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己以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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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立身修己

太保作《旅獒》[1]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周武王伐纣灭商,四方臣服。周成王时,西戎远国旅国进贡大犬。太保召(shào绍)公惧怕年幼的成王玩物丧志,就以《旅獒》为训以示警诫。《韩非子·喻老》:“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盛汤的土陶器皿),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见微知著,防微杜渐不仅是生产力水平普遍低下的古代君主当政所必知晓,对于科技发达的今天的居位者与芸芸众生立身处世也有积极的警示作用。

西旅献獒[2],太保作《旅獒》。

惟克商[3],遂通道于九夷八蛮[4]。西旅厎贡厥獒[5],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6]。曰:“呜呼!明王慎德[7],西夷咸宾[8]。无有远迩[9],毕献方物[10],惟服食器用[11]。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无替厥服[12];分宝玉于伯叔之国,时庸展亲[13]。人不易物,惟德其物[14]!德盛不狎侮[15]。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16]。不役耳目[17],百度惟贞[18]。玩人丧德[19],玩物丧志[20]。志以道宁[21],言以道接[22]。不作无益害有益[23],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24],民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25],珍禽奇兽不育于国,不宝远物,则远人格[26];所宝惟贤,则迩人安[27]。呜呼!夙夜罔或不勤[28],不矜细行[29],终累大德[30]。为山九仞,功亏一篑[31]。允迪兹[32],生民保厥居[33],惟乃世王[34]。”

——《尚书·周书·旅獒》

[1]太保作旅獒:太保,古代三公之一。《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传》:“保,保安天子于德义者。”召公姬奭(shì士)在周成王时任太保。旅獒(áo螯),意谓因獒而陈述道义。旅,陈述;獒,高大凶猛之犬。

[2]西旅:西戎旅国。西戎,古代西北戎族的总称。

[3]惟:介词。相当于“以”、“由于”。克商:战胜商王朝。商纣王无道,周武王东伐,战于牧野,商军倒戈,纣王自焚鹿台,商朝亡。事见《史记·殷本纪》。

[4]通道:谓打通道路。九夷八蛮:泛指当时周王朝周围的少数民族。

[5]厎(zhǐ纸):奉献。厥:代词。犹“其”,起指示作用。

[6]训:教诲。王:谓周成王,即姬诵,周武王姬发之子,西周王朝第二位君主,在位二十一年。因其继位时年幼,故由周公旦辅政。一说指周武王,似非。

[7]明王:圣明的君主。慎德:注重道德修养。

[8]西夷:古代指我国西部地区的部族。咸:皆;都。宾:服从;归顺。

[9]远迩(ěr尔):犹言远近。

[10]方物:本地产物;土产。

[11]服食器用:衣着食物与器皿用具。

[12]“王乃”二句:意谓明君明白宣示将远夷之贡,以分赐异姓诸侯,使无废其职。昭,明白宣示。德之致,即“德之所致”,谓远夷所贡之方物。异姓之邦,谓与周不同姓的诸侯。替,废弃。服,职务。

[13]“分宝玉”二句:意谓以宝玉分赐同姓邦国,及时用来展示亲情。伯叔之国,周王朝对同姓诸侯的称呼。时,副词。及时。庸,用。展亲,谓重视亲族的情分。

[14]“人不”二句:意谓物贵由人,有德则物贵,无德则物贱。唐孔颖达疏:“言此者,戒人主,使修德也。”易,改变。

[15]“德盛”句:意谓有高尚品德的君主不为轻狎侮慢之事。狎(xiá侠)侮,轻慢侮弄。

[16]“狎侮”四句:意谓君主轻慢侮弄官员,就无人为你尽心;轻慢侮弄百姓,就无人替你尽力。君子,旧时对统治者或贵族男子的通称。常与“小人”或“野人”对举。小人,旧时指平民百姓。罔,无,没有。

