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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另有渊源的“东南学术”

在教育史家眼中,晚清之书院改学堂,目的是使中国教育走上“与国际接轨”的康庄大道。故论及书院教育,基本上截止于“清末书院改革”,或者“书院制度的近代化进程”,偶尔顾及“近现代对书院精神的发扬”参见李国钧主编《中国书院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第二十二章;陈谷嘉、邓洪波主编《中国书院史资料》(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第六编。,也都未能给予认真的清理与公正的评判。反而是思想史家,会对章太炎、马一浮等人的书院讲学感兴趣,因为这是一种有理想、有信念,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效果的可贵尝试。

20世纪20年代初,有感于“文学革命”与“整理国故”所向披靡,对“忠信笃行”等传统伦理道德造成极大冲击,南京高师(东南大学)的教授们借《学衡》杂志奋起反击,与新文化分庭抗礼,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胡先驌《朴学之精神》(《国风》第8卷第1期,1936年10月)称:“‘五四’以后江河日下之学风,至近年乃大有转变,未始非《学衡》杂志潜移默化之功也。”此乃个中人的自我表彰,不足为凭。但《学衡》诸君之力主“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确与‘五四’新文化人态度迥异。进入90年代,学衡派的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得到不少“了解之同情”。。撇开当初论战时的激愤之辞,大致而言,北方学者锐意革新,自是容易流于空疏;南方学者功力深厚,可又未免过于守旧。张其昀关于“世人多称南高学风偏于保守,这是一误解,与其称为保守,不如称为谨严,较近事实”的辩解张其昀:《南高的学风》,《国风》第7卷第2期,1935年9月。,在我看来,实属多余。因文化理念的“激进”/“保守”与治学态度之“空疏”/“谨严”,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而胡适所说的“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胡适的日记》第43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虽是持平之论,却忘了南北学者治学态度的差异,其实隐含着政治立场与文化理想的冲突,很难靠学养或方法来调适。

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学界,与《学衡》杂志(1922—1933)文化理念相近的,除散落各地的专家学者,还包括若干很有特色的私人讲学机构。1918年筹备、1922年正式成立于南京的支那内学院,虽由沈曾植、陈散原、章太炎代为撰写“缘起”与“简章”,主持人欧阳竟无也有“须复宋明讲学精神之教育”的说法,但毕竟近于居士道场而不是传统书院参见徐清祥、王国炎《欧阳竟无传》第七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倒是唐文治1920年创办于无锡的国学专修馆、康有为1926年创办于上海的天游学院、章太炎1935年创办于苏州的章氏国学讲习会,都以“国学”相号召,对抗其时已经如日中天的“新文化”。有趣的是,这些有影响的私人讲学,均集中在江苏一省(上海旧属江苏,二三十年代江苏省的教育、文化组织多仍在上海活动)。真应了那句名言:“东南学术,另有渊源。”

据张耀翔在《清代进士之地理的分布》一文所做的统计,清代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共342人,其中江苏就有119人,占34.8%,浙江81人,占23.7%,安徽18人,占5.2%。转引自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第270页,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三者加起来,共218人,占63.7%。虽然科考功名并非人才的惟一指标,但据此可约略看出一地之教育及文化水准。故梁启超在《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所下的判断:“一代学术几为江浙皖三省所独占”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见《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还是大致可信的。

正因为文化积累深厚,在社会/学术转型中,东南士子自然不甘只是充当配角;更何况旧学根基深厚者,必定反感新学之“浮躁”,也有能力与之争锋。考虑到民初浙江学人大举进京,占据北大等重要位置,甚至有盘踞把持学界之嫌桑兵的《五四前后的北大新文化派》(打印稿)收集了不少被排斥者的怨言,值得参考。;而早在晚清,“徽籍学者大量涌入江浙地区,造成了安徽书院的学术真空状态”,难以产生学术大师参见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第478页。。好不容易涌现出若干新锐(如陈独秀、胡适),又都跑到北京兴风作浪去了。这样,20年代的中国,有资格也有能力代表传统文化与学术的,确实非江苏学人莫属。这就难怪南京学界自觉扮演主流之外“另一种声音”的代表。当然,考虑到晚清以降学者们大都四处求学,转益多师,原籍不再是决定性因素,故这里更看重讲学者的居住地。

一地学风与一地民风相勾连,无锡国专之得以成功,与当地士绅的财政支持,以及民间的文化需求大有关系。有意讲学的“当世大儒”,非只唐文治一家;借私人讲学弘扬国粹的,也非只无锡国专一处。但只有无锡国专能够获得足够的本地生源,以及相对充裕的办学经费。

