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云下的旷野(4)遇见英雄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5000米以上烧水做饭。
三年前,我曾在色林措湖畔(湖面海拔4530米)搭帐篷住了一晚上,夜里来了几个云南人,清早被他们煮面条的动静吵醒,凑上去尬聊,他们也热情地请我吃面。
我假装客气推辞,实则被那一锅黏糊糊的面劝退。
海拔一高,水开80来度,煮面肯定困难,泡面泡茶却绰绰有余。
面前的山坡绿草如茵,弧度丰满圆润。深蓝天宇里的云团纯净洁白,慵慵懒懒,一动不动,有的被远处的高山挂住,别在山腰,像少女拎了一团咬了几口的棉花糖,雪白乖张,惹人垂涎。有的则如凡人轻飘飘的心事,期待被触碰,又不便太招摇,就这样在心尖尖上悬着……
这般奇幻美好却又无比真实的云朵下,是一大群藏原羚,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藏原羚群,目测竟有一二百只之多,它们齐刷刷望向我,那动作整齐程度不亚于阅兵仪式。
“下来吃面咯……”我再一次把高反威胁抛在脑后,端着泡面朝它们大声招呼,不出意外,刚喊完就觉得头晕脑胀,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猛跳。
然而,藏原羚们对泡面的味道嗤之以鼻,听完我热情的召唤后,纷纷低下头重新享用入冬前的最后一顿盛宴,再也无暇他顾。
羌塘高原除了冬季,其他三个季节都很短,而且,春夏秋三季,都能随时切换为冬。
譬如,我在这个山坳里煮着泡面草长莺飞,老牟小范他们在上面的垭口大雪纷飞一身雪白。
我这么说,一定是过于诗意化了,因为我在上一篇文章里说过,羌塘拒绝诗情画意,所以,远处公路上出现的一个小黑点马上把我拉回了现实。
自从216国道通车以后,对人类有威胁的野生动物意识到它们遭遇了从未有过的威胁(绕口令一样难解的现实),大白天基本不会在沿途出现。
因此,我仅用了0.01秒就否定了这个黑点绝不是熊或者野牦牛,他只是个是个对我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的人类。
无人区出现徒步或者骑行的人类并不奇怪。2009年杨柳松横穿羌塘成功之后,大羌塘便成了许多热爱冒险的人趋之若鹜的乐园。
然而,穿越成功者凤毛麟角,能被我们记住的,两把手都能数得过来。而那些永远长眠在羌塘腹地的勇士们,以死亡这种悲壮的方式告诉世人:羌塘拒绝诗情画意,它是人类最后一片净土,容不得半点儿轻视和亵渎。
这位推着自行车的勇士,很快来到我面前,我们只草草聊了几句,他就埋头继续推车赶路。
怎么形容他呢?二十来岁丑兮兮的,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将他裸露的皮肤灼得黢黑。故意蓄着有些草率的胡须,眼神疲惫,看来已被羌塘折磨到了极限。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他距离穿出羌塘至少还有五天的路程。问他要不要补给,他摆手道谢,然后背影写满孤独。
“他一定是自己的英雄吧……”我想。
接着我又想起自己一个人骑行青海湖的经历,那会儿还没有智能手机,一路打听着方向前行,有两次迷路,一次是在西宁城区,差点原路返回兰州,另一次差点上了高速。
那次骑行,我并没有成为自己的英雄,因为在我的意识里,一个人孤独的旅行,充其量只是想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活得记忆深刻些而已。
什么是英雄?羌塘很快给了我答案。
扎麻芒堡(今日先遣乡)这片辽阔的红色旷野,海拔4517米。
这里长眠着63位英烈之忠魂,他们平均年龄二十来岁,最小的只有17岁。
我至今都无法想象,这些孩子当年看到自己的战马,因高反肺破鼻孔流血是怎样的心情……一天之中为自己亲密无间的战友接连举行11场追悼会又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先遣连136名孩子,被尊为“进藏英雄”。所以,先遣连136名孩子,当年主席眼含热泪,为他们连呼三声“盖世英雄”!
他们犹如一把尖刀,穿越极端的自然条件,挥师巍巍昆仑,刺入阿里高原的腹地,藏域,得以和平解放。
“以我之牺牲,换祖国和人民无憾!”这是他们壮烈的誓,也是羌塘唯一的诗!
寥廓苍穹,峥嵘大地,雪山苍凉,自由悲壮。
扎麻芒堡一带的土壤呈暗红色,热血渗入土地就是这般颜色。
我轻轻抚摸这座刻满名字的丰碑,久久未曾行军礼的手臂,久久没能落下。
云下,风起,战旗猎猎!
此时的旷野,隐约回荡起先遣连总指挥李狄三同志用生命写就的《挺进歌》:
“挺进,挺进,挺进!人民军队到藏北,赶走帝国主义势力,实现国家统一,我们是藏家的亲兄弟……”
英雄们豪壮地唱,我轻轻地和。
这片旷野,终于,让我的爱,变得如此清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