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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之情与同窗之谊

作为及门弟子,闻、朱去世后,季镇淮和王瑶分别撰文,追忆、缅怀、表彰先师的功业,可谓不遗余力。除编著《闻朱年谱》(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在《来之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和《来之文录续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中,季镇淮还有6篇谈论闻一多、4篇谈论朱自清的文章。《闻朱年谱》乃合并为编全集而作的《闻一多先生年谱》和《朱自清先生年谱》而成,曾得到了朱自清、浦江清、吴晗、陈梦家等联大教授的指点,虽因当初资料所限,不免略显疏阔,但面目清晰,是很好的入门书。王瑶在闻、朱两位先生去世后,曾多次撰文,后集合而成《念朱自清先生》、《念闻一多先生》这两篇既包含珍贵史料,又神定气闲的好文章。

吴宏聪先生1942年在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毕业后,未读研究生,而是留在系里当了一名助教。吴念书时以及工作中,虽也与闻、朱有接触,但交往毕竟不是很深,故日后谈论闻、朱,多采用“论述”而非“追忆”的姿态。在《闻一多的文化观及其它》吴宏聪:《闻一多的文化观及其它》,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的“后记”中,吴先生谈及此书为何如此命名,理由很简单:“本书收入有关闻一多先生的文章较多。”但此说其实不成立,全书收文十八则,六篇谈鲁迅,四篇谈闻一多,为何不是“鲁迅的文化观及其他”?可见,隐约之中,还是显示了某种“师承”。吴先生谈闻一多、朱自清的文章,确实不如王、季二位精彩;但其表彰杨振声之文,若《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杨振声先生在联大二三事》、《忆恩师杨振声先生》等,值得充分重视。因为杨不像闻、朱,一直笼罩在圣洁的光环中,而是多少已被世人遗忘。正是由于萧乾、孙昌熙、吴宏聪等老学生的再三追忆,杨振声先生才重新得到学界的关注。

王瑶先生去世,季镇淮先生撰文《回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孙玉石等编:《王瑶和他的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王先生、季先先后去世,吴宏聪先生撰文《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同上。、《留在我心中的记忆》夏晓虹编:《季镇淮先生纪念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所有这些文章,毫无例外,都从当年西南联大的生活说起,尤其是如何同堂听闻、朱等教授讲课,那是他们永远的“共同记忆”。记得王先生去世,季先生曾写挽诗,前四句是:“烽火遍华夏,滇南始识荆。感时崇大德,积学绘群英。”

不管是追忆师长,还是悼念同窗,谈得最多,谈得最好的,都是关于西南联大的记忆。在这一意义上,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可谓密不可分。在我看来,这里有私交,但更多的是公谊。无论为人还是为学,师长们均“和而不同”。虽说闻、朱从来相提并论,但两位先生的性格和才情大有差异,这点学生们看得很清楚。

晚年的朱先生,尽心竭力地搜罗亡友遗文,去世后,王先生曾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一张纸条,是入医院前写的,告诉大家他又发现了四则闻先生的遗文,希望将来能编进全集里。在《念朱自清先生》中,王先生称:“在生前,闻先生和朱先生的私交并不如一般所想象的那么深,他对于闻先生《全集》的编纂,照着闻先生的遗志来计划清华中文系的系务,都并不只是为了私谊。”王瑶:《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第35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课余时间,私下里“品鉴”自己的老师,那是当学生的特权。季先生在《回忆朱佩弦自清先生》中,描述当年清华文科研究所的情况:“所有三间正楼房,为大家读书研究之用,各有一张长方形书桌。我注意闻先生每日伏在桌子上用功时间最长,朱先生生活最有规律,每日早起要用鸡毛帚打扫几处,书桌最干净,不堆书。闻、朱两位先生隔一张书桌对面坐,他们看书或写作之间,亦偶然休息谈话。”季镇淮:《来之文录》第438—43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作为研究生,王、季二位与闻、朱多有接触,对他们的性情及交谊的了解,当比我们这些只靠书面材料写文章的来得贴切。在他们看来,一个是“任何小事都不随便,每样用具都有一定安排”,另一个则主张“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各有各的风雅。

作为导师,闻、朱又是如何在生活以及学术上关怀学生的呢?不妨先从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里的四封书札说起。1941年10月24日,闻一多致信校长梅贻琦,推荐季镇淮当研究所助教:“季君本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国文系,成绩卓异,近复投考本校研究院,并以最优成绩录取本所。研究所半时助教一职,以君当之必胜为荷。”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37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944年7月18日,闻一多再次致信梅贻琦,称季镇淮研究院毕业初试及格,目前只用助教名义,“一俟正式毕业,则宜升为教员”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389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另外两封给梅贻琦的信,则是推荐王瑶接替季镇淮,作为研究所的半时助教同上,第390页、396页。。这四封信,似乎只是事务性的公文,没什么了不起。可季先生晚年多次谈及,他在联大念书时,生活十分窘迫,如果不是闻先生再三给他争取经费,根本无法念下去。这才让我们意识到,那位如火如风的大诗人,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

至于师生之间学问上的交流,更是让今人感慨不已。1948年6月,王先生在清华园寓所为《中古文学史论》撰写《自序》,提及:“在属稿期间,每一篇写成后,作者都先请朱佩弦师过目,得到的启示和指正非常多。已故的闻一多师,也曾给过作者不少的教正。”王瑶:《中古文学史论》第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将近四十年后,清华大学出版社决定将季镇淮所撰闻、朱二位先生的“年谱”合刊,季先生当即称:《闻一多先生年谱》经朱先生“提供资料,并审阅二次,有所指正”,为保存先生“指教手泽和历史面貌”,重印本不做增删修改季镇淮:《〈闻朱年谱〉后记》,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

闻一多先生与弟子间的教学相长,或曰“良性互动”,有一个生动的例子。在《“七十二”》一文前面,闻先生写了“识语”,称“这可算作一次‘集体考据’的实例罢”——先是季镇淮提交读书报告,导师肯定选题有意思,让“对汉代思想极感兴趣的”何善周参与讨论;接下来,三人分头搜寻资料;最后,由闻一多将文章写成,“一方面容纳了新得的材料,一方面在几点上作了些进一步的分析”。即便如此,闻先生还是强调,此文“主要的材料和主要的意见,还是镇淮的”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卷207页,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虽有如此“肇始之功”,季先生从不将此文入集,对此,弟子夏晓虹有过很好的阐释:“这段文章因缘感动我的,既有导师对学生的尊重,也有学生对导师的爱戴。今日学界所向往的‘前辈风范’,我想也应该包括这种师生间投缘的默契吧。”夏晓虹编:《季镇淮先生纪念集》第149页,《几代人的事业——季镇淮教授谈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