[17]不役耳目:谓不为声色所迷惑。役,牵缠,羁束。耳目,视听。引申为声色之娱。

[18]百度:百事;各种制度。贞:谓正轨,正道。

[19]玩人丧德:谓以人为戏弄的对象,就丧失德行。

[20]玩物丧志:谓沉迷于所爱好的事物,就丧失远大的理想。

[21]志以道宁:谓志趣须遵循一定途径方能安定。

[22]言以道接:谓言语须遵循道义方能相互酬应。

[23]无益:没有利益的事。

[24]异物:珍奇之物。

[25]土性:谓某地的自然环境和生活习性。畜:饲养。

[26]“不宝”二句:来,至。不以远方所贡之物为宝(意谓不贪求珍异之宝),远方的部族就会来归顺。宝,名词的意动用法。格,来,至。

[27]“所宝”二句:意谓只以尊重贤才为要务,亲近的人就安定。迩人,近人;亲近的人。

[28]夙(sù素)夜:朝夕,日夜。或:有。

[29]不矜细行:谓不注重小事小节。

[30]大德:大节。

[31]“为山”二句:意谓堆积九仞高的山,只差一筐土而未能成功。比喻做一件事只差最后一点努力未能完成。仞(rèn刃),古代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为一仞。篑(kuì愧),盛土的竹筐。

[32]允迪:认真履践或遵循。兹:这里指代召公所作《旅獒》。

[33]生民:人民。

[34]惟乃世王(wànɡ旺):谓世代为君主。

天行健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周易》六十四卦,包括《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以及《易传》(又称《十翼》,即《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十篇)。《易传》是儒家学者对古代占筮用书《周易》所作的各种解释,其中《上象》与《下象》即《象传》上、下篇。所选这两句话即出自《易·乾》卦的《象传》,常被用来作为鼓励人们奋发向上的格言运用,有时又与《易·坤》卦的《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为偶一同拈出,表达引用者所崇尚的人生价值观。天行健,谓天体运行强劲有力,以喻君子坚持不懈的人生奋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

——《易·乾》

[1]君子:这里泛指才德出众的人。自强不息:谓努力向上,永不停息。唐刘允济《天行健赋》:“大哉乾元,神不可测。其内也刚,其外也直。直所以保合太和,刚所以运行不息,故王者奉之而垂化,君子体之而进德者也。”

天下达道

〔解题〕这一节选自《中庸》“哀公问政”一章,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达道,即公认的准则。鲁哀公向孔子请教如何治理国家的问题,孔子以“尊贤”为起点作答,又进而从人类社会的五种伦理关系即“五常”谈起,为收到五常和谐相处的效果,就要用智、仁、勇这三种美德加以协调统领。社会上人的资质千差万别,通过“达德”实现“达道”的途径与方法或许有别,但其成功的目的则只有一个,效果并无差别。归根结底就是以个人“好学”、“力行”、“知耻”这三种自我修养为基础,进而懂得如何治理百姓,最后达到天下的大治。这与儒家所倡“修齐治平”之术(见下)也是统一的。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1],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2]。知、仁、勇[3],三者天下之达德也[4],所以行之者一也[5]。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6],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7],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8],知耻近乎勇[9]。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10]。

——《礼记·中庸》

[1]昆弟:即兄弟。

[2]五者:即“五伦”,又称“五常”,是属于封建时代人伦范畴的五种人际关系。《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

[3]知(zhì智):聪明;智慧。知,通“智”。仁:仁爱;相亲。属于儒家最高的道德标准,谓人与人相互亲爱。勇:勇敢。属于道德品质范畴。

[4]达德:通行不变的道德。唐孔颖达疏:“若行五道,必须三德。无知不能识其理,无仁不能安其事,无勇不能果其行,故必须三德也。”

[5]一:这里谓五道、三德的目的与效果同一。

[6]“或生”三句:《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宋邢昺疏:“此章劝人学也。‘生而知之者,上也’者,谓圣人也。‘学而知之者,次也’者,言由学而知道,次于圣人,谓贤人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者,人本不好学,因其行事有所困,礼不通,发愤而学之者,复次于贤人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者,谓知困而不能学,此为下愚之民也。”

[7]“或安”三句:《论语·里仁》:“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宋邢昺疏:“‘仁者安仁’者,谓天性仁者,自然安而行之也。‘知者利仁’者,知能照识前事,知仁为美,故利而行之也。”勉强(qiǎnɡ抢),尽力而为。

