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年)是柏拉图之前最重要的希腊美学家。他出生于雅典,适逢伯里克利的黄金盛世。父亲是雕刻匠,母亲是助产婆。小时学过雕刻、音乐和其他文化知识。苏格拉底外貌丑陋,脸面扁平,大狮鼻,嘴唇肥厚。然而他智慧超群,希腊北部城镇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预言宣称没有人比他更有智慧。苏格拉底很穷,无论赴宴做客,还是行军打仗,他常穿一件破大衣。他能吃苦耐劳,忍饥挨饿。然而他蔑视钱财,整天奔忙于公共场所、广场和市场上,和人们相见、交谈。他终生论证真理,建立由感觉和理性所证实的生活逻辑。有时为了思考一个问题,他会有些怪异地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从清早站到傍晚,并且站着过夜。他的后半生是在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度过的,这场战争是雅典由强盛走向衰落的转折点。苏格拉底作为针砭时弊的神圣牛虻,被雅典法庭以“亵渎神明”和“败坏青年”两条罪名判处死刑。这是希腊的悲剧。“除了对耶稣的审判外,没有任何其他审判,像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一样,在西方人的想像力上留下一个这么生动的印象了。”
苏格拉底没有任何著作,他的言行主要见诸他的两个弟子——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前430—前355年)和柏拉图的著作。色诺芬记述苏格拉底的著作有《回忆录》、《苏格拉底在法官前的申辩》(这两种著作的中译本合称《回忆苏格拉底》,198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经济论、雅典的收入》(中译本1981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和《会饮篇》。柏拉图的对话多以苏格拉底为主角,如何看待对话中苏格拉底思想和柏拉图思想的关系,历来有争议。一般认为,柏拉图早期对话、尤其是《申辩篇》、《克力托篇》、《欧绪弗洛篇》、《拉刻斯篇》基本上反映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在色诺芬的著作中,与苏格拉底美学思想关系密切的是《回忆录》。在智者那里,希腊人第一次把目光转向自身,苏格拉底用德菲尔神庙的铭言“认识你自己”明确地说明了希腊哲学和美学研究中的这种方向转换。苏格拉底美学不以自然为本原,而以灵魂为本原,他对美学的贡献首先表现在对美的普遍定义的探求上。
一 美的普遍定义
流传下来的苏格拉底的美学文献比早期希腊美学和智者美学的文献要多得多。然而要准确地理解这些文献,必须首先考虑到苏格拉底主要的哲学活动和基本的哲学观念。
“认识你自己”不仅拓宽了美学研究的领域,而且改变了美学研究的途径。“认识你自己”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表现。在苏格拉底看来,人由灵魂、肉体以及这两者的结合三部分组成。其中占统治地位的是人的灵魂。因此,“认识你自己”并不是认识人的外貌和躯体,而是认识人的灵魂。灵魂中最接近神圣的部分是理性,理性是灵魂的本质。于是认识灵魂就是认识理性。为了反对智者相对主义的感觉论,苏格拉底力图通过理性获得绝对的知识,这是他的哲学的中心。他从理性出发探讨万物存在的原因时,追求概念的普遍性定义。追求美的普遍定义是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和哲学观点在美学领域里的表现。
色诺芬在《回忆录》中记载了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亚理斯提普斯关于美的问题的对话:
亚里斯提普斯: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美的?
苏格拉底:我知道许多东西都是美的。
亚:这些美的东西彼此相似么?
苏:不尽然,有些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亚:一个与美的东西不相似的东西怎么能是美的?
苏:因为一个美的赛跑者和一个美的摔跤者不相似;就防御来说是美的矛和就速度与力量来说是美的镖枪也不相似。
亚:那么,粪筐能说是美的吗?
苏:当然,一面金盾却是丑的,如果粪筐适用而金盾不适用。
亚:你是否说,同一事物同时既是美的又是丑的?
苏:当然,而且同一事物也可以同时既是善的又是恶的,例如对饥饿的人是好的,对发烧的病人却是坏的,对发烧的病人是好的,对饥饿的人却是坏的。再如就赛跑来说是美的而就摔跤来说却是丑的,反过来说也是如此。因为任何一件东西如果它能很好的实现它在功用方面的目的,它就同时是善的又是美的,否则它就同时是恶的又是丑的。
这段引文在西方美学史上很重要。它的重要性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事物的美丑取决于效用和用者的立场。美不是事物的一种绝对属性,它依存于事物的用途,依存于事物对其他事物的关系。这里已经隐含着“美是价值”的观点,美是事物的价值属性,审美关系是一种价值关系。在苏格拉底那里,美和善是统一的,这并不是说美就是善,而是说美和善作为价值有其统一的本质。
第二,苏格拉底在西方美学史上第一次区分出美的事物和美本身。彼此不同的事物都可以是美的,同一个事物可以时而美、时而丑,可见美的事物和美本身不是一回事。美的事物是相对的、变化的,美的意义却是永恒的、不变的。美的事物是“多”,美的意义是“一”、原初的“一”。美的事物以美本身为前提,它们是美本身的实现,美本身是美的事物的原则。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指出,苏格拉底从事哲学研究时,首先寻求对对象作出普遍定义,探索事物“是什么”,而“是什么”是推理的始点或本原:“有两件事情公正地归之于苏格拉底,归纳推理和普遍定义,这两者都与科学的始点相关。”美本身就是苏格拉底对“美是什么”的探求,这已经是柏拉图的理式的雏形。
那么,在苏格拉底看来,美本身、美的意义、美的普遍定义究竟是什么呢?为了阐述这个问题,我们先看一下色诺芬在《回忆录》中记载的苏格拉底和智者欧绪德谟(Euthydemus)的一段对话:
苏格拉底:那么,任何一个事物,它对于什么有用处,就把它用在什么上,这就美了吗?
