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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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现实中的美

柏拉图始终观照理式的美,同时他又始终观照现实世界中的美。理式是美的最高等级,然而,理式作为生成模式,需要在具体的物、人、国家制度、社会生活、自然和宇宙中体现出来。在现实世界中,柏拉图认为感性的、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的宇宙,按照规律永恒地往复运动的宇宙最美。因为宇宙是理性和感性最完美的结合。

一 宇宙学美学

柏拉图的宇宙美学最充分地体现在他的后期对话《蒂迈欧篇》中。在对话中蒂迈欧是来自意大利南部洛克利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成员,在政府中担任高官,在哲学上也有很深造诣。可是实际上他名不见经传,所以许多学者认为他是柏拉图虚构的人物,柏拉图通过他的口,把数学、物理学、天文学、生理学的知识和神话结合起来,描绘了宇宙生成的图景。

《蒂迈欧篇》指出,宇宙由灵魂和躯体两部分组成。柏拉图接受了早期希腊哲学家的观点,认为宇宙的躯体是火、气、水、土四种元素构成。他所强调的是,这四种元素必须按照一定的比例安排:火∶气=气∶水=水∶土。宇宙的躯体是表面光滑的球形,从中心到各边的长都相等。宇宙的灵魂、即后来的世界灵魂先于躯体、高于躯体,在宇宙中占统治地位。宇宙究竟是本原的,还是生成的呢?柏拉图主张它是生成的。既然是生成的,就应该有它的理式,即范型。范型是永恒的理智(即奴斯,noys,)。在范型和摹本之外,柏拉图又引入了一个“造物主”(Demiourgos,为了与基督教哲学中造物主相区别,有人译为“创造者”)。当造物主构造这个宇宙时,“他把理智放入灵魂,将灵魂放入肉体”。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第369页。在《斐利布斯篇》中理智本来就是宇宙生成的原因、即造物主,而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在理智之外加了一个造物主,他也把造物主称作为神、父亲。柏拉图的造物主以理式、理智为范型,使混沌的物质与空间相结合,形成有序的宇宙。这种造物主不同于基督教的造物主,后者凭空创造世界。

与美学直接有关的是柏拉图对宇宙灵魂结构的划分。柏拉图深受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用数的关系来进行这种划分。宇宙灵魂的结构决定了宇宙的结构。太阳、金星、水星、月亮、火星、木星、土星按照1、2、4、8和1、3、9、27的比例关系在各自的轨道中往复运动。柏拉图为什么恰恰选择这两个数列来划分宇宙的结构呢?原来,这两组数列是黄金分割的比例:在1、2、4、8数列中,前三位数之间和后三位数之间的比例分别是2∶4=1∶2,4∶8=2∶4。1、3、9、27数列中数字之间的比例关系也是如此:3∶9=1∶3,9∶27=3∶9。我们在本编第一章第一节中阐述毕达哥拉斯学派美学时,曾经涉及到黄金分割问题。柏拉图没有使用过黄金分割的术语,也没有对黄金分割的规则作出说明。他对黄金分割的比例的选择与其说是自觉的、有意的,不如说是审美的、直觉的。在他心目中,宇宙结构具有的不是普通的比例,而是美的、艺术的比例。难怪希腊美学把宇宙看作为美的艺术作品。柏拉图所理解的宇宙结构处在严格的、经过精确计算的数的比例关系中。不仅如此,柏拉图数的比例还有另外的审美意义,它表示宇宙的某种乐音。在这方面,他同样深受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数量关系来表示乐音,例如:2∶1是八度音程,4∶3是四度音程,3∶2是五度音程,9∶8是纯音。在这种意义上,宇宙是一部完美的音乐作品。在希腊美学中,宇宙不仅是可以见到的美,而且是可以听到的美。

柏拉图并不是一位天文学家,他所描绘的也不是一幅准确的天文学图景。然而他的宇宙生成学说仍然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宇宙是按照黄金分割的比例构成的、具有和谐乐音的整体,这是柏拉图宇宙美学的第一个要点。这种美学的另一个要点是,把宇宙看作为三维的几何形体和活的有机体。《斐德若篇》已经论述到宇宙是三维的几何形体。宙斯驾驭一辆飞车领队巡行,诸神“沿那直陡的路高升一级,一直升到诸天的绝顶”,“至于不朽者们到达绝顶时,还要进到天外,站在天的背上,随着天运行,观照天外的一切永恒的景象”。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121页。由此可见,天、宇宙是有限的,它有顶和背。

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更鲜明地描绘了宇宙的几何形体。因为“生成的东西必定有可看见、可触摸的形体”。苗力田:《古希腊哲学》,第370页。柏拉图把宇宙灵魂分为两种成分:一种是永恒的存在——“同”;另一种是生成性的存在——“异”。“同”和“异”都作旋转运动,“同”在外圈,向右旋转,“异”在内圈,向左旋转。外圈和内圈的直径以90°相交。外圈排列着恒星,内圈共有7个圆,地球位于圆心,依次向外7个星体分别为月亮(1,括弧中的数字表示星体之间距离的比率)、太阳(2)、金星(3)、水星(4)、火星(8)、木星(9)、土星(27)。在广袤的苍穹中,各种星体有序地、交错地、多层次地作旋转运动。这确实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对柏拉图的这种描绘有许多注释,也引起一系列猜测。从美学上,柏拉图的宇宙理论表现了希腊美学的形体性、结构性和造型性的特点。

