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潘老百年祭
纪念潘伯英(1903—1968)同志百年生辰时,他离开我们,离开他毕生从事的评弹事业,已经三十多年了。和他熟悉的人,曾经和他同事过的同志,还经常想到他,讲到他。从事评弹创作和研究的人,需要提到他,一定要提到他。他编写的评弹书目至今仍有在演出的。他的不少作品已经编印存世,会永久流传下去。
在生前,潘老可能没有想到过他的身后之名。他在离世前的两三年中,正承受着沉重的打击,处于苦痛、悲怨和困惑不解之中,也不可能想到身后之名,或正担心不知是否会留下骂名。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大概是1967年,在光裕公所旧址的大厅里举办的一次主要是批判他的会上。被斗的人除了潘老,现在记得还有凡一、钱璎同志和我。好像还有什么人,我不记得了。
这次批判会在当时可说是比较文明的。休会时刻,我们一起坐在东厢房内还可以交谈。虽然是窃窃私语,但无人干预,也无人监听。听潘老自己诉说,他身体不好,身心交困。他虽然劝慰我们,但自己却看不到前途,情绪相当低沉且暗淡。我当时的思想也很混乱,处于迷惘之中,但仍为他的情绪所震惊,觉得他太低沉了。当时,我曾经把我的担心告诉了凡一、钱璎同志。他可能就是在忧愤中告别人世的,难料身后之事,更谈不上什么名了;也不可能想到“文革”后来被否定,他被平反,他所从事的评弹艺术事业能够恢复发展。对我来说,在当时,甚至在隔了几年之后,也没有想到。
图8-1 1962年11月18日在宜兴善卷洞与潘伯英(右)及笔者的三个孩子合影
做过好事的人,人们不会忘记他,也不应该忘记他。这是欲求不得的。像现在炒作的那种做法,很容易把一个人、一件作品,甚至是自己的作品,吹到天上去。这是别出心裁的“超前”、哗众取宠的“革新”,但是,这种作品存活的时间往往比奖状挂在墙上的时间还要短,一现而且不是昙花。潘老从事专业创作以后,他独自、与人合作和帮助别人创作、改编的评话、弹词作品,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一大批二类书都是在他带领下完成的,他也或多或少地写了一部分。这一批书有的至今仍有演出,有的只要有人继续加工仍可演出。他参加整理的一批传统书中有很多至今仍在演出。他还与人合作创作了现代题材的长篇评话《江南红》,虽然现在没有人演出,但只要有人肯继续加工,仍可演出。日本军国主义不忘昔日荣光,仍蠢蠢欲动,我们却有不少人已经忘了国恨家仇,淡忘了国耻。抗日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现在演出得太少。
潘老参与创作的作品中,还有大量反映当代生活的中短篇。这一大批作品中,有的经过精心创作,演出得比较多,思想、艺术质量比较好,有的可听性也很强,在当时受到欢迎,有影响,起过很好的作用。其中有短篇,有中篇,还有一些是改编的传统故事的中篇。这些即使现在难以演出,仍可以作为评弹前进的步伐,在历史上记上一笔。有的作品写得过于匆忙,艺术上不成功,大都是“配合”的产物,几个人一凑,连本子都没有就边改边演了,所以难以长期演出,而且已经被淘汰了。回过头来看,包括潘老在内,当时的不少演员和创作人员急于回答新时代对评弹提出的要求,而对如何建设新评弹则缺乏认识和经验,过多地致力于使作品割断和过去的联系(形式、题材、内容)。他们的愿望都是好的,但对这种做法带来的后果,当时大家都缺少认识。然而,潘老是比较清醒的,认识比我们早、比我们清楚。当然,还应该指出,在客观上,有指导思想上的偏差和领导工作上的经验不足、不熟悉艺术规律的原因,这要由我们这些干部来负责,而且是负主要的责任。
为了解决“斩尾巴”后的演出书目问题(也是吃饭问题),潘老积极带领一批演员改编演出“二类书”。有书目在书场演出,演员才有收入、才有饭吃,评弹才能生生不息,这是规律。这些固有的规律在新时代是否适用呢?能否加以限制或改变呢?经过“大跃进”时期,相信潘老已经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所以,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他不但力主以长篇为主,而且自己也已经专心致志地搞长篇创作了。一方面他帮助别的同志改编演出现代题材的新长篇;另一方面,他自己开始参加长篇评话《江南红》的创作,后来又着手重新改编长篇弹词《孟丽君》。
