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烦恼
中国的人生哲学,粗粗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为乐观主义,从正面做扩张的功夫,如儒家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为从治人心开始可以延展而治天下,那大致是循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的模式,因此主张在世俗界施行礼乐之教,倡导群治,把人群向普遍的道德境界提升,形成更广大的由伦理秩序制约着的人群即理想的国家。另一种是悲观主义,从负面做收缩的功夫,如道家的庄子,以为世俗是一个名利场,名利就如时间一样,老是在变化着,人生又如白驹过隙,短得苦,如果在这个极短暂的人生中来追逐变化着的名利,那是会遭际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的,不光是寿命活不长,而且也绝无逍遥可言,因而他主张奉行“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庄子·大宗师》)的人生态度。他又看到了礼治德教的弊病,可能导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的荒唐局面,因此礼乐之治的结局也是难以乐观的,教化并非万能。我们现在所论的佛教,更是如此,它举目所见,无非是人间的万般苦难,看到众生在生与死的轮回之间苦苦挣扎而无由解脱,触目惊心,于是发愿要破除烦恼、解脱众生。由此,中国人看自己和看世界的方式和角度发生了根本而重大的转换。
一团和气图·明·朱见深
佛教教义以为,人的生命活动由五种要素集合而成:色、受、想、行、识,称为五蕴,蕴即诸要素和合之谓。除了第一项色蕴,如地、水、火、风四大种具有坚、湿、燥、动的性质[1],能造一切色,如人的司执感觉能力的五根,眼、耳、鼻、舌、身即为四大种所造色,这些均指物质方面的色法。其余四项,受蕴、想蕴、行蕴、识蕴均属心理方面的心法。受者领纳,指感受作用,它起爱欲,管人的感觉和单纯的感情;想者取象或取相,指想象和表象作用,使心中浮现形象;行者思也,能造作,指意志、意念,冲动的欲念,前二蕴所不能包涵的心理作用,由行蕴承当;识,指认识、识别作用。五蕴即是物质、感觉、表象、意志和认识诸作用的和合,它们缔造了人的生命存在,也缔造了人生存的世界。
儒道两家以为,人的种种心理活动以及欲望起于人与外在真实世界的交互关系,若是客观对象阙如,主体也就无所谓意念和欲求。如道家就把“物”(名、利以及各种嗜欲)视为真实而非虚假的存在,只是认为追名逐利就把人的精神自由给放逐了,而自由于人是最为本根而须臾不可离的东西。佛家则不同,它以为世间所有现象都是虚假不实的,人的种种烦恼固然与对于外物的执著即“缘”有关,但是,佛教却坚定地把自己思考的重心转到了精神活动本身,以为这才是烦恼真正的“因”。这是佛教高明和伟大的地方。佛教的思考方式是这样的:一方面,看不到外物的因缘和合性质而执著于外物,会引起烦恼,这是对烦恼根源的一种认识;另一方面,若是把这一思考一直进行下去,念念不忘,则这一认识本身就成了外物,对它产生了执著,也是不可取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佛教的烦恼并非必须要有一个客观的对象来引起它,心理活动本身就可以构成新的心理活动的对象,从而是无穷的烦恼的根源。也许正因为如此,佛教又把烦恼称为惑。烦恼指生理、心理两方面诸生命活动的执著、迷乱的状态,是一种心理现象。佛教既已认为色是因缘和合的结果,是空,那么后四者所能带给人的必然都是身心的混乱。佛教以贪、瞋、痴为烦恼的根本,称为三毒。贪欲、瞋恚和愚痴三毒就像三把火,燃烧着人的身心。
佛教还更进一步提出,诸种烦恼的最深的因(根源)是一种叫“无明”的状态。无明,是人生的根本烦恼,指没有智慧和光明的状态,它没有方向,是缠绕人的一团浑沌的愚智。
《大乘起信论》[2]以为,人的本心是清净的,即真如,无明是伴随真如心而有的,因此它可能障蔽、染污真如而产生执著。《大乘起信论》就真如与无明的关系做了一个生动的譬喻,真如好比是大海,无明好比是风,大海本来平静,风吹过就兴起波浪,而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大海的湿性都不会变。依风与大海之喻,无明不是人的生命之真,它仅是影响人心的外在因素(“外境界”),如风可以不起,无明也可以消去,风平则浪静,无明消则真如显。
