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以“文章”为中心
作为理学家的唐文治,虽然著述甚多,且曾经声名显赫,其实缺乏独立的理论思考,只能说是“躬行君子”;因而,在现代中国思想史上,远不及章太炎、马一浮重要。所谓“其治经汉、宋兼采,合考据、义理而一之”,基本上是客套话;倒是晚年的讲学实践,更值得称道。
没有多少精彩理论表述的唐文治,极为关注学生的人格培养与道德熏陶,因“学问之道,首重品行”。据唐先生称,其以“检束身心,砥砺品行”为讲学宗旨,并非始于无锡国专;出长上海工业专门学堂时,便“每于星期日集诸生讲经并修身立品大要”。如此以孔门学说为根基,以宋明大儒为榜样,几十年“传道授业解惑”,本来应该大有成效,可令人困惑的是:千余学生中,“文史方面有成就的固然不少,但竟举不出一位研究宋学而有成就的校友”。跟这直接相关的,还有另外一段话:“为什么国专出来的学生,一般还能写写文章,这和唐先生的熏陶有关。”换句话说,一个修养很深的理学家,竟教出一批能文章的文史专才。
如此局面,除了时世迁移,理学之接受与传播大受限制,还与唐文治的教学宗旨与方法大有关联。《茹经先生自订年谱》有云:“余向主道德教育,迨阅历世变,始悟性情教育为尤急。”如何实现“性情教育”?唐先生的思路颇为奇特,即借助于文章的阅读与写作,完成学生的人格塑造:“居今之世,教授国学,必须选择文章之可歌可泣足以感发人之性情者,方有益于世道也。”
几乎所有的老校友,回忆起无锡国专来,都会集中在如下四点:修身养性;专书教学;书声琅琅;作文比赛。以“文章”(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国学”)为中心,借助“熟读精审,循序渐进,虚心涵咏,切己体察”的“十六字诀”,既实现“性情教育”,又完成学业训练。这与现代大学分门别类的课堂讲授,自是大有差异。
所谓“学者欲穷理以究万事,必读文以求万法”;或者“读文一事,虽属小道,实可以涵养性情,激励气节”,单是追究其与程朱理学的离合,在我看来,还远远不够。因唐文治如此立说的深层原因,乃直接针对“五四”新文化人之排斥文言写作。无锡国专要求学生在抑扬顿挫、缓急轻重的诵读中,玩味文章的起承转合,以及文气的阴阳清浊,长久地沉浸于诗文的境界中,而后豁然开朗,一通百通。如此教学,从内容到方式,都与桐城文派大有关联。实际上,唐文治的诵读与作文,受晚期桐城大家吴汝纶的影响很深,这一点,《茹经先生自订年谱》中有明确的表述。
无锡国专的教授,颇有以能文著称的(如陈衍);至于唐文治本人的文章,倒不见得十分精彩。钱基博为唐文治《茹经堂外集》作序,称自从参加无锡国专事业,“乃得时时亲接其言论,然后知先生躬行君子,不徒沾沾词章记诵之末”。以“躬行君子”相许,自然是极高的评价;可其中似乎还蕴涵着另一层意思,即对唐文评价不高。1932年无锡国专学生集资铅印钱基博的讲稿《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1936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增订本时“材料增十之四,改窜及十之五”,可二书均只字未提唐文治的文章。这与同在无锡国专任教的陈柱撰写《中国散文史》时,专门表彰“吾师唐蔚芝先生”之“以古文为天下倡,性情文章,均近欧阳修”,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
与钱基博态度相近的,还可举出被唐文治奉为上宾、高价聘请的陈衍。在《茹经室文集三编序》中,陈衍大力称许唐文治“晚讲学乡邦,于举世不悦学之日,独以通经致用为根本要图”,并提及“其作为文章,于平日读书见事所得力,遇题而左右逢源”。不说才情与学识,而突出“益以数十年宦海世途之阅历”,其实也是对唐的文章不太以为然。钱锺书《石语》中记录下陈衍这么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时人的真实想法:“唐蔚芝学问文章,皆有纱帽气,须人为之打锣喝道。余作《茹经堂》三集序驳姚惜抱考订义理词章三分之说,而别出事功一类,即不以文学归之也。”
理学不如马一浮,朴学不如章太炎,就连文章也都不被陈衍等文坛宿将看好的唐文治,其主要贡献在教育。作为教育家,唐文治有眼光,有胆识,有恒心,其独力支撑很不时尚的无锡国专,为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留下另一种可能性,值得尊敬与同情。
对于20世纪中国教育来说,1950年是个关键的年头,不只无锡国专消逝了,无数个性鲜明的私人学校都不复存在。这一年,梁漱溟曾上书中央,建议设立民间的中国文化研究所,熊十力则曾希望恢复三个私人讲学机关:欧阳竟无创设的支那内学院、马一浮主持的智林图书馆,以及梁漱溟执掌的勉仁书院,目的是“存旧学一线之延”。如此低调的申辩,仍未能获得谅解。
此后的很长时间里,私学被彻底取缔,思想大一统的局面日益僵硬。
进入80年代后,私人办学逐渐放开,可步履十分艰难。比如,中国文化书院至今未能正规办学,筹划已久的无锡国专复校,看来也希望渺茫。表面上各种民办高校迅速发展,学生数量激增,但缺了唐文治当年孜孜以求的“正人心,救民命”,毕竟是一种很大的遗憾。
退一步说,即便做不倒“正人心”,也无法“救民命”,若能在“继绝学”方面有所贡献,也都值得尝试与鼓励。
2000年6月27日于北京西三旗
(初刊《现代中国》第一辑,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6月;曾收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中国大学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