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初进
居所成府村小院落颇明净,唯初来一切不惯耳。
今日下午,上两小时课,诗词各一时。昨夜曾略加预备,顺口说来,尚不致散乱无统系,唯两月来不曾长篇大论地说过话,故每有顾后失前之处。然留神察看听讲诸人神色,除一二精神颓靡者外,多数尚能团结。且有半数聚精会神地作笔记。初上课有此成绩,殊属不恶。明日是“骚赋”,自家实在无拿手,不知能骗得过人否。又今日下课后,得晤马季明(系主任)。渠将功课表送我,不意竟发现“文名著选”两小时。(上课时间在星期二、四上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半。)是每周竟上课十小时矣。其实多上两小时课,在我本不算什么。不过每两三周又得看二三十本课卷。
因为明日要讲“骚赋”,今晚沉下心去将《离骚》读了一遍,发现许多新义。不禁自叹往日读书,走马看花,囫囵吞枣,勿怪其学问不长进也。倘能永远如此做下去,一方面为人,即一方面是为己。亦殊值得。因念人生在世,牵扯束缚,触处皆是。自非天才与英雄,即难一一打破。但能利用余晷余力,做一二有益之事,虽不足以自豪,要亦可以自慰。
星期日下午四时左右始到海淀。昨日下午上课两小时。倦极。课罢返寓,四时入睡,直至晚饭时方醒。饭后独坐灯下,得词一首。
眼儿媚
拟将愁绪托杨枝,烟缕又风丝:年年岁岁,不愁秋早,只怨春迟。茫茫人海人何处?犹自说相思。一般同在,暮山青处,枫叶红时。
夜间甚寒,又疲乏,披棉裘坐至十一时就寝。不意一宵中恶梦颠倒,吓极而醒,汗遍体,泪湿枕也。差幸今日日间,精神尚佳,“骚赋”、“散文”两课,均支持得来。
星期日在洋车上诌成一首小词,但词句稍粗犷,不可存。
浣溪沙
且对西山一解颜,人生唯有笑艰难,童心老尽又何年!痛饮能销千古恨,同情不值半文钱:最无聊赖是尘寰!
“同情不值半文钱”者,亦鲁迅先生之论调。今人辄谓“我对君甚表同情”云云,其实有甚用处?不能解衣与人,不问人之寒暖:不能推食与人,不问人之饥饱。何则?引起其痛苦,而又无以救济之,徒令人难堪而已。
今晚无功课预备,倘心情恬适,当填一两首小词自娱。苹果置寝室屉中,芳香四溢。忽然想起:再入城时,当购上好香水一瓶,洒诸室中:此举并不为讨人欢喜,只图自家睡下后,做梦亦香耳。请勿笑我年过而立,忽生童心,且看此种意境,值得填一首小词否?
