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论稿(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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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幻百端笔生花——说金庸笔下的“武”

大有作为的艺术天地——优势在于驰骋想象——武功打斗的学养化与艺术化——武文相通,悟道为高——武功打斗的性格化与趣味化——人物刻画与武功描写相得益彰——武功打斗的情境化与立体化——特定情境中武技、智慧、心态诸因素的综合较量


武侠小说是这样一种小说:它必须写出侠士们在实现自己行侠仗义、救民济世的抱负时,如何施展和依靠了他们那些超常的奇异的技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武功”。作家越是施展才华,把侠士们这种武技描写得神奇独到,对读者可能越有吸引力。这正是武侠小说区别于其他小说的独特之处。因此,武侠小说不能只有“侠”而没有“武”,“武”与“侠”像躯体与魂魄般相辅相成。侠义精神固然是作品感人肺腑的灵魂所在,武功打斗更应该是作者大有作为的艺术天地。

有的武侠小说作家也许由于自己不懂武术而故意藏拙。梁羽生不无偏颇地说:“宁可无武,不可无侠。”古龙则从来不描述打斗招式,只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多情侠客无情剑》)之类虚的笔墨。这未免使他们浪费或丢掉了大块大块的用武之地。

金庸是一位认真对待武功描写的作家。他花了很大力气来写武功打斗,而且写得精彩纷呈、变化万千。他笔下出现了那么多次比武较量,却没有一次给人以重复、雷同之感。武功描写的成功,也是金庸小说所以迷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么,这位“金大侠”的武功,究竟有些什么高明之处?

金庸写武功的最大优势,就在于他一点不会武功。他的武功其实是文功——文人的想象的武功,中读而不中练。如果有人想要从金庸小说中学习修炼武功的方法,那肯定会自寻烦恼,大失所望。

武侠小说作家中,有人真会武功。像平江不肖生(向恺然),据说就精通武术,1930年代曾在湖南创办过国术训练所。他写《江湖奇侠传》,拳脚刀剑部分就努力要写成武术教科书的样子。可小说一成为教科书,不免笨拙,味道就减少了许多。金庸正因为不会武术,就敢于参考前人经验和有关典籍,施展神奇的艺术想象来自行创制。他笔下的武功,非常多姿多彩,奇得令人咋舌。什么威猛无比的“降龙十八掌”啦;什么轻盈飘逸的“玉女素心剑”啦;黑风双煞练的“九阴白骨爪”,居然能使手臂突然伸长,手指插进对方的头颅;他们的师傅黄药师以内功吹出的箫声,更能把高手的心性迷住;段誉、任我行甚至能把别人练的内气,吸取到自己身上。至于暗器、轻功,更是应有尽有,神乎其神,什么“满天散花”、“后发先至”啦,什么“发足疾行”、“游壁而上”啦。大理段家的那“六脉神剑”,无影无形而能手挥目送,随意伤人,简直就是现代的激光武器了。金庸曾经在《神雕侠侣》中写朱子柳、武三通观看小龙女以双剑分心合击之术与公孙止相斗,说朱等“看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神雕侠侣》,第1306页。。一般读者读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恐怕也是这种感觉。

金庸笔下的武功打斗,所以这样神异丰富、引人入胜,是因为作者把武功描写当做一种艺术创造,充分施展自己艺术想象的才能。文学艺术本质上是一种想象的艺术。法国现代文学批评家谛波岱(Albert Thi baudet)曾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真正的小说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无尽的方面去创造他的人物,冒牌的小说家只按他现实生活中唯一的途径去创造人物。小说家的天才不在使现实复活,而在赋予可能性以生命。”转引自盛澄华:《试论纪德》,原载1945年2月15日《时与潮文艺》第4卷第5—6期,收入《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3页。武侠小说尤其如此。金庸小说正可以说是成功地驰骋想象,运用各式各样丰富的生活可能性(甚至是幻想的生活可能性)去描写武功和创造人物。作者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文化学养,朝三个方向努力,使小说中的武功描写大为改观,达到新的境界。