也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不久,他的思想和领导的决策发生了矛盾。1965年,评弹又一次遭遇“斩尾巴”。当时,有位领导提出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潘老当时表示了不同意见,多次找领导阐述自己的看法。从省里到市里,几位领导同志找他谈话,工作队做他的工作,都不能说服他服从组织。他坚持己见,是对事业忠诚,不能眼看事业受到损伤。但对事业的忠诚,却使他成了政治上的异己。他内心的怨愤可想而知了。当时,我也曾劝告过他,“风物长宜放眼量”,规律是不可抗拒的,辩证法一定会胜利。但看到他那种忧心忡忡的样子,也劝说不了。一来,我的看法同他一样;二来,我也模模糊糊,只觉得当时的文艺政策不对,如一律停演传统戏(当时理解为迫使现代戏上马的权宜措施),大写“十三年”和“两条腿走路”“三者并举”的不一致(开始理解为一时的提倡,但发展为只写“十三年”就不可理解了),似乎社会主义文艺只能是反映社会主义时代的文艺作品。我对当时的政策认识不了,所以有问题也无法说清楚,无话可谈,无可奈何。那时候,我正在参加“四清”,星期天有点时间,便去看看他。话说完,就下棋。三盘我一胜,这一胜是他让给我的,或者是乘他骄中有疏忽因而得手的。当时的心情,就感到像《桃花扇》结尾时的那种情景。
潘老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家庭比较贫困,早年辍学,做过画工、小学教师。学艺以后,逐渐成为响档,赚过一时大钱,但世道艰难,倾轧也很严酷。他饱经风霜,经历过军阀混战的年代,经历过日本军国主义铁蹄下的亡国奴生活,看见过汉奸的丑脸和恶行,体会到旧社会的腐败。他的内心蕴藏着对旧社会的不满和反抗。所以,新中国一成立,他就张开双臂欢迎新社会,积极地投入到新评弹的建设中去。在工作中,他表现了高昂的热情、忘我的献身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脱产工作。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那种昂扬的革命精神的感召下,在党的宗旨和政府政策的吸引下,在他周围的党员和干部的影响下,他对革命、对新社会、对党的认识逐步提高,真诚地信赖党,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他只要发现自己对形势的认识上有点跟不上,就愈加认真学习。知识分子跟上新社会的步伐,使自己的专长适应时代和群众的要求,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有幸的是,他所处的小环境是比较好的,这个小环境中的人对他比较信任和尊重,使他能较好地开展工作、发挥作用,从而迈出坚实的步伐。我到苏州市文化局工作之前,曾经在苏州市委办公室工作,在一次向常委汇报评弹界情况的会上,听凡一同志介绍过他。大概是1957年上半年,评弹界发扬民主,向潘老提了不少意见。我记得凡一同志在汇报中说到这点时,主要是肯定了他的进步和积极工作,以及作出的不少贡献。讲到大家的意见,凡一同志认为主要是他思想作风方面的缺点,应该保护他,安排他搞一段时间创作,不参与整风的领导工作,缓解矛盾。不久,我到文化局工作,了解了大家对他的意见后,一开始就以这个指导思想作为对待他的态度,尊重他,帮助他。他在听了群众对他的意见后,曾经有点消沉,发过一些牢骚,我们并未把这些情况看得很严重。当时,曾经由我跟他交换了几次意见,他很快也就释然、想通了。
在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面临困难,调整政策。有一些问题他想不通,就向马列著作请教,要我介绍几本给他看。后来,我还动员他去党训班学习一次。在困难时期,他精神是饱满的(他就是在那个时期入党的),写了不少作品,经常熬夜,用头痛粉解痛提神。
我是50年代后期到文化局的。到60年代初,评弹是我分管工作的重点之一。那时,我和潘老已经比较熟。虽然在工作中会有一些不同的认识和看法,但能直言交谈,仔细比较,比较后容易一致,或求同存异,暂时妥协。我在工作中注意向他学习,创作、业务上的问题不加干涉。对他思想、方法上的缺点,则坦诚相告。即使他没有承认,我也是把他当老师的。这个老师很严,几年中很少听到有赞许的话,只记得他说过,我的理论水平比他高,文化水平不低,但没有说过我是否懂评弹。他常用正面解释、讲过去历史的方法向我灌输,影响我。他说过一次,说我是懂行的。但是,当时我已经不搞评弹了。而且,虽然当时尚未发觉,我已经开始陷入一场灾难之中了。这就是上面说的“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他知道我曾经列席了一次市委的常委会议,我在会上说“中短篇为主”是难以实现的,说长篇是为遗老、遗少服务不符合实际。在会上最后形成决议时,我被征求意见,表示保留我个人的看法。他听说了,才说我是有点懂的。所以,我听他这话,当时就不会高兴。往事如烟,他的认可至今想来仍有点淡淡的悲哀。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人们的认识不断前进,但在一时一事上,未必能直线前进。评弹艺术应该如何按照自身的规律前进,仍需要认真研究、明确。在“文革”中,因为评弹的演出很少,倒是实现了唯有中短篇(也不是为主,是唯有)。“文革”后恢复演出长篇,靠长篇恢复队伍、恢复书场。评弹安身立命于长篇,是不是已经为应该明白的人明白了呢?“文革”结束,平反、落实政策用了几年时间。当时就有人说,消除“左”的思想影响要用更长的时间。现在看来,这种影响在有些方面,至今仍然自觉不自觉地存在,这是认识问题。还有一种人则不是认识问题,他们的心目中可能没有事业,只有个人,怎么对他有利就怎么做、怎么说,而且振振有词。