宇宙灵魂把宇宙变成活的有机体。宇宙虽然没有眼睛耳朵,没有手足四肢,也不需要饮食呼吸,然而“由于神提供了灵魂和理智,世界是作为一个有生物而生成的”,世界是一个“完美的生物”,“在其自身中包含着所有本性上类似于它的一切可见动物”。同上书,第369—370页。“活的有机体”的概念是希腊美学中的重要概念,亚里士多德和其他一些美学家都用有机整体的概念来解释艺术作品。宇宙作为生物和人有类似之处。虽然宇宙没有人的一些器官,但是它和人一样,都是灵魂和躯体的结合。宇宙是一个圆球,人的脑袋作为一个圆球,是宇宙的类似物。柏拉图:《蒂迈欧篇》,73a—74a。为了追求灵魂和躯体的和谐,人应该模仿宇宙,因为在宇宙中达到灵魂和躯体之间最完善的和谐。观照宇宙,模仿宇宙,像宇宙那样生活,是希腊美学的重要内容。除了宇宙美外,柏拉图还论述了物体和自然风景的美。物体的美取决于物体体现理式的程度,而体现理式的物体的美有什么特点呢?柏拉图很重视形式、特别是几何形体在其中的作用。《斐利布斯篇》写道:“我说的形式美,指的不是多数人所了解的关于动物或绘画的美,而是直线和圆以及用尺、规和矩来用直线和圆所形成的平面形和立体形;现在你也许懂得了。我说,这些形状的美不像别的事物是相对的,而是按照它们的本质就永远是绝对美的;它们所特有的快感和搔痒所产生的那种快感是毫不相同的。”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298页。

在《斐德若篇》著名的开头,柏拉图描绘了自然风景的美:“这棵榆树真高大,还有一棵贞椒,枝叶葱葱,下面真阴凉,而且花开的正盛,香得很。榆树下这条泉水也难得,它多清凉,脚踩下去就知道。从这些神像神龛看来,这一定是什么仙女河神的圣地哟!再看,这里的空气也新鲜无比,真可爱。夏天的清脆的声音,应和着蝉的交响。但是最妙的还是这块青草地,它形成一个平平的斜坡,天造地设地让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同上书,第95—96页。这充分表明了柏拉图对自然风景细腻的审美体验。

二 社会美

在社会美的领域,柏拉图阐述了人的美和社会生活的美。

柏拉图并不否定人的形体美,然而在总的倾向上,他主张人的美在于外表和心灵的和谐:最美的境界是“心灵的优美与身体的优美谐和一致,融成一个整体”。同上书,第64页。他厌恶“没有天然的健康颜色,全靠涂脂敷粉”的外貌。同上书,第109页。扁鼻和鹰鼻、面黑和面白,如果就它们本身而言,柏拉图认为没有任何意义。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16页。《蒂迈欧篇》在阐述宇宙的构造后,又阐述了人体的构造。柏拉图认为在人体中灵魂和肉体是否和谐、是否适合比例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人的双腿过长,或者其他某种属性太过分,那么,这种人体由于自身不合比例就显得丑,同时,它还是无穷的不幸的根源,它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和运动,由于笨拙而经常跌倒。如果与肉体相比灵魂过于强大,那么,灵魂就容易愤怒,给肉体带来疾病,或者灵魂专注于紧张的研究和探索,使肉体衰弱。因此,人的这两个方面应该同时发展,彼此协调,这样才能健康。从事科学研究或脑力劳动紧张的人应该进行体育锻炼,而积极锻炼身体的人应该从事音乐艺术和某种哲学研究,以发展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才是既美又好的人。柏拉图:《蒂迈欧篇》,87e—88c。

柏拉图的《理想国》设计了一个真、善、美相统一的政体。理想国中有三个阶层,他们各有自己的职能:统治者,即哲学王,他观照永恒的理式并使它们在生活中得到实现;卫士,他们保卫国家,帮助统治者实现理式;工农业生产者,他们为社会提供生活资料。理想国中有四种主要德性:智慧,勇敢,节制和公正。统治者必须有智慧,卫士必须要勇敢,工农业生产者则应当节制。公正在于三个等级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仿佛将高音、低音、中音以及其间的各音阶合在一起加以协调那样,使所有这些部分各自分立而变成一个有节制的和谐的整体”。柏拉图:《理想国》,第172页。这样,国家才能秩序井然,达到每个人安乐幸福的境地。理想国中三个阶层的从属关系是一种均衡的、合度的和谐关系。在这种意义上,柏拉图的政治社会哲学也具有审美意义。