第一,金庸寓文化于技击,使武功打斗学养化、艺术化。

金庸描绘的武功,脱离了单纯的“打打杀杀”而具有浓重的文化色彩和学理气息。作者为洪七公一套“降龙十八掌”起的名字“亢龙有悔”、“潜龙勿用”、“飞龙在天”、“见龙在田”、“龙战于野”等等,都是从《易经》的“卦爻辞”借过来的。《神雕侠侣》中的“美女拳法”,招式名称如嫦娥窃药、木兰弯弓、红线盗盒、绿珠坠楼、红玉击鼓、文姬归汉等等,均来自古代历史、传说或文学作品中的美女故事。至于“逍遥游掌”、“北冥神功”、“庖丁解牛掌”,其名出自《庄子》;“般若掌”的名字源于佛经。这些名称起得惹人喜爱。如他自己所说:“我的小说里面的招式,大多数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看看当时角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就在成语里面,或者诗词与四书五经里面,找一个适合的字汇来做那个招式的名字。有时找不到适合的,就自己作四个字配上去。总之那招式的名字,必须形象化……你根据那名字,可以大致把动作想象出来。”翁灵文:《金庸畅叙生平和著作》,收入《诸子百家看金庸》(三),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10月版。可以说,金庸把过去武侠小说里粗俗的武打描写高雅化、文人化了。在金庸这里,琴、棋、书、画、诗、文、歌、舞,乃至渔、樵、耕、读,都被融进了武功技击,于是武功描写的途径变得无限宽广,手法变得无限丰富,笔墨也变得耐人品味,成为读者的一种审美享受。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金庸的武功描写,得力于舞蹈、书法两项者非常多。这大概因为它们在各类艺术中不仅具有直观形态,而且具备内在力度,借用起来比较方便,更容易使武功描写取得艺术化的效果。

像黄蓉的武功,就同舞蹈有密切的关系。“兰花拂穴手”的名称就是一种舞姿;“落英掌”也使人联想到落花般飘舞的轻柔身段。洪七公教黄蓉学“逍遥游掌法”时,小说写道:“两人并肩,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俨然是一套双人舞。段誉的轻功步法“凌波微步”,是从曹植《洛神赋》形容女神优美姿态的词句中借过来的,更像一种舞蹈;虽然把美女步法安到男性主人公身上似不合适,但作者原意可能就是要出段誉的洋相,把这位有呆气的人物弄得狼狈一点而已。《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岳灵珊那套“冲灵剑法”,也被作者像双人舞般一再描写过,令嵩山大会围观群雄都觉“舞得这生好看”。连兵器如李莫愁的拂尘、樊一翁的长胡,也都像是舞蹈中的道具。在金庸笔下,武功仿佛是与舞蹈相似的艺术表演。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说到书法,读者都会记得《倚天屠龙记》中通过张翠山眼睛看到的张三丰所练二十四个字的“倚天屠龙功”。那是由人们流传的“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四方,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六句话蜕变出来的。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描述: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一遍,那二十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龍)”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倚天屠龙记》,第4章第128—129页。


后来,张翠山就用“倚天屠龙功”中的几笔,打得龙门镖局两个镖头坠下马背,更将都大锦劈得口吐鲜血,显示了极大的威力。当然,读者更不会忘记《神雕侠侣》中朱子柳与霍都的那场恶斗。朱子柳先后使出楷书、草书、篆书几套路数,兵器就是一支笔。当他以楷书《房玄龄碑》的指法打斗时,霍都还能大体识得对方的笔意。到使出“草圣”张旭的《自言帖》,朱子柳就笔走龙蛇,如醉如颠,“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打得霍都被动不堪,全靠金轮法王在旁提示。最后朱子柳使出最古的大篆石鼓文,竟如戏弄一般在对方扇子上写出字来,弄得霍都心神大乱,被朱子柳点中了穴道。这场打斗借书法与武艺相通的道理,以文写武,武中寓文,写得相当精彩。

