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救民命”到“正人心”
民国年间的大学校长,颇有一言九鼎,决定整所大学的风格与走向的,如国立大学的蔡元培、梅贻琦、私立大学的张伯苓、教会大学的司徒雷登等。但所有这些校长,就其与所主持的学校的亲密程度而言,均不若唐文治之于无锡国专。称唐校长乃无锡国专的灵魂,一点也不过分。不只是规划与创办,更包括日常的管理与讲授,唐先生几乎事必躬亲,尽管其眼睛已经基本失明。可以这么说,无锡国专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明显的唐文治个人色彩。这自然是因为学校规模小(顶峰时期学生人数也不过三百人),加上是私立,校长有权“说了算”。但更重要的是,如此兼及传统书院的山长与现代学堂的校长,正是唐文治的自我定位。故必须将唐先生本人的社会阅历、政治倾向、文化理念与学术追求考虑进来,方才可能解读这所风格独特的学校。
首先碰到的问题是,作为大名鼎鼎的交通部上海工业学校(即1896年由盛宣怀奏请筹设的南洋公学,1921年起改名交通大学)的校长,为何辞去现职,跑到无锡创办小小的国学专修馆?这一点,论者大都依据唐文治本人的自述:因目疾日深而辞职,因宗旨相近而办学。可这里有几个小问题,牵涉到日后无锡国专的发展方向,不能不详加辨析。
依《茹经先生自订年谱》“庚申(1920年)五十六岁”则,不顾交通部以及学校同人的再三挽留,十月初三日“余遂决计解职回锡”,同年十二月间方才应施肇曾邀请开办无锡国学专修馆。也就是说,辞职与开馆,二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此前半年,唐先生已经答应出任私立无锡中学的校长,并为其制定章程。此前八年,原籍江苏太仓的唐文治,已经在无锡购地建屋,奉父徙居。回过头来,不难发现,56岁的唐文治之所以退隐无锡,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早已将无锡作为终老之乡,这才能理解其宣布讲学宗旨时,突出“预储地方自治之才”。而所谓“惟冀有如罗忠节、曾文正、胡文忠其人者出于其间,他日救吾国救吾民,是区区平日之志愿也”,除豪杰崛起于乡间的传统想象外,还凸显了清末民初变革的新思路:权力下移,地方自治。
而这,正好对应了精研易经、洞明世事的唐文治一生的运动轨迹:京城为官(1892—1907),上海办学(1907—1920),无锡讲道(1920—1950)。对于唐先生来说,真正的“节骨眼”,不在大清王朝的解体,而是自家的文化根基。抗战中坚持民族气节,拒绝出任伪职,这对于理学家来说,自在预料之中。曾任商部左侍郎、后又曾署理农工商部尚书的唐文治,辛亥革命后不只没有成为遗老,甚至在关键时刻,与伍廷芳等联名通电,要求清帝逊位。这显然得益于其尽早离开了污浊的京城,远走上海办学。
1907年的远走上海,并不像自订年谱上说的,只是为了照顾“父亲年迈,思乡日切”;在我看来,主要还是官场失意:一直提携他的农工商部尚书载振被参劾辞职,唐因而前途渺茫。而同样是弃政从教,选择上海高等实业学堂,而不是北京实业学堂或北京贵胄学校,这倒是很能显示唐文治的见识。4年后,唐因上海高等实业学堂改南洋大学事上京,年谱里留下这么一句:“京师气象,腐败已极,余小住数日即回上海。”十几年的京官,不能说对红顶子毫无留恋——自订年谱里再三出现蒙皇太后召见垂询云云,可见一斑。陈衍批评唐文治“学问文章,皆有纱帽气”,不无道理。可关键时刻,当机立断,告别无可作为的京城与官场,远走上海的唐文治,又投身于晚清另一热门事业:“教育救国”。
到任不久,唐文治上条陈,订章程,立宗旨。除了要求增加经费、扩充专科人数,更强调“严定章程,以道德端其模范,以规律束其身心,庶几教授管理有可措手,学生乃能有志上进,蔚为通才”。作为“实业学堂”,自是“大要在造就专门人才,尤以学成致用,振兴全国实业为主”。可监督(校长)唐文治,却还有培养通才以及整顿士风的愿望,于是在《咨呈重订章程和宗旨》中,不忘添上一句“并极意注重中文,以保国粹”。这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官样文章,讲求实业与保存国粹并重,正是唐先生一辈子奋斗的目标,也是其区别于一般的洋务官员或理学名臣之处。
曾两度跟随载振亲王出访英、法、美、日等国,再加上任职外务部和商部,唐文治对西方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略有了解,当然明白“实业救国”与“教育救国”二者交叉的分量。出长上海实业学堂后,强调“学堂异于科举,要以崇实为宗旨,使人人重于实学”。正是由于这种“尚实”的办学宗旨,加上上海的特殊地位,学校水平迅速提升,博得国外教育界的好评,毕业生甚至可以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研究院深造。以至唐先生不无得意地称:“余私心窃计,以为中国东南各省无大学,于此,盖始基之矣。”
