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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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研究”之路——代自叙

(陈平原)

 

我之关注大学问题,最早是因与夏晓虹合编《北大旧事》而广为人知。但就学术思路的形成而言,则必须往前推十年。我的博士论文主要讨论晚清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很自然地,牵涉到新教育与新文学的关系:“梁启超以废科举开学校育人才为政治上的‘变法之本’;其实,这何尝不是文艺上的‘变法之本’。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新教育’,就没有中国现代小说,也没有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讨论清末开始的书院改学堂,我的侧重点在课程设置如何影响青年学生的知识结构,乃至转变其文学趣味与小说技法。这原本是独立的一章,题目就叫“从士大夫到留学生”,洋洋洒洒,写了三四万字,写完后,越看越虚,没把握,删繁就简,就成了现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第一章“导言”里的第四小节。功夫没下足,文章做不好,但我坚信,自己的思路没错——谈新文学或新文化运动,必须将其与新教育联系起来。

1993年秋到1994年夏,我有幸获得日本学术振兴会的奖助,在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做研究。这是一段值得追怀的好时光——暂时脱离忙碌的日常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静下心来,自由自在地、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读书。你可以想象,在这种境况下,我会翻阅有关东大、京大的书籍,其中东大为百年校庆而编纂的“写真集”《东京大学百年》,以及十卷本的《东京大学百年史》,其学术立场以及编纂策略,给我很大触动。于是,写了篇短文,题目叫《大学百年——从〈东京大学百年〉说起》,刊在1994年10月29日《文汇读书周报》上。文章劈头就说:“再过四年,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就将迎来百年大庆。没人让我操心,只是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老觉得该为它做点什么。”校庆纪念,很容易做成热闹有余而深切不足的“官样文章”。因为“无官一身轻”,我愿意而且能够做的,就是从学术的角度,来阅读、叙述、品鉴、辨析这所大学的历史,并借此凸显某种精神价值。恰好,我所在的北大,有此潜能,值得认真经营。

大概是1996年春夏,我们开始了情趣盎然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开始见一篇收一篇,后来发现,这样不行,编出来的书面目模糊。在这过程中,逐渐跳出几个关键词:首先是“老北大”。之所以将目光集中在“老北大”,既是退却(“新北大”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也是进取(可借此突出某种精神传统)。其次是“故事”。无论是当初的“素描”,还是几十年后的“追忆”,生气淋漓的叙述中,均包含着若干误传与误记;可这些东西不该随意抛弃,因其更能体现“生命之真”。意识到这一点,我刻意强调“历史”与“文学”间的张力。第三是“小品笔调”。这当然是与中文系教授的趣味有关——同样记录一件事,可以是浮光掠影,也可以是入木三分,我们当然愿意选择有趣且雅致的文字。就像该书的序言说的:“杂感、素描、随笔、小品、回忆录,以及新闻报道、档案材料等,有带露折花的,也有朝花夕拾的,将其参照阅读,十分有趣。”

《北大旧事》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选本,与那篇题为《老北大的故事》的序言有关。借助这篇序言,我们将“大学”作为“永恒的风景”来观赏、品读的思路,得到了广泛的了解与认同。说来好笑,这篇序言原本是交给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编辑很喜欢,可最后关头,主编看到“北大之闹学潮,可谓渊源有自”字样,大惊失色,坚决要求删改。我不愿妥协,于是将文章转给了《读书》。《读书》分两期刊发,而且标明了“老北大故事之一”、“老北大故事之二”,留下了日后再接再厉,撰成“系列文章”的契机。这么说来,可谓“因祸得福”。