在舞蹈、书法以外其他艺术门类同武功的联系上,金庸也出奇制胜地写了不少。《连城诀》中提到“唐诗剑法”,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和“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这些诗句都是某种剑法的套数和招式。至于音乐武功,几部小说中也多处写到。中国古代典籍中早有许多有关音乐神秘功能的记载,金庸又想象它与武学内功结合起来,构成独特的武功而发挥出强大的威力,像《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的玉箫、欧阳锋的古筝,莫不如此。《倚天屠龙记》中谢逊那种能使人心胆俱裂的长啸,则大概是对生命具有极大破坏力的超级噪音。

金庸的武功描写中,更有意义、更应该受到重视的,是借武功写出中国文化内蕴的一些深层精神。其中来自《周易》和道家、佛家哲学者尤多。中国古代文化一向以掌握“道”的内在奥妙为最高境界。老子《道德经》所说的“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庄子所说的“技进乎艺,艺进乎道”、“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都和这层最高境界有关。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便贯穿着这类内功为本、悟道为高、以轻制重、似慢实快的辩证思想。《书剑恩仇录》中袁士霄所创造的“百花错拳”和陈家洛所创造的“庖丁解牛掌”,《碧血剑》中金蛇郎君所用软剑,就开始体现出这种思想。《飞狐外传》中赵半山当众讲授太极门的“乱环诀”和“阴阳诀”,强调“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以我小力,击敌无力处”,“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也都充满了武功较量乃至用兵对阵上的辩证法。到《神雕侠侣》所写绝代高手独孤求败的“剑冢”被杨过发现,金庸的这种辩证思想便得到了深入有力的体现。号称“剑魔”独孤求败留下的数柄剑和刻在石上的武功自述文字,可以说代表着四个层次,也是武功的四种境界:最初是二十岁前用的那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它“凌厉刚猛,无坚不摧”,真是锋芒毕露。第二个层次是“三十岁前所用”那把很锋利的紫微软剑,锋芒有所收敛,估计颇有削铁如泥之类的效果(因“误伤义士不祥”,被主人“弃之深谷”)。第三个层次是重达七八十斤的玄铁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石刻的字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最后竟是一柄已经朽烂的木剑,其文字说明为:“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第三种境界“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已经很了不起,到了“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胜有剑”,那真是出神入化,随心所欲,走向完全自由的境地,也就是中国哲学所梦想的最高境界,既是武功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领悟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对《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向张无忌传授“太极剑”时不问他“记住”了多少,反而问他“忘记”了多少了然于心,懂得所谓“只传剑意,不传剑招”是什么意思。领悟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笑傲江湖》中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时所强调的不死守招式、“无招胜有招”、一招可以破天下所有招式,其精神实质何在。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所包含的这些深邃道理,不但对了解中国武功的内在精神有帮助,而且对领悟人生道路上的许多哲理也是有启发的。

还应该说,金庸对武功本身的描写也是充满了辩证法的。他从不绝对地肯定哪一种武功最强,而是相信万物相生相克之理。《侠客行》中的雪山剑法很厉害,但有人还是想出金乌刀法来破它,每招都能克之,真是一物降一物。金庸也不空讲某某人武功如何绝顶超群,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他采取的是画出整个武林坐标系,在系统中确定每一个人武功水平的定位方法。《连城诀》里狄云从雪谷出来,不但练过丁典教的神照功,又练过西藏青教的血刀经,内外功夫都远远超出他师父辈的人物。作者就通过获救的言达平都“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来有力地衬托狄云此时的超等武功。这是聪明的写法。《水浒传》高于《隋唐演义》之一,就在于从不妄排某某人是第几条好汉,因而避免了“三鞭换两锏”、“头猛会头杰”等牵强附会之处。金庸深明此道。