[8]力行:努力实践。

[9]知耻:谓有羞恶之心。

[10]天下:古时多指中国范围内的全部土地;全国。国家:古代诸侯的封地称国,大夫的封地称家。也以国家为国的通称。

修齐治平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中国古代儒家认为读书人欲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首先要加强个人修为、处理好家庭伦理关系,而道德修养作为其核心价值,具有贯穿“以天下为己任”者一生的效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属于递进关系的呈现,常被读书人简括为“修齐治平”四字。清初思想家颜元《颜元集·存治编》有云:“且学所以明伦耳。故古之小学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大学教以格致诚正之功、修齐治平之务,民舍是无以学,师舍是无以教,君相舍是无以治也。”可见在儒家传统思想中,个人修养的重要性无与伦比,道德水平低下者是难以担当治国平天下大任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1],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2],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3]。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4]。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5]。致知在格物[6]。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礼记·大学》

[1]明明德:即彰明自己的光明之德。明德,光明之德;美德。

[2]齐其家:治理好他的家庭。齐,整治;整理。

[3]正其心:谓使人心归向于正。

[4]诚其意:谓使人心志真诚。

[5]致其知:汉郑玄释为:使人知晓善恶吉凶之所终始。宋朱熹释为:推极自己的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

[6]格物:推究事物的道理。

君子必诚其意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这节是对“诚意”两字的进一步阐述,反映了君子自我修养中“慎独”的重要性。所谓“慎独”,即人前人后表里如一。《诗·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也是告诫独处一室者不应放肆自己的言行,正如俗语所说“头上三尺有青天”。《礼记·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明王阳明《传习录》上:“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1],如好好色[2],此之谓自谦[3]。故君子必慎其独也[4]。小人闲居为不善[5],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6],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7],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8],其严乎[9]!”富润屋,德润身[10],心广体胖[11],故君子必诚其意。

——《礼记·大学》

[1]恶臭:谓令人难耐的臭气。

[2]好色:谓美好的容颜。

[3]自谦(qiè惬):谓自我满足,心安理得。

[4]慎其独:谓在独处中谨慎不苟。

[5]闲居:谓避人独居。

[6]厌(yǎn演)然:闭藏貌。唐孔颖达疏:“厌然,闭藏其不善之事。”

[7]肺肝:比喻内心。

[8]“十目所视”两句:谓人的言行总是处在众人的监察之下,如有不善,无法掩盖。

[9]严:严格。

[10]“富润屋”两句:谓财富可以使居室华丽生辉,道德可以令自身受益。

[11]心广体胖(pán盘):因心中坦然而身体舒泰。宋朱熹集注:“心无愧怍,则广大宽平,而体常舒泰。”

汤之《盘铭》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这节是对“大学之道”中的“新民”两字的进一步阐释。所谓“新民”,即教民向善,日日更新。《易·系辞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可见在儒家传统思想中,自我修养并非一劳永逸,而是一个须有不断更新且永无休止的道德自我完善过程。小至一人,大至一国,只有不断地弃旧图新,方能取得日新月异的进步。汤即成汤,为商开国之君,子姓,名履,又称天乙。以夏桀无道,讨伐得胜,建立商朝,建都于亳(今河南商丘一带),传十七代三十一王,为周所灭。盘,这里指用于沐浴盥洗的扁浅器皿。盘铭,即古代刻在盥洗盘器上的劝诫文辞。汤之《盘铭》,汉郑玄注:“盘铭,刻戒于盘也。”唐孔颖达疏:“汤沐浴之盘,而刻铭为戒,必于沐浴之盘者,戒之甚也。”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康诰》曰[2]:“作新民。”[3]《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4]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5]。

——《礼记·大学》

[1]“苟日新”三句:意谓如果能够每天更新,就天天更新,而且每天不间断地更新。这与人沐浴的本义相同,引申义则是道德不间断的自我完善。

[2]康诰:《尚书·周书》中的篇名。据《史记·卫世家》记述,周武王伐纣获胜,周武王的同母少弟康叔被封为卫君,管理殷商遗民,周公旦告诫康叔如何治理卫国,作《康诰》,阐述尚德慎罚、敬天爱民的道理。

[3]作新民:谓令殷商遗民弃旧图新。语出《尚书·康诰》:“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大意是:你这个年轻人,宽大对待那些接受保护的殷商遗民是你的职责,也属于辅佐周成王上应天命,令这些人弃旧图新。

[4]“周虽旧邦”二句:意谓周国虽是古老的邦国,周文王因开始更新而终受天命。语出《诗·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是一首歌颂周文王接受天命创立周王朝的诗。

[5]无所不用其极:谓无处不用尽心力。汉郑玄注:“君子日新其德,常尽心力,不有馀也。”

