用英文讲授,且直接使用美国学校课本,据说连生物课解剖用的蚯蚓,也是从美国运来的。
可以这么说,从20年代初至40年代末,中国的高等教育,主要以美国大学为榜样。这一局面,由于共产党之建立新政权,以及抗美援朝战争的爆发,方才彻底改观。
1952年开始的院系调整,使得中国的大学教育,由美式转为苏制。除了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比如,清除美帝国主义根深蒂固的影响),教育学上的依据,主要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整顿和加强综合性大学”。这种讲求实用、鄙视玄虚,要求直接服务于经济建设主战场的教育思想,晚清以降本就不绝如缕,借助于改朝换代,终于成为大学教育的主流。苏联模式之所以畅通无阻,新政权的魅力自是主要原因,但晚清开始的“西艺”及“实利”教育思潮,无疑做了很好的铺垫。
晚清开始的教育改革,几乎每一步,都是外力逼迫造成的。从创设同文馆起,无不是为了救急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于传统教育制度的批评,最直截了当的,莫过于“无裨实用”;反过来,提倡西学,最为有力的口号,便是“有裨实用”。1929年舒新城撰《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称:
西艺教育思想持续的时间很短,不过自甲午至清末之十余年而已,其当位时代只是庚子至癸卯的四五年间,在教育实际上所生的影响不大。
但如果我们承认同文馆的创设乃西艺思潮的潜伏期、留学教育中西艺始终占主导地位、民国以后西艺思潮逐渐退化为职业教育,那么,很难说“影响不大”。所谓“谋国者对国内主张多设实业学堂,对留学生则限制其专习实业”,并非仅限于西艺“当位”的四五年。大大出乎舒先生的预料,在现代中国,“西艺教育思想”具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当初编造“牙科翰林”、“兽医进士”等笑话者,倘若百年后再生,见到诸如“旅游大学”、“体育大学”这样的招牌,大概再也笑不出声来。百年中国,高等教育之注重实用,其实是一股强大的潜流,时刻有可能喷出地面,吞没众多“大而无当”的玄思。
以此讲求实用的眼光看待西学,希望汲取的,自是偏于“艺”而非“道”。不管在朝在野,海内海外,居然心同此理。晚清重臣张之洞在其《劝学篇·序》中称:“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此语大有见地,可如何与其名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衔接?时刻防备“邪说暴行,横流天下”的张大帅,终于还是希望借“明纲”、“宗经”、“正权”以“正人心”。至于“以开风气”的《外篇》诸章,主要着眼点依然是农工商兵、矿学铁路等西艺。
1897年,梁启超撰《变法通议·学校余论》,纵谈如何借鉴西学以改造中国,同样“高屋建瓴”,厚“学”而薄“艺”:
今日之学,当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政学之成较易,艺学之成较难;政学之用较广,艺学之用较狭。使其国有政才而无艺才也,则行政之人,振兴艺事,直易易耳。
如此立说,未免低估了学习西政之困难。至于想象有了政才,“振兴艺事,直易易耳”,也只是一厢情愿。避居日本,梁氏方才逐渐意识到“艺学”之不可或缺。《新大陆游记》第四十一节论及游学之事,竟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宜学实业,若工程矿务农商机器之类。勿专鹜哲学文学政治。
对工程矿务一窍不通的任公先生,居然也加入了劝学西艺的大合唱。
晚清以降,不管是封疆大吏,还是一介书生,论及中国走向富强之路,无不把“实学”放在首位。至于西政可能危及政体,西艺则纯然大补、有益无害,更是任何当朝者都不会忽略而又不便明说的秘诀。因而,讲西艺,求实用,有可能得到“举国上下”的支持。可是,正因其近乎“常识”,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展开讨论,其重要性反而可能被遮蔽。直到50年代院系调整出乎意料的顺利,方才让后世的史家大吃一惊。
调整后的“大学”,在短时间内,较好地满足了国家经济建设的需求,似乎显得生机勃勃;但其割裂文、理、工、医,以及裁减政法、财经,留下无穷祸害,使得中国的大学理想,几乎倒退了半个世纪。1917年,在《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中,蔡元培总结中外大学的经验,认定是由易入难循序渐进:
盖兴学之初,目光短浅,重实用而轻学理,人情大抵如此也。
依此类推,中国的大学发展,应逐渐从专为实用转移到注重学理——《大学令》的拟定以及北京大学的改造,正是依此思路展开的。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高等教育,确有日渐注重学理的倾向。抗战中,文理各系数量锐减,实用性的教育及工、农、商等大有发展,其中尤以医学增长最快,达到225%。即便如此,与50年代院系调整中只保留十四所综合大学,仍不可同日而语。
50年代以后大学教育的诸多弊病,主要是政府决策的失误,非校方或教育家所能左右。但浸染日久,习惯已成自然,以至“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不少人仍以恢复“文革”前的大学为目标。实际上,时至今日,“学院”已经纷纷升格为“大学”,可“重实用而轻学理”的倾向依然十分严重。
另一方面,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美国式的大学理想,又重新得到了中国人的承认。除了老北大学生对于牛津、剑桥的向往,以及20年代末模仿法国实行大学区的失败尝试,百年中国大学,其“兼采泰西”,大体分为德日—美—苏—美四个阶段,其中尤以美国的影响最为长久,也最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