昨日下午“诗词”,上班后,愈讲愈穷词,听讲学生有入睡者七八人,真从来未有之现象。今晨讲《离骚》,自觉无甚把握,不意徐徐引起,如蚕吐丝,绵绵不尽:学生亦觉娓娓动听。真出人意料之外。
已订牛奶一月,价四元五毛,较城中为昂,然据说质亦较城中者为佳。今日下午送一瓶来,尚未尝,不知究竟如何。煤油炉子,使不惯,昨夕煮水泡茶,费去十分钟工夫,始点着。然煤气气味太大,水沸熄火后,良久,良久,始散尽。方知西洋人家庭中所以不用此种炉子而用火酒炉子之故。
昨日又至清华,为浦江清君送词去。浦君外出,未得见,只见吴宓。吴头脑之不清楚,殆远过于余,愈谈愈不知所云。出清华园时,已是傍晚,西山落日,映平原衰草,荒凉萧瑟之气,直逼心头。返寓后,益觉无聊。乃提前吃晚饭,不意饭后仍觉空虚。私心以为“糟矣!数年来未发之心情,今日乃复发耶”!直至九时以后,出户小解,见满庭月色,心始畅然。返室即检谱填词,词成,心益释然,如放下重担者。得词共二首,亦尚无抑郁不能自聊之气。
好事近
灯火伴空斋,恰似故人亲切。无意搴帷却见,好一天明月。忻然启户下阶行,满地古槐叶。脚底声声清脆,踏荒原积雪。
此调殊不易填,须有清淡消闲之意,音节方调叶。此词尚得此意,唯稍觉不自然耳。后半,甚满意,脚踏落叶,瑟瑟有声,因忆起冬日行积雪上之情形。非在静中,不能有此等笔墨也。第一首词既成,本思睡去,乃饮了牛奶一杯之后,词意又泛上来,乃再填。
浣溪沙
不是眠迟是梦迟,月明高挂老槐枝。词情漾得一丝丝。可惜填词忘看月,何妨看月忘填词——词成已是月西时。
小巧而已,较第一首似稍逊也。
下午课罢归来,见有挑担卖花者。以洋四毛购花与草各一盆。价稍昂,以开口即将价还“老”了,不好意思说不买。若一毛余还妥价,当多购两盆也。花与草皆常见之品。唯不知其名耳。花西洋种,似中国之秋海棠。草似竹,似忆其名为“文竹”。又所购“华盛顿”香烟,开筒之后,得上海中国银行毛票一张,计两角。烟价三毛五,今以毛票抵之,得一毛五耳。买花多费两毛,吸烟即多得两毛。得失恰复相抵。命运之神安排得何其巧欤?
在此间,拟力求缄默与寂寞。倘能如此,至少可以多填几首词。仍将偷工夫多写一点散文。唯刻下任课十小时,自己仍觉时间不足。“骚赋”固须准备。即近讲“杜诗”,不先看看,亦不敢贸然登坛授书。礼拜五日马先生来。谓徐祖正复大闹其脾气:马将与之破釜沉舟地交涉一番:徐所担任之“文学概论”钟点,马将仍以余为预备兵。唯唯而已。自念既然粉墨登场,便须敷衍作戏,不必自鸣其清高。倘然自鸣清高,便可扯下胡须,抛弃冠带,萧然下野。人生实难,夫复何言哉?连日侦察学生方面,似对余尚无贬词。
昨日晚饭,独至城府小酒肆中吃角子,又饮白干四两,稍觉有酒意。归来后,大发酒风,写了一篇不成东西的东西,又写了两幅小横屏,字迹恶劣之极。一直闹到下两点方睡觉,却又辗转不能入寐。今日早晨,被人叫醒。下午上两小时课,甚乏,假寐直至五时半方起。饭后甚觉不舒服,似有伤风之意,心情尤不安定。
今日上午得晤周启明。此老新丧爱女,然颇能把持得住——说句笑话:足见涵养工深。马季明邀余同启明至其家午餐。进门方坐定,疑古玄同先生即闯然而入。季明介余与之一点头后,疑古先生即打开话闸子。蓝青官话说得又急又快,加之余又重听,十才可懂得五六。于是吃饭,饭后漱口、吃茶,这之间,此老并不曾住口。不独余无从插嘴,即健谈如马、周,亦难得搀言之机会。上课时间到,又伴三人同出,路上玄同的话亦未曾间断,且与季明科诨打趣。余午后无课,至办公楼前即作别而归。路上自思:玄同健谈如此,乃闻其上课必迟至廿分钟始到堂,真不可解。
到寓后,又得启明书一通,笺上印朱色阳文印章曰:“若子纪念”。信用文言,系答复余上次吊唁之信。中有警句云:“年逾不惑,不愿因此影响于思想及工作,日日以此警惕,此则颇可以告慰者也。”可见此老秉性,亦颇刚毅,唯不似鲁迅先生之泼辣耳。
今日下午闲极无聊,因与同居沈君同至体育馆打乒乓球。此君虽手生,而时有急球,与吾两人正是伯仲之间。此后拟常常邀此君一同练习也。此次打球又得汗,归来虽疲乏,而身上颇舒适。或者又可得前次打球之结果:伤风大愈也。
电灯至昨夜始大放光明。然天下事真福不双至。在天津教书之郑应瑞君忽来住我西间:我因将火移至书斋中,不复在外间工作。差幸此君甚安静,长日闭户独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可以相安无事耳。
天津已得雪,又河北南部,亦有落雪之处。北平屡次酿雪,均未成功,不知何故。但祝落雪之日,不在下礼拜五也。
昨夕得词一首。
思佳客
谁道先生是酒狂?已无伤感与悲凉。明年花比今年好,抽得新芽一尺长。花在眼,月当窗。闲中滋味是穷忙。长江后浪催前浪,作弄长江尔许长。
此词意思甚晦,重押“长”字,俟改。
近来时时感到岁不我与,不知何故。其真老境已迫也?昔读白乐天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每以为白有些儿神经过敏。今我距卅九,尚有六年,那得便尔心忧?