《北大旧事》编成于1996年,序言发表于1997年,至于正式成书,则迟至1998年1月。那是出版社方面的考虑,想借校庆活动的“东风”。其实,这样处理,效果不是很好,容易被误认为一般的校庆读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我看来,“教育”无法完全脱离“政治”,但“大学史”不应该成为“政治史”的附庸——尤其是当我们将“政治”简化为“党派利益”的时候,更是如此。我在《哥大与北大·教育名家》中提及:国共两党出于各自的政治利益,对民国年间的“学潮”评价天差地别,但着眼点都是政局稳定与否。教育家则不然,从培养人才的角度立论,对学生的“荒废学业”不能不深表遗憾。1930年冬,蒋梦麟出任北大校长后,实行教授专任,推行学分制,要求毕业生撰写论文并授予学位,追求高等教育正规化。对于蒋校长的这一努力,1980年代撰写或修订的北大校史,都是持批判态度的。替蒋梦麟“评功摆好”,引来一些批评,我的辩解是:“我并不否认五四运动为北京大学带来了巨大的光荣,也是历届学生引以为傲并极力追摹的目标,但我不主张将一部北大校史建构成加挂教学和科研的‘学生运动史’。”在这篇题为《大学史的写作及其它》的答辩文中,我还提到:“恕我直言,北大百年,蔡元培校长引进的德国大学模式及其兼容并包精神,影响极为深远;蒋梦麟校长推崇的美国大学模式及其正规化教学思想,同样值得认真对待。将后者说成是为了配合国民党的思想控制而采取的措施,似乎过于深求了些。”十年后的今天,承认著名教育家蒋梦麟的历史功绩,在学界已基本上达成共识。

北大校史的“变脸”,某种意义上,折射出了整个中国思想及文化的转型。就拿北大校长来说,三十年前,我们不能确定马寅初的贡献;二十年前,我们对如何评价蔡元培拿捏不准;十年前,谈论胡适时我们仍然举棋不定——而所有这一切,如今都成了“常识”。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进步”。最近十年,大学史的研究突飞猛进,有外在的动力——各大学都努力给自己贴金,编撰校史时,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也有内在的原因——我们终于认可了,现代中国大学的建设与发展,事关国家民族的命运,应超越党派利益,不该将其捆绑在阶级斗争的战车上。

同是1998年,紧接着三联版的《北大旧事》,我在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了《老北大的故事》。一编一撰,二者对照阅读,更有意思。前者让大家对这所大学的“人和事”感兴趣,后者则力图发掘那些有趣的“人和事”背后隐藏着的各种沉重话题。就我自己而言,真正用心用力的,当然是《老北大的故事》。

1997年春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学期间,因资料凑手,撰写了一组短文,总题为《哥大与北大》。这八则先刊美国《明报》、后发表在《中华读书报》的小文,借若干校长及教授的故事,钩稽这两所大学的历史联系。回北大后,所撰《北京大学:从何说起?》、《北大传统:另一种阐释》等,那已经是拉开架势,将“北大”作为学术对象来审视和辨析了。在文体上,《老北大的故事》介于“专著”与“随笔”之间,第二辑“校史杂说”较有学术分量,但也不同于专业论文。

跟专业的教育史家不同,我的研究带有明显的问题意识,首先是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而后才是史学价值的追求。不过,一旦进入具体课题的实际操作,我还是努力保持史家实事求是、多闻阙疑的风格。我说过,在中国,争辩教育得失,不专属于教育家和教育史家,而是每个知识分子都必须承担的权利与义务。我已出版的几本小书,大体上都是实践这一诺言,即便不够专业,起码也是认真思考的产物。

北大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百年历史上,九曲十八弯,是理解中国现代教育最好的切入口。这一特性,使我得以超越一般的“校史论述”,从“个案研究”,迅速上升到对整个现代中国大学命运的思考。单就这一点而言,我很庆幸。也正因为如此,“百年庆典”结束了,我的研究还可以继续往前推进。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应景”的题目。

其实,中国各著名大学,大都有自己的校史编纂队伍,也出版过相关著述。如逢五十大庆或百年盛典,更是推出系列出版物。可这些作品,或近于招生广告,或类似工作总结,除了校友及少数教育史专家,很少有人关注。随着《北大旧事》以及《老北大的故事》的出版与热销,众多零散的关于老北大的私人记忆被集合起来,而且被作为一种“大学叙事”,加以辨析、阐释与发挥。借助若干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来呈现所谓的“北大传统”和“北大精神”,这种编撰策略,效果很不错。于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和辽海出版社紧接着组织了“老大学故事丛书”和“中国著名学府逸事文丛”。随后出版的“中华学府随笔”丛书以及“教会大学在中国”丛书,走的也是这条路子——谈论大学的历史,从硬邦邦的论说与数字,转向生气淋漓的人物和故事。此举起码让大家意识到,大学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一个知识共同体,一个由有血有肉、有学问有精神的人群组成的知识共同体。关于大学历史的讲述,不一定非板着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讲得生动活泼。从“故事”入手来谈论“大学”,既怀想先贤,又充满生活情趣,很符合大众的阅读口味,才会一时间成为出版时尚。

