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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卷6-13章 伯阳 ? 舌剑

连胜八场。

这已经是论政台最惊人的战绩,而这个连胜的记录还在延续。

整个临淄城为此事沸腾,不论士族、商贾、百工,还是普通的左近国人,都纷纷涌入酤肆之中,意图一睹这个叫孟阴的少年的风采。很快,论政台里人满为患,人们便蜂聚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把酤肆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的齐都临淄,犹是这般歌舞升平,丝毫不知宫中山雨之欲来。

时至黄昏,论政台暂时歇战半个时辰,等待乙字台齐国二叟的到来。

也是直到这时,伯阳才得以有片刻的歇息。他很庆幸,自己的身份还没被任何人识破——“孟”与“伯”同义,“阴”与“阳”反义,他以化名参加论战,便是不愿以镐京城“神童”的名头示人。

台下,伯阳很快就拥有一堆忠实的拥趸,他们疯狂地喊着“孟阴”的名字,为他呐喊助威。

而始终在伯阳身旁护卫的洛乙丑,则不得不承担起维持秩序的工作,他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呼吁众人冷静:“各位看官,孟阴小友已连战十个时辰,继续养神歇息,切莫打扰!多谢,多谢!”

众看客见状,这才略微恢复平静。

洛乙丑叹了口气,对伯阳道:“小友,没曾想齐人如此热情。”

伯阳欣慰地笑了笑,利用短暂的歇息时间,囫囵将夕食往嘴里送。今日,伯阳显然是酤肆中的贵客,店掌柜大喜之下,为他准备了最丰盛的饭菜,皆是齐国最时鲜的鱼虾龟鳖,这可是镐京城里难以一尝的美味。

洛乙丑叹道:“车轮战,这可是车轮之战也!昔日钜子带我们外出比武,也未曾有人得以连战八场之举。小友,在下不才,今日对你可是佩服得紧呐!”

伯阳刚吃罢一尾清蒸鳜鱼,擦了擦嘴,笑道:“侠士有所不知,这舌战不同于比武,比武是筋骨之能,人之精气终归有限。可舌战不同,与人论道,精气愈加充沛,可以数日不倦。岂不闻,昔日齐太公受聘于文王之际,傅说得举于武丁之时,君臣皆促膝论政数日而不止歇,所谓乐在其中也!来,你也吃呀,别光愣着。”

洛乙丑一介武夫,自然体会不到个中深意,讪讪地笑了笑,也埋头苦吃起来。

伯阳酒足饭饱,便抬头看向台下,酤肆内外,早已是水泄不通,连个透气的缝隙都难以寻觅,看客们甚至不敢出恭,生怕离开了位置,就再也进来不得。而店伙计们则是忙前忙后,伺候东罢伺候西,几乎都快跑断了腿去,可今天的酒菜完全不够,光是为补足食材,就朝市集跑了六七趟之多。

伯阳摇了摇头,自嘲道:“要说看热闹的本领,天下之大,绝无出齐人之右者!”

这时,论政台内外一阵喧闹,气氛再度被推到燃点。

伯阳猜得到,定是齐国二叟来了。

果不其然,视线尽头处,看客们自觉地让出一条窄道,有两位老者翩翩然走来,仙风道骨,频频向台下挥手致意。看得出来,这两位老叟在临淄城内人气极高。

方才茶歇之时,伯阳打听过这二叟的来历,他们本是齐国的通博之士,祖上历任齐国太史、太祝之职官。后来齐国胡公、献公作乱,二叟不愿卷入政治纷争,故而愤然辞官。

彼时,齐献公在国、高二家的扶持下篡位成功,齐人敢怒而不敢言。于是,二叟便动议于酤肆中设席辩论,他们散尽家财,悬赏以鼓励国人们高谈阔论,针砭时弊,畅谈时局之非。这便是论政台的雏形,二叟可以算作是论政的元老了。