作为东南各省大学之翘楚的上海交通大学,1930年举行第三十届毕业典礼,特邀请老校长前来训词。唐文治先是表白当初办学之“区区宏愿,尝欲兴办实业”,很快地话锋一转,引述诸多孔孟语录,论证“欲成第一等学问、事业、人才,当先砥砺第一等品行”。确是理学家本色,时刻不忘教导学生如何做人。如此才性,出长“工业专门学堂”,其对于创办铁路或电机专科,改革土木及机械课程,到底能投入多大的热情,实在值得怀疑。不妨看看唐校长上海十四年间的著述:《国文大义》、《古人论文大义》、《人格》、《国文阴阳刚柔大义》、《论语大义》、《孟子大义》、《大学大义》、《中庸大义》、《工业专门学校国文课本》等。除了理学,就是文学,作为人文学者的唐文治,无可挑剔;可作为专门学堂的校长,唐先生明显对电机之类缺乏兴趣。
身为一校之长,唐文治更关心学生的“人格”,而不是具体的“学业”,这完全可以理解。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惊讶唐校长著述时之精力充沛。1912年,“因胸中欲言者甚多”,唐校长将制订校训的计划,改成撰写《人格》一书:“是书宗旨,专在发明人道,示以当然之格。”第二年,在致交通部的公函中,唐校长又强调:“居今世而言教育,惟有先以注重道德为要点。……道德并非空谈,唯以人格核之,而后事事乃归于实。”同年,又将自编《高等国文讲义》八册函请交通部转送教育部审查,希望“以之饷大学生徒”。大概是意识到可能遭遇“不务正业”之讥,唐文治预先摆明“本校国文一课特加注意”的理由:“科学之进步尚不可知,而先淘汰本国之文化,深可痛也!”
作为“工业专门学校”的校长,本该是引进“科学”的先驱,可唐文治却关心起汹涌澎湃的西学大潮对于本国文化的无情冲刷。这种思考,显然超越了具体校长的职权范围,更像个深谋远虑的教育家兼思想家。假如世道平静,唐校长一边推崇实学,一边讲求人格,二者互为补充,未尝不是好主意。可迅速崛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唐校长以“人格”调节“实学”的计划,是个致命打击。原先赖以安身立命的孔孟学说,如今被北大的新秀们扫进了垃圾堆,这可是唐文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问题在于,由“文学革命”而“政治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如飓风般迅速推进。上海自然也不例外,校园里,除了“科学进步”与“本国文化”之此起彼伏,如今又添上“新文化”与“旧文化”的猛烈碰撞。而这,对于唐校长之“决计解职回锡”,我相信有直接的影响。
《茹经先生自订年谱》1920年则在述及因目疾日深而自行解职时,还有这么一句:“自上年学潮后,学风愈觉不靖。”虽是寥寥十二字,却不可轻易放过,在我看来,这与唐之由大学校长转为“讲学家居”颇有关系。对于举世瞩目的“五四”运动,唐文治的态度值得玩味:既公开发表通电,要求政府谅解学生的“爱国热忱”,“勿加苛责”;同时又对此后校园里难得平静不无忧虑——这其实也是蔡元培等大学校长以及社会名流的想法。对于一个希望“严定章程”加强管理的校长来说,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辞职之前,感叹“学风愈觉不靖”;辞职之后,当即开办国学专修馆,并宣布讲学宗旨:“吾国情势日益危殆,百姓困苦已极,此时为学,必当以正人心、救民命为惟一主旨。”二者如此配合默契,不会是纯粹的巧合。考虑到此后唐文治越来越公开地批评新文化运动,有理由相信唐氏此举乃寄托遥深,是人生关口的一大转折。其重要性,一点不亚于1907年的弃官从教。
在参照朱熹《白鹿书院揭示》、高攀龙《东林会约》等而制订的《无锡国学专修馆学规》中,唐文治强调“吾馆为振起国学,修道立教而设”,故特别看重的是“检束身心,砥砺品行”。甩开“振兴实业”的口号,专注“维持人道”与“挽救世风”,对于理学家唐文治来说,显然更为得心应手。从筹办洋务,到讲求实学,再到“修道立教”,唐文治的道路,在晚清新派学人中,很有代表性。
经过生光电化、坚船利炮的洗礼,清末民初的士大夫,已很难再只讲仁义、礼仪,而无视制度、物质的强大力量。只是有感于西学大潮使得传统中国风雅凋零,有违自己的良知与教养,方才挺身而出,救弊补阙。对此,有必要给予“同情之了解”。从早年的提倡洋务(“忠臣孝子断不可不谈洋务”),呼唤西学(“西学堂之不容不设”),到晚年的“振起国学,修道立教”,这一转折,有个人安身立命的考虑,但更多的是时世推移,而不得不做出的自我调整。对于积弱贫困的中国来说,“振兴实业”与“挽救世风”何者为重,很可能见仁见智。但若套用唐文治的讲学宗旨,无锡国专无疑着眼的是“正人心”,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民命”。
作为一名别有幽怀的理学家,由“振兴实业”转为“修道立教”,或者说由“救民命”转向“正人心”,自是本色当行,也自有其独立价值。问题是,晚清以降,有此情怀的不只唐文治一家,为何无锡国专能取得骄人的成绩,而康有为、章太炎、马一浮、梁漱溟等人之创办书院,便显得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