第二,金庸笔下的习武打斗与人物刻画做到了紧密结合,因而使武功描写性格化、趣味化。

金庸小说的艺术重心始终是人物性格的刻画。他所写的武功,常常因人订制、因地取材,与人物的性格和独特经历密切相关。《碧血剑》中木桑道长喜欢下棋,于是棋子便成了他得心应手的暗器。《天龙八部》中外貌凶恶的南海鳄神,金庸为他配备了两件武器:右手一把奇形长剪,剪口满是锯齿,俨然鳄鱼嘴巴,便于铰人兵器;左手一条锯齿软鞭,则是鳄鱼尾巴之形,用来疾卷狠打。而云中鹤的兵刃却是鹤爪形的铁爪子。《神雕侠侣》中的朱子柳,旧为大理国丞相,他的兵器竟是一支笔。小说介绍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熔为一炉。这类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底,实难抵挡他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还说朱子柳“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神雕侠侣》,第12回第492页。

《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是个朴实、方正、憨厚的人物,作者让他学“降龙十八掌”这种光明正大、难以取巧的武功,全凭习练者的苦学苦练,以勤补拙,“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日”才得成功;这种将人物与武功统一设计的艺术路数,终于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大侠”的形象。

写得更出色的,也许是武斗中的黄蓉。她与侯通海等打斗较量之所以生动有趣,也是作者紧扣黄蓉聪慧、机灵、刁钻性格的结果。小说第十回写侯通海因为装作少年男子的黄蓉穿着软猬甲,不敢再打她身上,只得狠抓她头顶: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眉钢刺对穿而过……


这完全是黄蓉临敌时独特的打斗之法。一个黄蓉,在武斗中捉弄过多少对手,这为《射雕英雄传》平添了多少趣味!更不用说南海鳄神、桃谷六仙这些颇具插科打诨功效的人物在历次武功较量中所起的特殊作用了。

金庸小说还写出了同一类武功,由不同性格、不同功底的人物来对付,其结果大不一样。《笑傲江湖》中的秃笔翁(梅庄四庄主之一),其书法武功原也很厉害,却偏偏遇到个令狐冲,不管识得不识得,只攻对方弱点,这就同《神雕侠侣》中朱子柳面对霍都的情况恰好相反。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他(秃笔翁——引者)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摩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笑傲江湖》,第19章第811—812页。


这种因人而异、视性格不同而变化多端的小说艺术,就保证了金庸的武功描写能真正引人入胜。

在金庸笔下,甚至一些武功的创制和发现,也都与人物的性格和独特经历有关。以杨过为例,他那套“黯然销魂掌”所以能够独创出来,一方面固然因学过欧阳锋、古墓派、黄药师、丐帮等多方面的武功而集其大成,另一方面却是经历了与小龙女十六年分离,充分体验到那种难以忍受的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结果。在那段“生离”又几乎成为“死别”的时间里,他真是心如死灰、形同槁木,所以这套掌法的招式名称也古怪而又贴切,什么“徘徊空谷”啦,“拖泥带水”啦,“行尸走肉”啦,“面无人色”啦,等等;也正因为杨过那时已不计较生死,不计较胜败,所以这一套武功能够威力无穷。

再有,侠客岛二十四座洞壁上用蝌蚪文刻成的李白那首《侠客行》的诗,据说神秘地隐藏了一套绝世武功,多少学养很高的武林俊杰一连几年在洞里苦苦琢磨,都无法参透此中秘密。倒是石破天这个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年轻后生,最后破解了这个秘密,发现了这套绝顶武功。金庸设计的这一情节,也完全符合主人公的性格和经历。因为石破天是个实心眼的人物,他不认得多少字,当然更不懂李白诗每一句的意思,不会去揣摩整首诗的含义,只能从形象的角度看这些蝌蚪文字的外在走势,而这样恰好对了路子,一举中的。最笨的办法开启了最神秘的锁。金庸用寓意化的笔墨令人信服地显示了佛学所讲的平凡的真理。在金庸笔下,武功描写与性格刻画两者做到了相得益彰。这是金庸又一个高明的地方。