欧绪德谟:的确是这样。
苏:任何一个事物,不把它用在它对之有用的事上,而用在别的什么事上,它还会是美的吗?
欧:对于任何一件别的事都不能是美。
苏:那么,有用的东西对于它所有用的事来说,就是美的了?
欧:我以为是这样。
这段引文和我们在前面援引的色诺芬《回忆录》第3卷第8章第3—4、6—7节的引文通常被理解为:苏格拉底把美等同于效用。于是,他所说的美本身就是效用。这种理解还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结合苏格拉底的整个哲学思想来看,有用的东西之所以美是合目的性。合目的性是美的基础、是美的本质。苏格拉底经常谈到合目的性问题。在《回忆录》第1卷第4章中他指出,为了一定的目的而制作出来的事物必然不是偶然性的产物,而是理性的产物。人的身体有一种非常好的和它的目的极相吻合的结构。例如,眼睛很柔弱,有眼睑来保护它。眼睑像门户一样,睡觉是关闭,需要看东西时打开。睫毛像屏风,不让风来损害眼睛。眉毛像遮檐,不让汗珠滴到眼睛上。在苏格拉底看来,这是神预先安排的。苏格拉底的合目的性是和神结合在一起的。美是合目的性是一种新的学说。早期希腊美学家把宇宙也看作是合目的性的,然而这种合目的性是不脱离事物自身的,它在宇宙的节奏和对称中表现出来。而苏格拉底的合目的性是事物的逻辑原则,是与人相关的。苏格拉底关于美的问题不仅使人思考哲学概念,而且使人思考生活价值。
在苏格拉底看来,美是合目的性,善也是合目的性;美是有用的,善也是有用的;如同前面引文所说的那样,“任何一件东西如果它能够很好的实现它在功用方面的目的,它就同时是善的又是美的”。这样,美和善在苏格拉底那里就是相同的。西方美学史和美学理论著作一般也是这样阐述的。然而,实际上在苏格拉底看来美和善只是在内容上相同的,它们在形式上不同,是两种不同的存在领域。不过,苏格拉底从来没有明确地指出过美和善的这种区分,这是从他的一些暗示中推导出来的。这牵涉到对他的一则对话的理解。色诺芬在《会饮篇》中记载了苏格拉底和美男子克里托布卢(Critobulus)的对话:
苏格拉底:你知道我们需要眼睛干什么吗?
克里托布卢:知道啊,那是为了看。
苏:这样的话,我的眼睛比你的美。
克:为什么呢?
苏:因为你的眼睛只能平视,而我的眼睛能斜视,它们是凸出来的。
克:按照你的说法,虾的眼睛比其他动物的要好了?
苏:当然,因为对视力而言它们有极好的眼睛。
克:那好,谁的鼻子更美呢,是你的还是我的?
苏:我想是我的。如果神给我们鼻子仅仅是为了嗅的话:你的鼻孔朝下,而我的鼻孔朝上,因而它们能够嗅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气味。
克:扁平的鼻子何以比笔直的鼻子更美呢?