三 和谐和比例

我们在本编第一章中讨论了早期希腊美学表现结构关系的一些术语,这些术语在柏拉图美学中也起到重要作用。

1.和谐

“和谐”这个术语经常出现在柏拉图的著作中,他用它来说明形体、灵魂、国家政体和宇宙的特征。柏拉图的和谐论是对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赫拉克利特的和谐论的总结:“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含糊费解的话,也许就是指这个意思。他说:‘一与它本身相反,复与它本身相协,正如弓弦和竖琴。’说和谐就是相反,或是和谐是由还在相反的因素形成的,当然是极端荒谬的。赫拉克利特的意思也许是说,由于本来相反的高音和低音现在协调了,于是音乐的艺术才创造出和谐。如果高音和低音仍然相反,它们就决不能有和谐,因为和谐是声音协调,而调协是一种互相融合,两种因素如果仍然相反,就不可能互相融合;相反的因素在还没有互相融合的时候也就不可能有和谐。由于同样的理由,节奏起于快慢,也是本来相反而后来互相融合。在这一切事例中,造成协调融合的是音乐,它正如上文所说的医学,在相反因素中引生相亲相爱。”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234—235页。

我们曾经指出,毕达哥拉斯的和谐偏重于对立面的同一,赫拉克利特的和谐偏重于对立面的斗争。柏拉图在新的层次上把这两者统一起来,他的和谐论主张:第一,和谐以对立面的存在为前提;第二,对立面经过相互作用以后,达到相互融合。柏拉图正是用这种和谐论来解释肉体和灵魂的关系,灵魂中三种组成成分的关系,理想国中三个阶层的关系。柏拉图的和谐主要体现在灵魂和宇宙中,而灵魂和谐是对宇宙和谐的模仿。柏拉图《理想国》指出在智慧、勇敢和节制三种德性中,“节制像是一种和谐”,它的作用和智慧、勇敢的作用不同。智慧作用于统治者,使其成为智慧的;勇敢作用于卫士,使其成为勇敢的。节制不是这样起作用。它贯穿于全体公民,把最强的、最弱的和中间的都结合起来,“造成和谐,就像贯穿整个音阶,把各种强弱的音符结合起来,产生一支和谐的交响乐一样”。因此,节制就是天性优秀和天性低劣的部分在谁应当统治、谁应当被统治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致性和协调。柏拉图:《理想国》,第152页。这样,和谐是各个对立面之间协调的关系。也可以说,和谐是一种“中”的状态,“过”和“不及”都会破坏事物的美和好。“健全的人与有缺陷的人之间的主要差别就在于‘中’或‘过’与‘不及’”。柏拉图:《政治家》,黄克剑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74页。在这一点上和谐和尺度相联系。

令人感兴趣的是,柏拉图在阐述和谐的对立面时,区分出两种不同的美:一种是敏锐、迅速和有力,另一种是平缓、圆润和娴静。“敏锐和迅速,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灵魂中的,或是发音里的,不管它们是真实的,还是存在于音乐、绘画艺术由模仿它们而创造出的这样那样的影像之中,你从来没有赞扬过它们中的一种或听到过它们被别人赞扬吗?”柏拉图:《政治家》,第116页。“当我们赞叹神思运作时,当我们谈到动作平缓而舒慢、声音圆润而沉稳,乃至把每个有节奏的动作和音乐通常品评为有着恰如其分的徐缓时,我们总是说‘多么娴静啊!’‘多么有节制啊!’于是我们以这样一个词表征其意味,它不是‘勇敢’,而是‘克制’。”同上书,第117页。引文中最后一个词“节制”(cosmiotētos)原译为“得体”。

2.比例

我们在第三节中阐述柏拉图的宇宙学美学时,已经涉及到比例问题。柏拉图在各种各样的事物中,寻找统一的比例原则。他的比例原则适用于各种存在。在抽象的数的关系上,柏拉图区分出三种比例。一种是算术比例,如1、2、3,公式是:b-a=c-b;第二种是几何比例,如1、2、4,公式是a/b=b/c;第三种是和谐比例,如1、1、2,第二项等于第一项加上该项的,同时也等于第三项减去该项的。这三种比例是研究者们根据柏拉图的实际运用总结出来的。在平面中,柏拉图推崇正方形和等边三角形。这对建筑产生了重要影响。“首先是希腊的,然后是罗马的,还有后来中世纪的建筑,很多世纪以来都是根据这三角形和正方形的原则设计的。”塔塔科维兹:《古代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6页。在立体中,柏拉图把构成世界万物的水、火、土、气等元素的形状设想成某种合比例的几何形体,水是正二十面体,火是正四面体,土是正六面体,气是正八面体。宇宙结构是合比例的结构,宇宙乐音也是由一定的比例构成的。宇宙好比一部巨大的琴,琴弦绷得越紧音就越高。柏拉图的比例理论对于美学的意义在于,一切审美对象都是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规则的几何形体,比例的统一性并不妨碍审美对象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