当时,齐献公得国有亏,根基不稳,不敢取缔论政台。待齐献公去世,其子齐武公登基,哪里能容得国人在临淄都城内议论时政,于是派兵抓捕二叟,没曾想,齐国民众群情激奋,差点上演齐国版的“国人暴动”。迫于舆论,齐武公只得释放二叟,论政台也得以恢复。到了现在的齐侯无忌继位后,甚至以封邑为酬,欲征辟二叟为大夫,谁料最终还是吃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就这样,二叟在齐国的野望如日中天,民心所向,远甚于庙堂上的诸侯公卿们。

不多时,二位老者已然在论政台上坐定,店伙计取来红绸,请二叟写了个大大的“乙”字,贴于台上——乙字台正式开台。听周边的看客七嘴八舌,原来这乙字台已然数年未开,两位老叟也是多年未逢敌手。

伯阳仔细打量这两位长者,他本以为二人德高望重,定是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是那种迂腐刻板的老学究,没曾想,此二人举手投足间颇为谐谑,竟活脱一对顽童模样。

想到这,伯阳不由皱了皱眉。他知道,如果对手是老学究,必是不难对付,这种人大多认死理,疏于变通,不难辩倒。可对手偏偏是两位老顽童,想必满腹坏水,自己立论时不仅要多费心思,守论时还要时刻注意,提防对方辩术中的各种圈套。

再看那二叟,一人满头白发,面色红润,看着已然耄耋之年,他一声白衣白袍,人称白叟。与他相对,另外一位老叟黑发黑须,面容黝黑,竟和三、四十岁的壮年类似,人称黑叟。

这时,身旁有好心看客对伯阳道:“小友,你可千万莫被二叟的外表迷惑。”

伯阳大奇,忙问何故。

那看客道:“你别看那黑叟年轻,论上岁数,他倒还要比白叟大上七八岁咧。年轻的显老,年老的显少,你可要多家注意。”

伯阳咋舌,赶紧作揖称谢,旋即暗中称奇,心中不由忐忑起来。这是他到论政台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紧张。

酉时已到,一声锣响,酤肆内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乙字台上。

黑叟微微欠身,诡谲一笑,对伯阳道:“今日听闻小友出世,舌战八台,方知后生之可畏也!”

伯阳连忙起身还礼,口称“不敢”。

白叟也应声而起,抚须道:“不过,你也别指望我二老会让你过关!”他满脸严肃,似乎对这场胜败看得很重,“小友,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嘿嘿,知难而退,不失君子之谓也!”

此话一出,满场哄堂。

这样一来,伯阳感觉气氛轻松很多,笑对道:“二老此言,如何不让小子起爱老之心?只不过,胜负未分,孟阴若是认负,岂不枉对前面八个论政台的论客?二老恕我无德,敬请出题,小子稽首恭听便是!”

“好一张伶牙俐口,”黑叟仰天大笑,“既如此,那莫怪我兄弟俩倚老欺幼也!”

伯阳点了点头,欣然落座。

三人坐定,黑叟飘然起身,众看客屏气凝神,等待他抛出论题。

黑叟沉默半晌,这才对伯阳道:“小友,老朽听闻你连胜八场,年纪轻轻便精通《诗》、《礼》、《乐》、《书》,于《周易》更是颇有灼见,令我二老深为佩服。今日乙字台,老朽愿以史为辩,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伯阳心中略起波澜,他出身于太史世家,对于历史如数家珍,齐国二叟以史为题,倒是正中自己下怀。他不露声色,起身作礼道:“小子不才,有幸领教!”

白叟干笑着点了点头,亦起身道:“如此,我等今日便以‘曰若稽古’为题,如何?”

伯阳一怔:“曰若稽古?”

黑叟嘿然道:“莫非,小友不知此言何意?”

伯阳微笑道:“自然知道,此乃《虞书》中之言,《尧典》、《舜典》之首句也。只不过,既然论史,何以反来论《书》,以‘曰若稽古’为题?”

白叟道:“此虽是《虞书》之句,确是论史之题。今日我二叟守台,便是要与孟阴小友切磋,华夏之史,当初何时所稽?”