第三,金庸紧紧扣住武技较量的具体特定环境,使武功描写情境化、立体化。

比武从来不是当事双方单纯地只拼武功,而是特定环境中人们武技、智慧、心理、体力等素质的综合较量。作为创作经验十分丰富的小说家,金庸不像有些作家那样光写当事人单纯斗武,而是十分投入具体的特定情境,不仅写出双方的武功路数、招式及技能发挥的状况,并且写出比武者随时发生着变化的情绪、心态,写出包括周围观众在内的各种因素对当事人产生的影响,使读者感到这确实是活人在比武。

《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独自一人力斗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三位高手,还能发射暗器刺伤他们。但当在旁的任盈盈刺到杨莲亭,迫使东方不败这个男宠忍不住大叫一声,就一下子分散和干扰了东方不败的心神,结果使东方不败背上中了双剑。

嵩山大会上岳灵珊与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比剑,双方你攻我拆,难解难分,玩起早先二人合练的“冲灵剑法”时,尤其情意绵绵,成了二人合力演出的一场剑舞。这时,在旁观看的岳灵珊的丈夫林平之,突然“嘿”的冷笑了一声,立刻影响到双方情绪,迫使双方都动“真格的”,令狐冲一下子就将岳灵珊的长剑挑飞到了空中。挑走以后他又后悔不已,立刻走过去撞在空中落下的飞剑剑锋上,伤了肩,使他曾经心爱的小师妹不但保全了面子,而且终于得胜。这样写出来的武斗就千变万化、曲折入微,有很强的立体感,仿佛是真的一般。

特别在写左冷禅与岳灵珊比嵩山剑法时,心绪的变化对比武的影响显示得更为细致。左冷禅最初听岳灵珊说要打上一十三招,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决定在一两招之内就弹去岳灵珊的剑,好让她当众出丑。但因为岳灵珊第一招使的是“万岳朝宗”,向对方表示敬意,左冷禅不好意思下手。而第二招以后却都是嵩山派已经失传的神奇剑招,左冷禅从未见过,他吃惊之余,暗暗称奇,潜心观察岳灵珊的剑式法度的变化,想把它学过来。这就出现了左冷禅“脸上神色忽忧忽喜,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的场面。双方一下子就斗过了十四招以上。虽然最后震断了岳灵珊的剑,却已经灭了左冷禅自己的威风。

即使并非双方打斗而只是单方表演,主人公的心绪也会对武技产生莫大影响。《笑傲江湖》就有现成例子:令狐冲在思过崖上面壁思过,无意中发现了百年前魔教长老大破五岳派武功的精妙绝招。此后,恰好岳不群夫妇带了弟子前来探望,测试徒弟修习武功的情况。不料一试之下,令狐冲反而明显退步。原来,他每一招才递出,眼前立即浮现破解这招的招数,于是自信心顿时消失,只觉得不必交锋定然一败涂地。金庸细致地写了这些,给予读者无比真切之感。