吾日三省吾身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论语》是孔子弟子及其后学对于孔子言行思想的记述,共二十篇。传世有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的《十三经注疏》本以及宋朱熹的《四书集注》本等。自省是儒家讲求道德自我修养的一项重要内容,《论语》中类似的说教凡三见,另两例见《里仁》:“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颜渊》:“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后世儒者的类似表达,如《荀子·修身》:“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宋吕祖谦《近思录》卷二《为学》:“君子之遇艰阻,必自省于身,有失而致之乎?有所未善则改之,无歉于心则加勉,乃自修其德也。”这种内省的功夫或称“内观”,《列子·仲尼》:“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

曾子曰[1]:“吾日三省吾身[2],为人谋而不忠乎[3]?与朋友交而不信乎[4]?传不习乎[5]?”

——《论语·学而》

[1]曾子:名参(前505—前435),字子与,春秋鲁南武城(故址在今山东枣庄一带)人,孔子弟子。

[2]三:这里表示多次的意思。省(xǐnɡ醒):检查;反省。

[3]忠:尽心竭力。

[4]信:诚实不欺。

[5]传(chuán船):指老师所传授的学业。习:复习;演习。

贤哉回也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颜回(前521—前490),字子渊,春秋鲁人。孔子最为得意的弟子,以德行著称,被后世儒家尊为“复圣”。《论语》中有许多赞美颜回的语录,如《为政》:“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其生平可参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尽管孔子所谓“忧道不忧贫”是有“学也,禄在其中”的企盼与期待,但《里仁》篇所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的一番话,也并非大言欺世。精神追求永远大于物质享受,也许正是人生真谛!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1],一瓢饮,在陋巷[2],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论语·雍也》

[1]箪(dān丹):古人盛饭食的盛器,以竹或苇编成,圆形,有盖。

[2]陋巷:当谓狭小简陋的居室。清刘宝楠正义:“颜子陋巷,即《儒行》所云‘一亩之宫,环堵之室’。解者以为街巷之巷,非也。”

何以为士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何谓“士”?《礼记·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在先秦,“士”是地位次于大夫的古代诸侯的臣属,也有上士、中士、下士的等级差别。士作为服务于诸侯的有知识阶层,其地位低于官,高于民,在四民分业中处于顶层。《汉书·食货志上》:“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士从政即为官,退居则为民,这种可官可民的尴尬处境,令先秦“士”的界限实难以确切划定,这正是子贡向孔子再三讨教的原因。孔子的回答,不计“今之从政者”,有三个层次的递降,反映了当时对于“士”概念的某种模糊姓。后世一般泛指读书人或知识阶层为“士”,与先秦人的概念已有不同。

子贡问曰[1]:“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2],使于四方[3],不辱君命[4],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5],乡党称弟焉[6]。”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7],小人哉[8]!抑亦可以为次矣[9]。”曰:“今之从政者何如[10]?”子曰:“噫!斗筲之人[11],何足算也?”

——《论语·子路》

[1]子贡:即端木赐(前520—?),字子贡,春秋卫人,孔子弟子。能言善辩,善于经商,家累千金,所至之处,可与王侯贵族分庭抗礼。曾在鲁、卫两国为相。生平可参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2]行己有耻:谓立身行事知道何为羞耻。

[3]使:出使。

[4]不辱:不辱没。

[5]宗族:谓同宗同族之人。《尔雅·释亲》:“父之党为宗族。”

[6]乡党:泛称家乡。周制,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弟(tì替):顺从和敬爱兄长。《论语·学而》:“入则孝,出则弟。”

[7]硁(kēnɡ铿)硁然:浅陋固执貌。

[8]小人:谓识见浅狭的人。《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金王若虚《〈论语〉辨惑二》:“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须,从其小体为小人之类,此谓所见浅狭,对大人而言耳。”

[9]抑:连词。但是,然而。表示转折。

[10]从政者:谓参与政事的士。宋朱熹集注:“今之从政者,盖如鲁三家之属。”鲁三家,谓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孔子曾讥讽三家僭越礼制,见《论语·八佾》。属,这里谓辅佐鲁三家的士。