苏:那是因为它不遮挡视觉,而使眼睛立即看到想看的东西;而高鼻子仿佛恶作剧似的,用一道屏障隔开了双眼。
这则对话通常被作为笑话看待,或者被理解为令人惊讶的奇谈怪论,它把“美是效用”的观点推演到荒谬的地步。实际上这则体现了苏格拉底式讽刺的笑话包含着严肃的内容。苏格拉底当然承认克里托布卢的外貌比自己美,他的对话正是以诙谐的方式暗示生理上合目的性的器官不一定就是美的,美的对象不同于合目的性的对象。美的事物是合目的性的,但是,合目的性的事物不一定是美的。美不同于善,不同于效用。美和它们的区别在于形式,因为美的事物如眼、鼻等,属于有观赏价值的领域。在苏格拉底那里,美学不同于目的论。
二 人本主义的艺术意识
苏格拉底人本主义的美学观也体现在他的艺术意识上。他的艺术意识仍然以人、人的生活为主要对象。这决定了他的艺术模仿理论的特征:艺术模仿生活。这种模仿理论在西方美学史上是第一次出现,它对希腊美学和以后的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苏格拉底对艺术模仿生活的理解可以分为四个层次。首先,艺术模仿生活应当逼真、惟妙惟肖。画家“用颜色去模仿一些实在的事物,凹的和凸的,昏暗的和明亮的,硬的和软的,粗糙的和光滑的,幼的和老的”。雕塑家在创作赛跑者、摔跤者、练拳者、比武者时,“模仿活人身体的各部分俯仰屈伸紧张松散这些姿势”,从而使人物形象更真实。其次,艺术模仿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艺术模仿包含提炼、概括的典型化过程。苏格拉底问画家巴拉苏斯:“如果你想画出美的形象,而又很难找到一个人全体各部分都很完美,你是否从许多人中选择,把每个人最美的部分集中起来,使全体中每一部分都美呢?”巴拉苏斯的回答是肯定的。
再次,艺术模仿现实不仅要做到形似,而且要做到神似。苏格拉底认为模仿的精华是通过神色、面容和姿态特别是眼睛描绘心境、情感、心理活动和精神方面的特质,如“高尚和慷慨,下贱和鄙吝,谦虚和聪慧,骄傲和愚蠢”。这样描绘的人物形象更生动、更能引起观众的快感。早期希腊美学强调艺术中的比例、对称等几何形体方面的特征,而苏格拉底更强调艺术对人的内在心理、精神风貌的描绘。最后,艺术只要成功地模仿了现实,不管它模仿的是正面的生活现象,还是反面的生活现象,它都能引起审美享受。苏格拉底问雕塑家克莱陀:“把人在各种活动中的情感也描绘出来,是否可以引起观众的快感呢?”对此,苏格拉底和克莱陀都持肯定的态度。“各种活动中的情感”自然也包括仇恨、威胁等情感。由艺术模仿所引起的审美快感与模仿对象无关。不过,苏格拉底在阐述这种观点时,还不那么坚决,还有犹豫。这从他对画家巴拉苏斯的提问中可以看出:“哪种画看起来使人更愉快呢?一种画的是美的善的可爱的性格,另一种画的是丑的恶的可憎的性格?”这个提问隐隐约约地表明,艺术带来的审美享受与艺术描绘的对象的美和善有关。直到亚里士多德才明确地主张,艺术产生的审美享受不取决于它所描绘的对象。
从合目的性的观点看待艺术,是苏格拉底人本主义艺术意识的又一种表现。他主张舞蹈不仅要轻盈美观,而且要有益于健康。建筑要既美观又适用。有无合目的性,是苏格拉底和早期希腊美学家对比例作出不同理解的症结所在。在和胸甲制造者皮斯提阿斯的谈话中,苏格拉底准确地区分了这两种不同的比例。皮斯提阿斯制造的胸甲既不比别人造的更结实,也不比别人造的花更多的费用,然而他卖得比别人的昂贵。苏格拉底问其原因,他说他造胸甲时遵循比例。
苏格拉底:你怎样表现出这种比例呢,是在尺寸方面,还是在重量方面,从而以此卖出更贵的价格?因为我想,如果你要把它们造得对每个人合身的话,你是不会把它们造得完全一样和完全相同的。
皮斯提阿斯:我当然把它造得合身,否则胸甲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苏:人的身材不是有的合比例、有的不合比例吗?
皮:的确是这样。
苏:那么,要使胸甲既对身材不合比例的人合身、同时又合比例,你怎样做呢?
皮:总要把它做得合身,合身的胸甲就是合比例的胸甲。
苏:显然,你所理解的比例不是就事物本身来说的,而是对穿胸甲的人来说的,正如你说一面盾对于合用的人来说就是合比例的一样;而且按照你的说法,军用外套和其他各种事物也是同样的情况。
早期希腊美学所理解的比例是事物本身的比例,没有涉及到这些比例的效用,不含有目的性原则。苏格拉底对比例作了人本主义的理解,他所理解的比例不是就事物本身来说的,而是就事物对使用者的关系来说的,包含了目的性原则。前者可以称作为自在的比例,后者可以称作为自为的比例。苏格拉底对这两种比例的区分在西方美学史上很重要。苏格拉底所理解的这种比例、即合目的性的美被后来的希腊人称作为“适当”(prepon),而被罗马人翻译为“合适”(decorum)和适宜(aptum)。中世纪奥古斯丁在《论美与适宜》中也接受了苏格拉底的观点,区分出自在之美和自为之美,即事物本身的美和一个事物适宜于其他事物的美。自为之美总是包含着效用和合目的性的因素,而自在之美就没有这些因素。因此,自为之美是相对的,因为同一个事物可能符合这一种目的,而不符合那一种目的。
苏格拉底的美学通过弟子柏拉图和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而发扬光大。在苏格拉底的弟子中,除了忠实的谨遵师教者如色诺芬以外,还有一些自命继承了苏格拉底传统的人,史称他们为“小苏格拉底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