谈论大学的历史,为什么选择“讲故事”?我在《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中谈到,那是因为撰写正史的权力,掌握在主政者手中,没有足够的档案数据(以北大为例,1950年代以后的人事档案不能查阅),民间很难从事这项工作。而一旦成为官修正史(即便只是“大学史”),需要平衡各方利益,必定收敛锋芒,回避矛盾。这样的写作,既不尽心,也不尽兴。所以我才会让开大路,自居边缘,讲述那些五光十色的“老大学的故事”。如此则讲者别有幽怀,听者心领神会。

至于你问为什么大家都关心大学问题,在《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大学》中,我提到外在原因和内在原因,后者包括:第一,中国的大学体制及教育方式有问题;第二,跟其所处的社会环境一样,中国大学也在转型;第三,正因为有问题,在转型,具备往各个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公众才有批评及建议的热情。最后一点同样不该忽视:大学话题不属于“禁区”,虽有些言不尽意,但总比以前捂着盖着好多了。

我对北大的关注,从最早的研究五四新文学,到后来的注重现代中国学术,再到逐渐逼近作为现代知识生产基地的大学制度,这一学思历程,使得我倾向于将北大置于教育史、文学史、思想史、学术史的脉络中来考察。可是,在“百年中国”的叙事框架中,讨论北大的成败得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牵涉到论者的政治立场、理论预设、研究策略,也与叙述笔调密切相关。后者往往不被看好,以为是“雕虫小技”。大概跟自家学术背景有关,谈论中国大学,我不但关心“说什么”,而且注意“怎么说”。你若问什么是好的“叙述笔调”,其实没有一定之规,关键在于,必须契合论述对象以及个人趣味。

我谈北大,关注“北大人物”,那是因为我“人在燕园”,希望借梳理若干师长与这所大学结下的不解之缘,来亲近、体贴、理解、阐释这所大学。这么一种个人化的叙述,有好处,也有局限。因“结缘”而带来的强烈的主观色彩以及作者身影的浮现,使得这组文章多了些激情与温馨,而相对缺少距离与冷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于“半文半学”的论述策略,其长其短,作者必须心里有数。

作为史家,我承认个人经验对于历史书写的意义——前辈的“追忆文章”如此,我的“故事考辨”也同样。辨析国人对于“大学”的想象,需要坚硬的史料(如档案档),也需要华丽的乐章(如诗文小说)。虚实之间,构成巨大的张力,让史家得以穿梭其间,驰骋想象,挥洒才情。这样的“大学研究”,不涉及办学规模、经费预算以及综合实力评估等技术因素,显得有点“虚”;但其注重“个性”与“表述”,凸显“故事”与“精神”,在林立的教育史著述中,另有一番风情。

我曾多次提及,中国的高等教育分成三千年的“大学”和一百年的“University”,二者并非同根所生,很难直接过渡。正是这样一种区分,使得我乐于为中国大学“寻根”——探讨诸如传统书院能否实现现代转型的问题。

所谓为中国大学“寻根”,包括三个不同层面的问题:第一,史实钩稽;第二,理论反省;第三,现实需求。在史实层面,我以为现代中国大学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晚清以降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另起炉灶”弄出来的,跟西汉的“太学”或明清的“国子监”没有直接关系。为了所谓的“民族自尊”,而刻意拉长中国“大学”的历史,既没必要,也不可能成功。

这么说,不等于否定中国大学“寻根”的价值。我对20世纪中国教育成功移植西洋制度表示欣赏,但对其抛弃悠久的书院传统则深表遗憾。在《大学之道——传统书院与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中,我从教育体制、教育理念以及教学方法的角度,谈论传统书院教育如何成为今日中国大学改革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可惜的是,像《传统书院的现代转型——以无锡国专为中心》那样的个案研究,目前我做得太少,还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但我用来质疑“接轨”热潮的“中国经验”,既包括传统书院,也包括百年中国大学史。《中国大学十讲》中,除北大外,我还关注清华大学、中央大学、中山大学、南开大学、西南联大、无锡国专等,这份名单,一看就是“别有幽怀”。