[11]斗筲(shāo稍):斗与筲。斗容十升;筲,竹器,容一斗二升,皆量小的容器。常用来喻人的才识短浅,气量狭窄。

修己以敬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儒家强调自我修养,即主动培养完善的自我人格,使言行中规中矩。其自我修养的三个层次,从敬重自身即“敬身”开始,扩充到令士大夫以上阶层的人满意,再扩充到让所有百姓安乐,尽管第三层次连尧、舜这样的圣人都很难做到完美无缺。对于后世儒家传人而言,“敬”的意义非同寻常。明吕楠《泾野子内篇》卷一三:“圣贤论学,只是一个意思,如‘修己以敬’,一句尽之矣。如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敬也;如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亦敬也,如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敬也。我看起来,只是一个‘修己以敬’工夫。”

子路问君子[1]。子曰:“修己以敬[2]。”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3]。”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4]。”

——《论语·宪问》

[1]子路:即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又字季路,春秋末鲁国人,孔子的学生,曾追随孔子周游列国。后死于卫国的内乱。

[2]修己以敬:杨伯峻《论语译注》以“修养自己来严肃认真地对待工作”为译,可参考。

[3]人:杨伯峻《论语译注》认为:“这个‘人’字显然狭义的‘人’,没有把‘百姓’包括在内。”又说:“广义的‘人’指一切人群;狭义的人只指士大夫以上阶层的人。”编注者采用此说。

[4]尧、舜:唐尧和虞舜的并称,为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病:难,不易。诸:代词。这里指代“以安百姓”事,用作宾语。

君子有三戒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将人生历程分为少、壮、老三个阶段,并有针对性地提出应当警惕的内容,色、斗、得,一言以蔽之,耐人寻味。《淮南子·诠言训》:“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汉人的议论可作孔子人生三戒这段话的注脚。关于“老则好利”一说,对于来日无多者而言似乎并不中肯,其实孔子所谓“得”,不仅指欲留给子孙的财货,还有名声、地位乃至人死盖棺论定后的荣耀。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一有云:“先大父尝言,少时读《论语》,每不服孔子‘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二语,谓人老则一切皆淡,何须戒得?比官滁州时,年逾六十矣,有狱事以万金馈者,已峻拒之去。向者每睡,就枕即酣卧,是夜忽辗转不寐,初亦不解,已乃自批其颊,骂曰:‘陈某,何不长进若此!’遂熟睡如初。旦语人曰:‘我乃今始服圣人之言也。’”在市场经济日益活跃的今天,孔夫子的这一席话更有其认识价值。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1],戒之在色[2];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论语·季氏》

[1]血气:谓人的元气与精力。

[2]色:谓人的情欲、性欲。

苍黄

墨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墨子(前468?—前376?),名翟,战国时鲁国(一说宋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力行节俭,反对儒家的繁文缛节与厚葬等,在先秦诸子中平民意识较为浓厚。《墨子》一书为墨翟的弟子或再传弟子记述墨翟言行的集录,原书七十一篇,今存五十三篇,注本以清孙诒让《墨子间诂》十五卷最为著名。“苍黄”即通常所说的青色和黄色两种颜色,墨子用来比喻事物变化不定,反复无常,从而引申出国家用人与君子择友皆须慎重,否则用臣不当则国事丧乱,交友不慎则身家辱没,终至不可收拾。晋傅玄《太子少傅箴》:“夫金水无常,方圆应形,亦有□括,习以性成,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作为墨子此文注脚,最为精警。《吕氏春秋·不苟论》:“荆有善相人者,所言无遗策,闻于国。庄王见而问焉。对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观人之友也。观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纯谨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荣矣,所谓吉人也。’”这一段话与《墨子》的渊源,灼然可见。此外,《新序》卷五、《韩诗外传》卷九也有类似的论述,可见其影响。择友也属于个人修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1],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下略)。

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2],则家日益[3],身日安,名日荣,处官得其理矣[4],则段干木、禽子、傅说之徒是也[5]。其友皆好矜奋[6],创作比周[7],则家日损,身日危,名日辱,处官失其理矣,则子西、易牙、竖刀之徒是也[8]。《诗》曰“必择所堪,必谨所堪”者[9],此之谓也。

——《墨子》卷一《所染》节选

[1]必:通“毕”。完,尽。

[2]淳谨:敦厚谨慎。畏令:谓畏惧法令。《商君书·算地》:“属于农则朴;朴则畏令。”