伯阳这才明白对方意图,拱手道:“愿闻高论。”

白叟显然战意甚浓,他抢先滔滔道:“依老朽之见,若论华夏史事之源,当从三皇始稽。华夏之‘华’,乃出自风姓华胥氏。华胥氏,圣人伏羲、人皇女娲之母族也,伏羲与女娲相合,始有人伦,人伦作,而始有礼义廉耻,知廉耻,方有华夏之文明。故,曰若稽古,华夏之史,当从三皇始论!”

白叟的论述气势汹汹,博得一片“上上”的喝彩之声。

紧接着,看客们自然将目光投向黑叟,想听听他对白叟的观点如何补充。

只见黑叟不动声色,笑道:“老朽之见,与白叟大有不同!”

众人闻言,一片惊呼,没有人会想到,黑叟乍一开口,竟然是给老搭档拆台。

黑叟显然很满意观众的反应,他信口道:“华夏之始,非在三皇,而是五帝。五帝之首,当推炎黄。炎帝者,诸姜之始祖也,黄帝者,诸姬之始祖也。《书》之《武成》篇有云,‘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此华夏之称始见于世也。华者,华丽服章之意也,乃诸夏有别于蛮夷戎狄之谓。故,曰若稽古,华夏之史,自是从五帝始论!”

这番言辞引经据典,显然更加精彩,看客们又是一阵“上上”的欢呼。

在此之前,在场所有人都认定齐国二叟会联手立论,一致对付攻擂者。却没曾想,二叟丝毫没有达成一致,竟各执一论,白叟言华夏历史起自“三皇”,黑叟偏偏云之“五帝”,仿佛二人还没把矛头指向伯阳,就互相掐起架来,甚是有趣。众人大呼过瘾,更不乏有好事者,纷纷起哄。

但伯阳却愁眉不展,所谓“内行看门道”,他很快就发觉二叟的机锋所在——华夏之史源起何处,虽无定论,但皆公认无外乎于三皇、五帝之间。倘若二叟立论三皇,伯阳必对以五帝,若二叟立论五帝,则伯阳会对以三皇,如此胜负难料,且必然陷入胶着。如今,二叟反其道而行,各执一词,则伯阳若要胜出,须同时驳倒二叟关于三皇、五帝的立论,此事难于登天,伯阳已然立于被动之境。

姜,果然是老的辣。伯阳望了眼二叟,他们面带得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那白叟尤为谐谑,还特地朝伯阳吐了吐舌头。

但伯阳并不怨艾,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努力思索着对策。

台下,看客们显然没有这份耐心,他们才不管伯阳内心如何煎熬,竞相出声催促起来。一时间,叹息之声,嘲笑之声,鼓励之声,不绝伯阳之耳。

就在这时,伯阳灵机一动,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他自幼读史书时便种在心底的质疑——三皇五帝只是传说,还是真的存在?

他曾向太史父亲问过这问题,也曾和泮宫的少傅仍叔讨教过,得到的都是满怀嘲讽的答复,斥责伯阳异想天开、胡言乱语,可他们的解释又毫无说服力,憋得伯阳好生苦闷。今日趁此良机,何不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想到这,伯阳神清气爽,他痰嗽一声:“敢问二叟,三皇也好,五帝也罢,怕是未曾有信史记载?从传说中稽古,岂不是无从可考?”

二叟闻言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这个提问异想天开,在场的观众也啼笑皆非。

白叟捧腹道:“小友,若是寻不着论题,作揖认负下台便是,大可不必起此妄论!三皇、五帝之史实,佐证灼灼,又有何可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竟与太史和仍叔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伯阳摇了摇头:“晚辈不敢妄言,还望二叟指教。”

黑叟显然更加老成些,他感受到伯阳言下藏有玄机,不由皱了皱眉,答道:“三皇之时,有《三坟》传世,五帝之时,有《五典》遗留,这些难道不足以证么?”

“谬也,谬也!”伯阳拍手笑道,“《三坟》、《五典》者,不过后人附会,言其乃三皇、五帝时之作也,虽有其名,却无其实。试问二叟,当今天下,可曾有人见过《三坟》、《五典》之原文也?”

“你!”白叟被问得满面通红,一时语塞,只是连连道,“叛逆之辞,叛逆之辞!黄口孺子,怎能如此目无祖宗?”