学以救弊,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弊”,需要学者去直面乃至抗衡。1920年代,蔡元培先生曾说过,对于传统中国教育,不宜估计过高——他担心表扬传统教育会压抑国人学习西方的热情;今天情况完全变了,“接轨说”已成主流,从官员到学界到大众,开口闭口都是哈佛、耶鲁,恨不得直接拷贝任何一所稍有名气的西方大学。正因此,我才有必要跳出来,批评“今天谈论大学改革者,缺的不是‘国际视野’,而是对‘传统中国’以及‘现代中国’的理解与尊重”。我当然明白,传统书院或民国年间的大学,有很多弊病,之所以热心“发潜德之幽光”,不外是希望借此拓展学术视野,增加不同的思想资源,免得21世纪的中国大学,真的变成“欧洲大学的凯旋”。

我借用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来呈现所谓的“北大精神”。这种写作方式,日后成为各大学校庆写作中经常借鉴的模式,可惜大都仅得其皮毛。首先,我讲“故事”,不仅仅是因其“好玩”,更因这些故事蕴涵着某种我认可的“精神”,这才值得我去上下求索、左右开掘。其次,假如将“老大学的故事”作为阅读、考辨的对象,那么,需要史家的学养与眼光,而不仅仅是文人趣味。第三,无论什么时代,“大学”的生存与发展,都与整个社会思潮密不可分,必须将政治、思想、文化、学术乃至经济等纳入视野,才能谈好大学问题。第四,必须超越为本大学“评功摆好”的校史专家立场,用教育家的眼光来审视,用史学家的功夫来钩稽,用文学家的感觉来体味,用思想者的立场来反省、质疑乃至批判,那样,才能做好这份看起来很轻松的“活儿”。

谈论中国大学,可以是专业论文,也可以是即兴演说,还可以是随笔、短论、答问等。之所以长枪短棒、匕首弹弓一起上,一是兼及历史与现实,努力介入当下的社会(教育)改革,二是思考尚不成熟,为文略嫌匆促。在《北大精神及其它》的“后记”中,我谈到希望有一天能就北京大学撰写沉甸甸的专著;但同时,我也表示,不悔且不薄如此寻寻觅觅的过程。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能够调动研究者的激情与想象力、具备许多学术生长点的好题目,即便山路崎岖,前景也不太明朗,也都值得尝试”。

我曾经说过:“从事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的朋友,都是潜在的教育史研究专家。因为,百年中国,取消科举取士以及兴办新式学堂,乃值得大书特书的‘关键时刻’。而大学制度的建立,包括其蕴涵的学术思想和文化精神,对于传统中国的改造,更是带根本性的——相对于具体的思想学说的转移而言。”反过来,教育史的思考与撰述,对我从事文学史或学术史的研究,大有裨益。这一番“游历”,在我已出版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书,以及正在撰写的《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中,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更重要的是,此番“越界”,开拓了我的学术视野,养成了不受学科限制、自由驰骋的阅读以及思考的习惯。恕我大胆,借用林语堂的《四十自叙诗》,真可谓“从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笔更自如”。

至于说我对中国大学问题的探讨,到底有多大的收获,这很难说。或许,还不到结账的时候,我的思考仍然“在路上”。有问题意识,有真切感受,也有若干精彩的个案研究,但搭不起自家独立的大厦。惟一敢说的是,意识到思想、制度、话语方式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略有“触摸”,如此而已。希望有一天,我真能像朱熹说的那样,“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那时,再来删繁就简、推陈出新,发布我探讨大学问题的“最大成果”。

既然是“在路上”,自然不肯轻易放弃。在《大学何为》的“自序”中,我提到,会从历史记忆、文化阐释、精神构建以及社会实践等层面,思考“大学”作为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组织形式,是什么、有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附记:以上自叙文字,大都借用我答《出版商务周报》记者的提问;这则“答问”,曾以《书里书外话“大学”》为题,刊2007年10月28日《出版商务周报》第22、2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