[3]日益:谓日日有所增益。《大戴礼记·文王官人》:“其礼先人,其言后人,见其所不足,曰日益者也。”王聘珍解诂:“日益,谓日有增益,犹言日新也。”

[4]处官:居官从政。《荀子·尧问》:“吾闻之也:处官久者士妒之,禄厚者民怨之。”理:谓治理得好,秩序安定。与“乱”相对。

[5]段干木:战国时魏人,隐居不仕,魏文侯敬礼之,过其门必伏轼。《吕氏春秋·开春论》:“魏文侯师卜子夏,友田子方,礼段干木,国治身逸。”禽子:即禽滑釐,战国初人,曾学于子夏,后为墨子弟子,曾受墨子之命,执守圉之器,帮助宋人守城,抵御楚人的围攻。《史记·儒林列传》:“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傅说(yuè岳):殷商之相,曾辅佐武丁,令殷中兴。以其曾筑于傅岩,为武丁所访得,故以“傅”为姓。《墨子》卷二《尚贤》:“傅说,被褐带索,庸筑乎傅岩。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6]矜奋:以勇气自恃;骄傲自大。

[7]创作:制造。比周:结党营私。

[8]子西:即斗宜申,又称司马子西、子西,春秋楚大夫,因谋杀楚穆王未成被杀。子西,另有楚公子申、郑臣公孙夏之说。易牙:雍人,名巫,又称雍巫。春秋齐桓公幸臣,擅长调味,喜谄媚逢迎,据说曾烹其子以进桓公。管仲、齐桓公死后,易牙等立公子无亏,致令齐国大乱。事见《左传·僖公十七年》。竖刀:又称竖刁,即春秋时齐桓公的宦官貂。因谀事桓公,颇受宠信。桓公卒,与易牙等立公子无亏,导致齐国内乱。后世常以“竖刁”或“竖刀”蔑称貂,泛指阉宦奸臣。

[9]“必择所堪”两句:今传《诗经》无此两句,当属逸诗。堪,胜任。一说“堪”当作“湛”(jiān兼),通“渐”,谓浸渍。《周礼·考工记·锺氏》:“锺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

此之谓大丈夫

孟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战国邹人。受业于子思的门徒,继承孔子学说,开宋代理学家心性说之先河,明代嘉靖间被尊为“亚圣”,遂成为地位仅次于孔子的儒家传人。撰《孟子》七篇,有汉赵岐注、宋孙奭疏本,宋朱熹集注本,清焦循正义本等。“大丈夫”作为古人褒奖须眉的敬词,常被用来形容有志节、有作为的男子。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三不”价值取向反映了儒家积极的入世态度。《老子》第三十八章则如此界定“大丈夫”:“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道家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尽蕴含其中。秦末刘邦见显赫的秦始皇车队发出“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喟叹,在实践层面流露出对人生荣华富贵的艳羡。本书所选唐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人之称大丈夫者”云云(恕不引录),也无非是读书人渴望贵极人臣的遐想,较之刘邦的帝王梦又等而下之,受到以儒家“道统”自居的韩愈嘲弄揶揄,实为应有之义。历史上真正能完全实践孟子“三不”价值观者,屈指可数,更觉其难能可贵。

景春曰[1]:“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2]?一怒而诸侯惧[3],安居而天下熄[4]。”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5];女子之嫁也,母命之[6],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7],必敬必戒[8],无违夫子[9]!’以顺为正者[10],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11],立天下之正位[12],行天下之大道[13];得志,与民由之[14];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15],贫贱不能移[16],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孟子·滕文公下》

[1]景春:孟子同时代人,操纵横之术。

[2]公孙衍:战国著名说客,魏人,以曾仕魏官“犀首”(古官名),故又称犀首。他与张仪交恶,张仪死后,曾相秦,佩五国相印,为约长。张仪:战国时魏人(?—前309),传说曾与苏秦一同师事鬼谷子,相秦惠王,以连横之策说六国共同事秦,与苏秦合纵六国抗秦之策抗衡。后因秦惠王死,去秦为魏相一年而卒。

[3]“一怒”句:宋朱熹集注:“怒则说诸侯使相攻伐,故诸侯惧也。”诸侯,古代帝王所分封的各国君主,可世代掌握其统辖区域内的军政大权,但按礼要服从王命,定期向帝王朝贡述职,并有出军赋和服役的义务。