黑叟倒是淡定,反问道:“《三坟》、《五典》乃旷世绝书,据说只有大周守藏室中存有孤本,小友未能目见,不可妄言之。”

“我……”伯阳早已想好反驳之辞,却突然强忍住。

他身为太史世家子弟,未来早晚继承父祖的太史衣钵,年幼时便阅遍大周守藏室的各种藏书,《三坟》、《五典》虽有书目,内容早已散佚,只有后来周公旦补叙三皇五帝事迹的只言片语,权以充数。但此时,伯阳不愿暴露身份,自然不能说熟稔守藏室中的藏书,他必须另找论据。

伯阳于是道:“若三皇、五帝确有其人,则造字之仓颉亦非虚构,然否?”

二叟齐道:“那是自然。”

伯阳笑道:“仓颉造字,是在三皇之后,然否?”

白叟不知是计,抢白道:“然也!”

伯阳道:“既然仓颉乃黄帝之臣,仓颉造字之前,三皇如何会有《三坟》传世?既然三皇时无无文字可录,三皇之世与五帝之世又时隔千年,《三坟》又从何处可得?可见,三皇之故事,颇多后人杜撰,白叟之立论,自是大谬。”

此话掷地有声,白叟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观众们也传来一阵叫好之声。

白叟仍不服气,强辩道:“这这……伏羲氏结绳记事,三皇时人可以用绳文传世,到了仓颉之时,自然可以转易为书契……”他越说越含糊,显然失了分寸,终究还是自矜身份,不愿多加狡辩,便拱手坐下,再不言语。

看客们沸腾了,局势反转得如此之快,他们没想到白叟就这么败下阵来。伯阳朝观众挥了挥手,示意压言,论政台下瞬间重归宁静。

接着,伯阳转向黑叟道:“至于五帝之论,晚辈也觉颇有争议。”

黑叟板着脸道:“何以见得?”

伯阳道:“我遍观《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未曾见只言片语言及五帝之辞,亦不见炎黄之记载,”说到这,他顿了顿,“依黑叟所立之论,华夏之稽古自五帝始,则何以不曾得见炎、黄之记载传世耶?”

一番言辞,伯阳将问题抛回给黑叟,这不失为一种取巧之术,对方若不能证明其观点之实,那便是说明他的观点站不住脚。伯阳尚未立论,便先给二叟来了个措手不及。

黑叟倒是淡定:“黄帝所传者,有岐黄氏之《内经》、《外经》,炎帝所传者,有神农氏之《治世经》、《百草经》,此皆举世公认之名作,又有何疑?”

伯阳早已料定对方会说这些,对此,他早有对策。此前,伯阳曾听方兴说起神农氏和岐黄氏故事,知道黑叟所说的四部经典确有所传,而且如今神农氏、岐黄氏亦有后人,在传习这些医学著作。然而,这四部经典濒临失传,齐国二叟定然无从见过。

于是伯阳道:“《内经》、《外经》虽有所闻,但无非是针砭医理之学,多出于后世之人所修订编撰。至于神农氏二经,《治世经》已佚,不知所踪,《本草经》亦只剩片语传世,岂能作为炎、黄之存证乎?”

黑叟一愣,不由摇头叹道:“小友年纪虽轻,见识不浅,倒是老朽轻敌于你也!”

白叟哪里肯就此认输,“嗖”地起身,指着伯阳道:“你也别光顾着辩驳我二人的立论!若依你之见,华夏之史事非自三皇五帝而起,那该从朝何代而稽?”

众看客经此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伯阳舌灿莲花,驳得二叟无话可说,可他自己却尚未立论。如果伯阳所立之论也站不住脚,被齐国二叟驳倒,那么三人只能算是平手,依旧分不出胜负优劣。众人又鼓噪起来,纷纷为白叟叫好,“上上”的喝彩声不绝于耳。

伯阳早有准备,皓齿轻启:“华夏之始,当推尧、舜!”

齐国二叟忙道:“何以见得?”

伯阳伸出五根手指:“晚辈之言尧、舜为稽古之始,凭据有五。”

白叟冷笑道:“速速说来,休要玩弄玄虚!”