潘老去了,留下他毕生为评弹事业作出的贡献,留下了他对事业的满腔热情和献身精神,留下了他的作品和精神、道德风范,也留下了遗憾。希望能由我们来弥补历史的遗憾。但是,当人们还没有进入自觉自为的状态,这种遗憾总会有的。(曾发表于《评弹艺术》第30集,2002年)
上面这篇文章是2002年写的。现收在这里,未作修改,所以有一点重复,希读者见谅。
凡一同志曾经为潘伯英写过一篇传《评弹艺术家潘伯英》,发表在《评弹艺术》上。1995年曾编成《潘伯英评弹作品选》,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了该文。
潘伯英原为评话演员,说评话《张文祥刺马》和《彭公案》等书,经过努力,成为显赫一时的响档,有过很高的收入。他因为文化水平较高,能写作,在自己加工书目外,还帮助别人加工整理书目、编唱篇、写开篇。新中国成立后,他很早就参加革命工作,长期从事评弹创作。因为是带领一批人一起创编书目,集体努力,而后由别人演出,所以不少作品不署他的名字。
因为政治任务的需要,急于用新作品参加庆典活动,潘老曾经把已有的新作品改编成三四回书,或评话、或弹词演出。如1950年国庆节演出的《刘巧团圆》(三回书)、1951年的《罗汉钱》(四回书),这就是后来的“中篇”,开创了一种新的演出形式。但是,这种形式在当时的苏州,未能发展成为经常的演出形式。这是因为当时的评弹演员尚未组成集体。在苏州,即使成立了评弹团,自给自足,但地方小,听众少,也没有经常演出中篇的市场。这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我们应该尊重客观规律。潘老后来的认识,认为评弹应该以演出长篇为主,这是对客观规律的正确认知。
由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经历过市场上激烈竞争的知名艺人,当然会沾染不少旧艺人的习气。新中国成立后,潘老要求进步、要求革命,因此受到欢迎和肯定,这也就激发了他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为评弹艺术事业做了许多工作。严格要求自己,认真改正缺点,潘老在20世纪60年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正在沿着知识分子进步的道路上前进,“文革”却打击了他的理想,使他产生怀疑:党还要不要他那样的旧知识分子?曾经为文艺事业作出的贡献,怎么成了罪过?这使他抱恨终天。
我在参加编《潘伯英评弹作品选》的时候,曾经想为他编一份著作目录。他编创过评弹作品,写过戏,如苏剧《梅花梦》等,还写过锡剧。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开始编书,写开篇,帮助别人写唱篇、编书。新中国成立后编创的作品,大都是集体创作,他出的力或多或少,都不留名,所以很难记述。后来,由费瑾初同志回忆了一份作品目录,发表在《评弹艺术》第43集上,我转引在下面,作为纪念。
短篇:
《张彩珍》《捐献》《以身许国》《母子英雄》《一面旗》《群魔记》《六对半变一条心》《江南春晓》《中秋之夜》《褪色的照片》《隐藏不了》《刀劈马排长》《母子会》《炼铁练人》《大渡河》《匪特往那里逃》《红楼说亲》
中篇:
《刘巧团圆》《景明大楼》《丁康年》《罗汉钱》《小女婿》《模范营业员孙芳芝》《春风吹到诺敏河》《刘莲英》《郑成功》《王青天》《谢瑶环》《借画箱》《红楼梦》(上、下)、《玉蜻蜓》《秦香莲》《四进士》
说明:短篇、中篇有评话,有弹词,有创作,有改编,未能分开。
长篇:
弹词:《秦香莲》《四进士》《王十朋》《梁祝》《梅花梦》《钗头凤》《孟丽君》(以上为改编)、《井儿记》《苦菜花》《九八案件》(改编的现代题材长篇)
评话:《江南红》(创作,现代题材)
传统弹词书目整理:《白蛇传》
传统评话书目整理:《水浒》《岳传》
这是一份供参考的资料,编不成作品目录,因为当时的艺术资料工作没有做好。当时提倡不计报酬、不计名利,从思想道德层面看是好的,但从领导管理层面看,不尊重劳动,不重视著作权益,是不对的。劳动考绩都没有,也很难说明不计多少报酬,放弃多少名利。不尊重创作劳动,不重视著作权益,到现在,还有许多侵犯著作权益的表现。有不少作品,长长的一张名单,不少是以权力侵犯著作权,成为文艺界腐败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