[4]安居:谓安静、安定地生活。熄:比喻天下太平无战争。

[5]“丈夫”两句:古代男子二十岁行被视为成年的加冠礼,由父亲委托宾(父亲之僚友)致辞告诫。

[6]“女子”两句:谓古代女子出嫁时,由母亲加以训导。杨伯峻《孟子译注》认为“孟子此言与《仪礼·士昏礼》所载略有不同”。可参考。

[7]女(rǔ汝)家:谓夫家。女,代词,你,通“汝”。

[8]戒:谨慎。

[9]夫子:古代尊称丈夫。

[10]正:标准;准则。

[11]广居:宽大的住所,这里用以喻仁。

[12]正位:中正之位。这里用以喻礼。

[13]大道:宽阔的道路。这里用以喻义。

[14]与民由之:谓偕同百姓遵循大道前行。

[15]淫:惑乱,迷惑。

[16]移:改变,移易。

独善与兼善

孟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行藏”或“出处”,也就是出仕和隐退的关系问题,一向为考验传统儒者积极入世抑或消极遁世的一大关节。《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看来能够游刃有馀地实践这一“行藏”的理念并非轻而易举之事。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读书人的家国意识、担当精神因八股取士而渐趋湮没,似乎有些过甚其词,然而孟子的“独善”与“兼善”说毫无自私的功利之心则可以肯定。自古以来无数的志士仁人无论舍生取义还是杀身成仁,都是建立于“道”与“义”的道德基础之上,失去这一基础或筑基不牢,“独善其身”或可勉强,“兼善天下”就万万不能了。宋朱熹集注谓:“此章言内重而外轻,则无往而不善。”后世人在引用孟子这段著名的话时,往往写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句中动词有所变化,或许更能显示语言的魅力。

孟子谓宋句践曰[1]:“子好游乎[2]?吾语子游[3]。人知之亦嚣嚣[4];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5];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6]。穷则独善其身[7],达则兼善天下。”

——《孟子·尽心上》

[1]宋句(ɡōu勾)践:人名,生平不详。

[2]游:即游说,谓战国时代策士们周游列国、劝说君主采纳其政治主张的一种活动。

[3]语(yù玉):告诉。

[4]嚣嚣:自得无欲貌。

[5]得己:谓不失己志。杨伯峻注:“犹言‘自得’。”可参考。

[6]见(xiàn现):“现”的古字,显现。宋朱熹集注:“见,谓名实之显著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实。”

[7]善:修治;治理。宋孙奭疏:“不得志则修治其身以立于世间。”

遗黄琼书

李固

〔解题〕题目系据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据南朝宋范晔《后汉书》,黄琼(86—164),字世英,东汉江夏安陆(今属湖北)人,为魏郡太守黄香之子。曾以父任太子舍人,辞不就;父亲死,“服阕,五府俱辟,连年不应”。永建(126—132)中,征拜议郎,迁尚书仆射,进尚书令,官至司空,封邟乡侯,卒赠车骑将军,谥曰忠侯。李固(96—147),字子坚,东汉汉中南郑(今属陕西)人。少好学,结交英贤,举孝廉,辟司空掾,皆不就。汉顺帝时拜议郎,在朝正直敢言,反对宦官、外戚专权,历官将作大匠、大司农,至太尉。李固以声望日高,为外戚梁冀所忌恨,终被诬下狱,论死。汉顺帝永建中,众多公卿举荐黄琼,黄琼迫不得已应聘上路。当时朝廷征聘处士多名不符实,而李固平素仰慕黄琼操守,就写了这封书信给正在路途中行进的黄琼。此书文字精炼,言简意赅,提出“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皆为有感而发,切中时弊,至今读之,仍觉如醍醐灌顶,精警异常。遗(wèi卫),送交的意思。

闻已度伊、洛[1],近在万岁亭[2],岂即事有渐,将顺王命乎[3]?盖君子谓伯夷隘,柳下惠不恭[4],故传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5]盖圣贤居身之所珍也[6]。诚遂欲枕山栖谷[7],拟迹巢、由[8],斯则可矣[9];若当辅政济民[10],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11],善政少而乱俗多[12],必待尧、舜之君[13],此为志士终无时矣[14]。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15],皦皦者易污[16]。”《阳春》之曲,和者必寡[17],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18],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19],犹待神明。虽无大异[20],而言行所守无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21],岂非观听望深[22],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23],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24],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25]。愿先生弘此远谟[26],令众人叹服[27],一雪此言耳。