伯阳不紧不慢道:“《虞书》乃舜帝之事,以尧为始,可见尧舜禅让之史实可征,而尧舜之事迹,《诗》咏之,《书》载之,《礼》纪之,绝无存疑之处,此凭证之一也;商汤封唐尧之后裔于唐,周武封虞舜后裔于陈,此二国祭祀不绝,而殷商祭祀先祖莫远于挈,姬周祭祀先祖莫远于后稷,何以未闻三皇、炎黄之祖祀也?此凭证之二也!”

听完前两个理由,黑叟努了努嘴,白叟耸了耸肩,二人面面相觑,显然找不到可反驳之处。

伯阳无邪一笑,又道:“《尧典》、《舜典》之记事,言尧之在位七十载而授终文祖于舜,舜三十岁而受征庸,历试二年,在位廿八载而禅位于禹,此皆翔实年数,却从未闻炎、黄、少昊、颛顼、帝喾之年齿,此凭证之三也。”

齐国二叟依旧面无表情,台下已然开始掌声雷动。

伯阳又道:“尧命羲氏、和氏,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定一年三百有六旬又六日,以闰月定四时,这才有后世夏、商之历法,乃至周历,沿用至今;舜命鲧、禹父子治水,历时数十载,随山浚川,任土作贡,乃有《禹贡》九州、九山、九川、九泽,以至五服,至今大周仍袭其制。敢问,古史若非稽自尧、舜,为何不闻三皇、五帝有制历法、堪舆图之事迹也?此凭证之四也!

“而终尧、舜之世,其有贤臣二十有二——禹为姒夏始祖,挈为殷商始祖,弃为大周始祖,皋陶、伯益为嬴姓之祖,其余夔、龙、倕、彭祖、八元八恺等,亦各有后。其流放四凶,亦为戎狄蛮夷之先祖也。诸夏、诸夷罕闻有以三皇五帝之君臣为宗者,此凭证之五也!有此五事为凭,故而晚辈斗胆一言蔽之,尧、舜乃是稽古之始也!”

伯阳辩辞一气呵成,以至于话音落后许久,观众犹屏息期待下文,掉针可闻。

“上上!”这时,乙字台上的齐国二叟竟先起身,带头喊起好来。很显然,他们输的心服口服,二人毫不吝惜自己的敬佩之情,对伯阳大加赞许。

这下,看客们方才后知后觉,也跟着山呼“上上”,声浪直冲云霄,几乎将酤肆的瓦屋房顶掀翻了去。

胜负已定,伯阳赶紧起身,先向齐国二叟致礼,口称“承让”,又转身向观众长揖致敬,再次博得排山倒海般的一阵欢呼。

白叟走上前来,满脸坏笑,作势要打:“小友,你这番辩辞确是不凡,老朽拜服。只不过……”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伯阳忙拱手道:“愿请赐教。”

白叟摇了摇头:“老朽乃败论之徒,何以言教?你这番论述精妙有余,奈何太过偏激——大周之所以追认三皇、五帝为先,难道不知其史之难稽?非也,追认远祖,是为了敬天、尚贤、慎终、追远,你身为大周之民,以后切勿再宣扬此论,免得惹出杀身之祸。”

伯阳知对方言出好意,想来竟有几分后怕,连连致谢:“在下谨记。”

黑叟也执起伯阳之手,笑道:“我二叟总是输给后生,前番是张仲,再前番是吕义,想是到了退隐之时咯!今日我观小友之才学,未必在他二人之下,看来这甲字台一战,胜负难料也!”

伯阳没想到齐国二叟如此大度,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觉得自己方才锋芒太露,心下颇有不忍。若非二叟轮番劝慰,伯阳怕是会自责得无地自容。

但看客们却不理会伯阳的内疚,他们不虚此行,已经期待即将到来的论政台巅峰之战。

甲字台开台,这可是临淄城头号野闻。

齐都的国人们蜂拥而来,聚集在酤肆之外,他们大多对政论一窍不通,但还是不愿错过这个盛况空前的集会。由于围观人群太多,甚至惊动了临淄城的禁卫军,此时正是大周使团访齐期间,他们可不敢让都城的安保有任何纰漏。