两日来甚疲乏,功课虽敷衍得过去,而内心殊觉窘迫。
连日来精神甚困顿,此亦不尽是饮酒至醉之故。心情既不佳:而又只是抓书看,未免至于劳耳。因念身心如此不健,将何以善其后耶?今日假寐一小时,如眠如醒,亦殊不懈乏。以读书又费脑子,因整理案上迩来随手抛置之书籍。碌碌一时许,亦无甚不舒:乃坐下吸一支烟之后,竟吐了一口血。痰盂中水清,血色殷红,连吐数口,皆然,甚为惊讶。继续吸烟,则又心跳头晕。嗟乎!如染肺疾,则不将更为吾兄累耶?但祝老天可怜,勿苦我过甚而已。
自念或不是肺疾。何者?今年处郊外,空气殊佳。文课事较津为轻,当不致使肺受病。适才吐血,或是吸烟过多,又以天寒,时在炉前取暖:当是鼻腔干燥,稍带血丝也。
今早忽又咳血数口,虽不甚多,然星星点点,色亦殷然。寻思不知以何忽又如此:意者昨宵偶然高兴,效杨小楼大喊数声之所致耶。但饮食起居都如故,似亦不足为患。下午两点后赴清华访浦江清一谈。五时后方返寓,精神稍觉平静。
今日得小诗一首:
且将养病消闲日,拼着相思了此生。
斗室向阳冬亦暖,坐看日影下窗棂。
今日下午,思小睡,拥被卧床,竟未成眠。因曳杖出游。至圆明园中,坐溪边石上者久之,得律诗一首,殊不恶:余此后或将真弃词而作诗矣。
草芽转绿柳条黄,到处人间是故乡。
溪水两三折便尽,鱼苗四五分来长。
偶因病体得暇日,莫使闲心作战场。
直把众生超度遍,古来唯有世尊狂。
通首完全是宋人意境,句法亦是。平生喜唐诗,乃自家作来,总落宋人窠臼,真不可解。(三四一联后又改作“溪水悠然意无尽,鱼苗乍可寸来长”,似较原联为浑成,然仍未肯抛弃本来面目也。)
昨夜又读小泉八云英文诗讲义两小时,读时虽兴奋,而读罢则甚觉疲惫:此亦不尽由于读英文诗吃力之故。盖西洋人之作品,尽多镂心刻骨之语:不似吾国诗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故读后,每感到心“伤”也。
左肺又偶然作痛,想是阴天之故,近来不知何以喜欢晴天。每遇和风佳日,即身心两俱康强。差幸北国晴多雨少耳。
携来之两幅画,即悬于书屋北山墙上,尚不丑。唯以配置论,不免单调。下月发薪后,当购一两幅风景画片,装镜张挂。至“水间奇猫”先生所画之两张水彩画,即钉在单条之左右:红红绿绿,颇饶青年气。倦读之际,偶一仰头,便复见之,增加兴趣不少。
1929年10月2日至1930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