而且,佛教以为无始无明,那是说,无明从何而来,何时发生,是无法做出解释的。这种看法,又与儒家和道家对人心应物而动和逐欲而起的看法大相径庭。[3]如前所述,儒道两家提出人的心理变化可以从所对应的外物得到解释,佛家则以为人的心理变化产生外界的变化,心理是更为本源的东西,人心即便没有应对外物,也可能生起妄念和执著的烦恼。因为不能清净,思来想去,就生出烦恼来了,无明简直可以“无事生非”。《大乘起信论》说:“以如来藏无前际故,无明之相亦无有始。……又如来藏无有后际,诸佛所得涅槃与之相应,则无后际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26页)[4]生灭染法是在时空中进行的人生事件,它从本性上讲是虚妄不实、没有自体的,所谓生死轮回也是如此。而如来藏(真如)自体不具有一切生灭诸法。如来藏并不在具体时空中存在,它是超越时空的,而无明依于真如而生,也没有具体的时空规定,再进一步说,证成真如的涅槃也同样没有具体的时空规定。所不同的是,没有具体时空规定的真如和涅槃是永恒的实相,而无明与种种染法却是刹那间的产物,只会给人带来虚妄的烦恼。好在无明可灭,于是人类终究还有得救的希望。
所有的佛教经论都要求破烦恼。除去烦恼,得到解脱,就有快乐。破烦恼,最紧要的是需具备智慧。佛教的智慧称为般若:
何名般若?般若是智慧。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名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心中常愚,自言我修般若。般若无形相,智慧性即是。……悟此法者,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坛经校释》第51页)
般若是智慧,智慧只是“一念”,人也只因这一个念头而在一刹那间有了由凡人而成佛的根本转变。不过,般若到底是什么呢?简单地说,般若智慧之所在,就是将引起烦恼的一切对象看空且不执著于此看空。道信说:
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五灯会元》卷二《牛头山法融禅师》)
看空了,烦恼障就排除了,于是达到涅槃之境。涅槃的原初意义,是停息贪、瞋、痴三毒之火的喷出,指远离现世的痛苦,意译为灭、寂灭、圆寂等。《涅槃经》称,涅槃有四德:常、乐、我、净。常,涅槃是永恒的;乐,充满快乐的;我,具有佛性自我的;净,清净无染污的。在禅宗,则更强调它是一种智慧。
细究佛教对烦恼的看法,可以发现它尤其重视人的心理现象,认为现实的人生、世界都为无明所决定,为妄念所驱使。而佛教的好处,也就是在拿出治疗痛苦、烦恼的药方,还人以光明。而且,在禅宗看来,般若智慧的最高境界是“即烦恼而菩提”。禅宗以为烦恼不可逃,换言之,烦恼就是人的生存状态,只是它并不真实。
禅宗的审美经验,可以借助大海与风之喻做一简明的了解。大海本静,波浪不兴,风起,突然间无来由地,风横掠,过海面,于是掀起波浪。波浪是短暂的现象,透过此现象,知大海本静,只有那水的湿性是永恒不变的。禅宗的审美经验,非常简括地讲,就是对“波浪”的谛视。作为现象,谛视中的“波浪”显得非常生动,是十足的感性,但它非真,对此非真的了知,却是通过刹那间的觉悟而实现。觉悟既是在刹那间发生,就并不与对“波浪”的谛视分离,理性在感性中生动地实现,却又并非表现为理性,而是表现为非理性,这就是禅的审美经验。所谓“即烦恼而菩提”,也就是这个意思,菩提固然尊贵,却不可也无须离开烦恼。唯其如此,它是美的。
[1] 四大,即地、火、水、风。大,为元素之意。构成一切物质的元素。地的本质是坚性,有保持的作用。水的本质是湿性,有收集的作用。火的本质是热性,有使成熟的作用。风的本质是流动,有使动物生长的作用。四种元素集合起来,就成为物质。这就是四大造色之说。
[2] 《大乘起信论》这样说:一切心识之相,皆是无明。无明之相,不离觉性,非可坏,非不可坏。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智性不坏故。不思议业相者,以依智净,能作一切胜妙境界。所谓无量功德之相,常无断绝。随众生根,自然相应,种种而现,得利益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36页)《楞伽经》也有云:“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又有偈云:“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楞伽经》卷一《一切佛语心品》)可参看。
[3] 熊十力释无明,引《庄子·齐物论》中“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云:芒即无明之别名。细绎庄子文,上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此数语,皆讲人与自然之物的不相应,形疲于追随而心不免悲哀。郭象注云:“凡此上事,皆不知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万物虽异,至于生不由知,则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也是讲人的智慧追不上自然而处于茫然的境地。就无明无始、不知其所始亦不知其所终的特点而论,“芒”与无明不妨做一比较,但“芒”实在是指人与物相比的生存处境之茫然,并没有像无明那种处于十二因缘之首,引起人的生死轮回的意义。
[4] 神会也说:“无始无明依如来藏。”(《神会和尚语录·南阳和尚答杂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