金庸不但注意把各次比武、打斗的特点写出来,而且还能把同一次争斗的内在层次立体化、情境化地予以展示。《射雕英雄传》里,桃花岛主黄药师比武招女婿,就写得非常出色。郭靖与欧阳克较量了三回,一回与一回不同,形势从对郭靖不利,一步步转为有利,十分扣人心弦。比试之前,黄药师对傻乎乎的郭靖很讨厌,他已经答允了风流潇洒的欧阳克的求婚,只是女儿黄蓉本人不愿意。这时忽然跑来一个洪七公,代郭靖向黄药师女儿求婚,形势稍稍对郭靖有利一点。及至郭靖使出武功拼命从欧阳锋“蛤蟆功”下救了黄蓉,黄药师觉得“这小子性格诚笃”,对郭靖的恶感又减少了一点。接着黄药师出了三道考题:第一道是让欧阳锋试郭靖的武功,让洪七公试欧阳克的武功,看谁先从松树上掉下来就算输,结果是郭靖险中取胜。第二道题是经受黄药师吹奏一首乐曲的考验。郭靖对音乐节拍完全不懂,却能以内功抗拒黄药师由很深的内功所奏出的《碧海潮生曲》的诱惑,于是黄药师对郭靖开始改变想法:“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作呆,其实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了他,又有何妨?”然而郭靖一点不机灵,不懂得黄药师的暗示,不懂得赢了第二道题之后立即向他下跪唤一声“岳父”,以致黄药师暗暗叹气:“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第三道题是考欧阳克和郭靖读书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谁能更多地背诵黄药师夫人手写的文字上有脱漏的《九阴真经》下卷。当时洪七公对黄药师出这道题非常生气,认为太不公平:“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黄蓉也暗中为郭靖着急,只得在欧阳克背书时故意说话扰乱。谁知郭靖平时背熟了周伯通教的《九阴真经》上下卷,已经背了几百遍,这时终于流畅地背了下来,把黄药师惊奇得怀疑是夫人九泉之下显灵,选中了女婿郭靖。整场招女婿的比武考试,武文兼写,曲折生动,紧张时使人提心吊胆,有趣时又使人哑然失笑,妙趣横生。

尤其写得不同凡响者,我以为是《连城诀》中血刀老祖与南四奇“落(陆)、花、流(刘)、水”在藏边雪谷里那场恶战。生死攸关、酷烈无比的一组厮杀,金庸写来却举重若轻、层次井然。当事者五人都是武林中不同门派的领袖人物,血刀老祖却要孤身抵挡侠义道中四位高手,真是凶险之至。小说通过断腿受伤的狄云的眼睛,写血刀僧主动出击,首先与方入雪谷的刘乘风拼杀,双方势均力敌,边斗边跃上了地势险峻的悬崖峭壁。这时“南四奇”中第二位花铁杆又到,“抬头相望,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拼”,于是决定趁“两人全神贯注”之际,从背后对血刀僧偷袭。小说写道:


花铁杆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杆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坠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大石头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坠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的站在地下。《连城诀》,第7章第225页。


“转动奇快”写其智,“向崖下跳落”写其勇,“一砍一掌十八翻”写其技与识,一个智勇双全、功夫高超的血刀僧便活现在读者眼前!

接着是第二回合:陆天抒与血刀僧在厚达十余丈的积雪底部拼杀。从上面看去,但见“白雪隐隐起伏波动”。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脚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杆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拼,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速飞上。

那只是一颗头颅,和身子是分开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同上书,第238页。


原来血刀僧落入雪底便利用自己在藏区冰天雪地里生活过的经验,在厚雪层中挖洞制造氧库,每逢呼吸困难,便探头到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不懂这个窍门,憋得慌时串到雪上吸气,下体便遭血刀僧连砍三刀。一代英豪,终于葬身雪谷!

此后的两个回合,便是水岱遭血刀僧所挖陷阱暗算而被斩去双腿,只得求人了断;花铁杆则在经历沮丧、惊吓和血刀僧的心理战后完全丧失斗志,屈膝投降。所谓侠义道的“南四奇”,竟被血刀门一个老僧杀了个“落花流水”!真是惊心动魄,而又变幻莫测。一切难以逆料的结果偏在特定环境中发生,而且成为此一情境中必有之事。可谓浑然天成,精彩之极!

金庸的武学大世界虽都出于艺术想象,却能意到笔到,幻而成真,使人大开眼界。它们奇谲诡异却似有根有据,变幻百端而又尽情尽理。文化学养之丰厚扎实,艺术创造之超拔有力,生活情理之周到细密,文字笔墨之得心应手,四者融会综合、高度统一,因而在武侠小说领域成为一种难以企及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