论政台上,伯阳闭目养神,等待最后的挑战。尽管他年轻气盛,但经历这等高强度舌战,也已经精疲力竭。

他不经意地望了台下的观众坐席,把目光锁定在两个青年看客身上,他二人器宇不凡,自戊字台时就端坐在雅座之上,举手投足间颇有儒雅之气。方才论政之时,每遇要紧关头,他二人都远比旁人专注,每到精彩之处,他二人也远早于旁人喝彩。

“这二人绝非等闲之辈。”伯阳心道。

事实也很快验证了他的猜测,当甲字台布置完毕时,所有观众的目光一致投向了两位守擂者。而这两位守擂者非是旁人,正是密切关注着伯阳的那两位青年男子。

其中,一人身高体长,周身布衣装扮,言谈洒脱自如,乃是燕人张仲。另一人举止端庄,身着锦衣,便是当今齐国下卿吕祜的长公子,名震临淄城的齐人吕义。

在众人的簇拥下,张仲携吕义走上了论战台,与伯阳互相作礼。

场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这场齐国历史上的巅峰论战,一触即发。论政台创始以来,甲字台上还是第一次凑齐三名论客,眼看就要决出史上首位论政的魁首,观众们如何能不兴奋异常?

伯阳起身道:“小子不才,请二位高士出题!”

张仲与吕义相视一笑,起身道:“我等在台下观战多时,此刻我逸尔劳,又有何忍再占先机?更何况小友通博天文,晓畅地理,以《史》知前,以《易》知后,诗书礼乐无不精通,真乃旷世之神童也!我二人之意已决,便由你拟定论题,如何?”

此话一出,伯阳为两位守擂者的度量大受感动,观众们也是一阵欢呼,呐喊着张仲和吕义的名字。看得出来,此二子在齐国人气甚高,除了才华横溢,其人品也是为人钦佩。

伯阳点了点头,回了一礼,开始冥思苦想论题。

他想起了昨日登上论政台的初衷,起初,他只是猎奇而试,根本没想到自己竟能大放异彩。而他今日连战连胜也并非出风头,而是为了访贤。早听闻齐鲁之地多贤才,论政台更是卧虎藏龙之所在,今日一见,果然所传不虚。

从己字台到癸字台,大多是些醉心诡辩的清谈之客,有术无学;到了丙、丁、戊三台,论客们显然博学许多,但无非是迂腐之辈,有学而无道。到了乙字台,齐国二叟不仅博学强识,而且厚德载物,皆是敦厚长者,只不过二人立志成为伯夷、叔齐那般的隐士,定是对出仕不再热衷。

而眼前的两位奇才,一个是周游列国的名士张仲,一个是从南阳迁居到齐国的四岳后人,他们倘若能为大周所用,伯阳便不虚此行。

伯阳决心已定,于是朗声道:“二位既然如此礼让,我也不敢独专。既然论政台昔日以抨击时弊而立,今日我等不妨以‘时弊’为题,畅论胸中愤懑,如何?”

张仲大喜:“时弊,好题,好题!”

吕义也频频点头,只不过他相比与张仲要内敛许多。

伯阳道:“时弊之题甚广,请二位畅而言之。”

“我先来,”张仲捋起衣袖,跃跃欲试,“要论时弊,不才先立一论,当今天下之弊,莫大过大周之弊!”

伯阳一愣:“大周之弊?大周有何弊?”心道,这张仲个性张扬,果然没有他不敢说的话。

张仲一拍桌案,很是兴奋:“大周之兴,利在其四,曰宗法,曰分封,曰井田,曰礼乐;大周之衰,弊亦有四,曰宗法无度,曰分封无疆,曰井田无利,曰礼乐无兴。可巧!大周衰弱之弊,正是其龙兴之所凭也!”

“上上!”看客们一阵欢呼,催问其详。

张仲道:“先说宗法。殷商之灭,正是因兄终弟及而起,手足相残,何时乃止?大周立国之始,便推宗法为尊,嫡长之为大宗,继承祖业,其余小宗旁支则开枝散叶,另封别处。有此成例,方有周公辅成王而不僭越之美谈,天下宗周,四夷宾服。然而自周懿王起,叔祖篡了侄孙之位,宗法蒙尘,故而诸侯效尤,四夷叛周。诸位,当下齐国之乱,鲁国之乱,难道不是宗法无度、长幼无序之遗患么?”