1926年,康有为在上海创办“研究天地人物之理,为天下国家之用”的天游学院,原本准备办成正规大学,因经费无着,只好改在上海愚园路自家住宅设教。登报招生后,应者寥寥。好在“康圣人”豪气不减当年,做了非常精彩的自我辩解:“上海各大学人数动辄千百,我院只有二三十人并不为少。耶苏有门徒十二人,尚有一匪徒在内。今其教遍于天下,岂在多乎。”参见蒋贵麟《追忆天游学院》和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第459—477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可此一时彼一时,康有为晚年处境,不要说无法比拟“耶苏”传教,与早年万木草堂讲学相比,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与康有为上海讲学之凄清截然相反,章太炎的苏州讲学则显得十分热闹。1935年9月,太炎先生创办“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国学人才为宗旨”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参见《章氏国学讲习会简章》,《章太炎年谱长编》第96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因有众多政界闻人与学界名流捧场学会的发起人朱希祖、钱玄同、黄侃、汪东、吴承仕、马裕藻、潘承弼等,以及赞助人段祺瑞、宋哲元、马相伯、吴佩孚、李根源、冯玉祥、陈陶遗、黄炎培、蒋维乔等,均为政界闻人与学界名流,有很大的号召力。,加上诸门人充任讲师协助教学如朱希祖、汪东、孙世扬、诸祖耿、潘承弼、沈延国、徐复等。,创办之初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可称得上“盛况空前”参见沈延国《章太炎先生在苏州》和汤炳正《忆太炎先生》,二文均载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可有一点不应该忘记,这笔数目不小的办学经费,乃蒋介石的“私人馈赠”。此“都下故人之情,有异官禄”,故不妨用以办学的万金章太炎《与王宏先书》有云:“前月杪,丁君鼎丞又来致中央问疾之意,且以医药见惠,此既都下故人之情,有异官禄,故亦不复强辞;然无功受贶,终有不安。因去腊已在此间发起讲习会,即以此款移用,庶几人己两适。”,一直支持学校的运转与《制言》杂志的出版,直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学校停办,方才“全部用罄”参见《制言》63期所载收支账目。

其实,在20世纪的中国,所有“大儒讲学”,都无法回避不太“优雅”的经费问题。独立于现代教育体制之外的“讲习会”或“专修馆”,没有功名引诱,也不教谋生手艺,可想而知,愿意付费问学者,数量不可能很多;因而,单靠学费,无法维持正常运转。既不像康有为那样捉襟见肘,也并非如章太炎依靠当局馈赠,唐文治的无锡讲学,靠的是民间赞助。自施肇曾投入第一笔经费(开办费八千,常年经费每年一万)起,无锡国专主要依靠地方士绅的捐赠,非但弦歌不辍,且日渐扩大规模,完善设施。关于无锡国专的经济状况,《茹经先生自订年谱》中颇多记载,总的来说运作良好,没有出现大的危机唐文治《茹经先生自订年谱》第84—85页、88页、108页等分别记载了大笔的捐赠。而第102页、118页提及因学校扩充或校董捐款停滞而造成的困难,笔锋一转,又大谈学校如何发展。1933年新校舍落成,同时完工的还有忠义孝悌祠的改建,后者的费用由唐文治和钱基博承担,见《茹经先生自订年谱》第120页。

自古富庶的江南,在晚清开始的以上海为中心的工业化浪潮中,“近水楼台先得月”。20年代的无锡,虽也同样遭受战火蹂躏,毕竟工商业发达,经济实力雄厚。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士绅受传统中国文化影响,热心于赞助教育事业。远在戊戌变法之前,无锡就开始创办新式学校,而且均为民间私立。钱穆对其家乡人“重名犹过于重利”的习性,有相当精彩的描述:“凡属无锡人,在上海设厂,经营获利,必在其本乡设立一私立学校,以助地方教育之发展。”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32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师友杂忆》举的例子,还包括无锡巨商荣德生之创办江南大学,以及“无锡巨商唐家,请太仓唐蔚芝来无锡创办一国学专修馆”。后说不准确:最早动议并出资兴办国学专修馆的,是钱塘人施肇曾;只是后来跟进的,确以无锡士绅为主据1991年刊行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友录》所收《无锡国专校董名录》,28名董事中,浙江3名,上海2名,余者均为江苏人士。而江苏籍董事中,无锡又独占16席。。正因有此传统,无锡一县,在教育方面,往往开风气之先。二三十年代影响深远的社会教育运动,江苏是领头羊,而无锡又是“江苏社会教育的策源地”,这也可见当地民众及政府对普及教育的重视《无锡教育周刊·社会教育专号》(1934年8月)对其时无锡的人口、职业、识字率(66%)、社会教育设施及经费等,有认真的统计。若此统计材料属实,则臧佛根为此专号所作《序言》以及华晋吉《无锡社会教育史略》所说的无锡为江苏乃至全国社会教育的策源地,大致可信。另据同专号转载的《全国民教馆统计》,其时全国共有民众教育馆728处,而江苏一省占了225处,将近1/3。

除了无锡地方乡绅的教育理念,还必须考虑唐文治的文化理想与个人魅力。应该说是二者一拍即合,天衣无缝,否则,无锡人何必恭请原籍太仓的唐文治?曾为京官的唐文治,自1907年激流勇退,赴上海办学以后,便十分热心江苏的地方事业。先后出任江苏教育总会会长(1908)、江苏地方自治总理(1910)以及各种同乡会、赈灾会的会长。当会长不只是满足虚荣心,还要出钱出力——尤其是赈灾的时候。读《茹经先生自订年谱》及各种回忆文章,不难发现唐文治对于地方教育及慈善事业的投入。这与早年之坚信“天下惟能爱其乡土者,然后能爱其国家”,故“欲上下数千年”、“纵横亿万里”者,“当自乡土始”《汇刻太仓旧志五种序》,《唐文治教育文选》第23—25页。,可说是一脉相传。而这,其实正是传统中国政治的游戏规则:“从来名宦大臣,退老居乡,多知恭敬桑梓,敬宗恤族,于地方有贡献。”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35页。只是由于现代都市的兴起,使得城乡之间的物质、文化水平以及医疗条件迅速拉开距离,以后的“名宦大臣”,“退老”但不“居乡”,更别说服务桑梓,于地方有所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