“再说分封。殷商之灭,皆由方伯独大,诸侯谋反。大周之兴,便重新划定天下,分而治之,锡命宗亲、功臣裂土封侯,故有燕、鲁、齐、晋环卫王畿,四夷不敢觊觎华夏。然大周之弊,亦是由分封而起,大周与诸侯皆已传国十世,大宗分出小宗,小宗再分小宗,子孙无匮而王土有限,势必大周益弱而诸侯益强,久之,诸侯益弱而世家益强,公卿大夫自顾小家,又有谁在意大周之家国天下也?”

“再说井田。殷商之灭,正是因殷人重商而轻农,致使食货繁盛而田野荒芜。大周乃后稷之苗裔,以农耕为国本,开井田之制,寓兵勇于田野之间,故而有成康之治,安土重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然共、懿、孝、夷四王昏聩,边患骤起,兵燹涂炭,百姓不务农桑,只得入山林争利,此时周厉王出‘专利’之策,方酿成国人暴动,大周愈衰。而今,大周不得重商以代农,这岂不是又走上殷商旧路么?”

“再说礼乐。殷商之灭,皆因殷人崇巫过甚,不重民心而重鬼神。大周之兴,正是因为敬天爱民,周公旦制礼作乐,‘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故而大周龙兴二百余年国祚尚在。然共、懿、孝、夷之后,雅乐不兴,士大夫将天灾人祸皆归咎上天,‘天降丧乱,饥馑荐臻’,‘天方艰难,曰丧厥国’。至于诸侯,则僭越礼乐,擅自征伐,此后礼崩乐坏,王道不兴,长此以往,大周社稷又如何长久?”

张仲说完这一大套长篇大论,现场一片讶异,没有人敢想象,张仲对于大周时弊的抨击如此强烈,如此犀利,如此透彻,同时,又如此难以反驳。

听罢这番话,伯阳也被吓出一身冷汗。要知道,自从周王静继位之后,南征北战、攘外安内,颇有建树,海内颂扬天子,皆言大周之中兴气象。可在张仲的如炬慧眼之下,大周已经积重难返,即便中兴大业甫成,或许也只是恰逢明主贤臣后的苟延残喘,终归是镜花水月,国势如大江东去,不可复还。

伯阳慌了,来到论政台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如山的压力。难倒他的,远不止张仲这番雷霆万钧的辩辞,更是因为,张仲直指的这些大周时弊,就算倾尽大周之人力、物力,怕是也无法挽回其万一。

而张仲的这番雄辩,也迟迟没有迎来观众的喝彩之声。而看客们似乎也被这股抑郁的气场所笼罩,人人闻言生畏,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似乎这一刻,论政台已经分出了胜负,亦或者,胜负已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但今日的论政台注定分不出赢家,就在张仲刚刚坐下,吕义正要起身立论,直斥齐鲁时政之弊时,酤肆外传来喧嚣吵闹之声,论政不得不被中止。

一队全副武装的齐国甲士冲进论政台,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看客们全数哄走。

“出事了?”吕义匆匆下台,与齐国甲士的旅帅打了个照面。

“原是吕卿的公子,失敬失敬,”那旅帅还算客气,“确是临淄城出了些变故。”

“什么变故?”伯阳也心中一怔,莫要是鲁都曲阜发生的血案再次重演吧?对于那天的惨状,伯阳心有余悸。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旅帅顿了顿,“末将接到将令,全城宵禁,日落之后,坊巷闭市、国人闭户。”

“宵禁?”张仲也奇道,“我来临淄数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宵禁之事。”

那旅帅皱了皱眉头:“军令如山,三位也请回吧,勿要妨碍末将执行军务。”

吕义点了点头,赶忙赔礼,匆匆领着张仲和伯阳出了酤肆。

三人意兴阑珊,本该是场精彩的甲字台论战,竟就这样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