——《后汉书》卷六一《左周黄列传》

[1]度:通“渡”。伊洛:即伊水与洛水。伊水,洛水支流,源出河南栾川县伏牛山北麓,东北流至偃师县南入洛水。洛水,一作雒水,即今河南洛河,为黄河支流。

[2]万岁亭:在今河南郑州市东。亭,秦汉时乡以下、里以上的行政机构。

[3]“岂即事”两句:意谓莫非你有出仕迹象,准备顺从朝廷之命了罢。即事,任事,这里指出仕。渐,端倪;迹象。

[4]“盖君子”两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大意是:伯夷因嫉恶如仇而气量褊狭,柳下惠处世随和却不够严肃。这两种做法,君子不会照搬。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孤竹君生前欲立叔齐为继承人,其死后,兄弟两人都不愿继承其位,先后逃至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柳下惠,鲁大夫展无骇之子,名获,字季,又字禽,曾为士师(古代执掌禁令刑狱的官名),食邑柳下,谥惠,故称柳下惠。他作风正派,曾留下“坐怀不乱”的美谈。《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孟子所谓“柳下惠不恭”,当就此而言。

[5]“故传曰”两句:语本汉扬雄《法言·渊蹇》:“‘其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曰:‘是夷惠之徒欤?’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也。’”这是扬雄赞誉蜀人李弘(字仲元)的话,后两句大意是:既不像伯夷那样气量褊狭,也不像柳下惠那样处世随意,而是折衷于两者之间。传(zhuàn撰),著作。晋张华《博物志》卷六云:“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这里即指扬雄《法言》。

[6]圣贤:泛称道德才智杰出者。居身:立身处世。

[7]枕山栖谷:谓隐居山林。

[8]巢由:相传为尧时隐士巢父(fǔ斧)和许由的并称。据说,尧曾让位于二人,皆不受。后世即以“巢由”指隐居不仕者。

[9]斯则可矣:意谓这样做也就可以了。据《后汉书·左周黄列传》:“永建中,公卿多荐琼……琼至纶氏(治所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称疾不进。”这里当指黄琼称疾欲隐居一事。

[10]辅政济民:辅佐治理政事以救助百姓。

[11]生民:犹言人类诞生。

[12]善政:清明的政治。《书·大禹谟》:“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乱俗:伤风败俗。《书·君陈》:“狃于奸宄,败常乱俗。”

[13]尧舜之君:唐尧和虞舜的并称,两者为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14]无时:不逢时会。

[15]峣(yáo姚)峣:形容性格刚直。

[16]皦(jiǎo绞)皦:明亮洁白。

[17]“阳春”两句:意谓曲高和寡。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阳春,古歌曲名,属于比较高雅难学的曲子。和(hè贺),跟着唱或跟着唱腔伴奏。

[18]鲁阳樊君:即樊英(生卒年不详),字季齐,东汉南阳鲁阳(今河南平顶山鲁山县)人。幼年习《京氏易》,后隐居于壶山,著有《易章句》。屡征不起。永建二年(127),汉顺帝策书备礼征辟樊英,被迫至京,仍称疾不起。至四年三月,顺帝为樊英设坛席,待以师傅之礼,樊英不敢辞,拜五官中郎将。数月,樊英又称疾笃,诏以为光禄大夫,赐告归。《后汉书·方术列传》有传,内有云:“英初被诏命,佥以为必不降志,及后应对,又无奇谟深策,谈者以为失望。初,河南张楷与英俱征,既而谓英曰:‘天下有二道,出与处也。吾前以子之出,能辅是君也,济斯人也。而子始以不訾之身,怒万乘之主;及其享受爵禄,又不闻匡救之术,进退无所据矣。’”

[19]坛席:筑坛设座席,表示礼遇隆重。

[20]大异:这里谓不同寻常的表现。

[21]应时:随时;即刻。折减:减损;减少。

[22]观听:看和听,引申为舆论。望:期待。深:苛刻,这里有要求很多的意思。

[23]自顷:近来。征聘:谓朝廷以礼招聘贤才。两汉选官有“征辟”制,朝廷召之称征,三公以下召之称辟。

[24]胡元安:即胡定(生卒年不详),字元安,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至行绝人。居丧在室,大雪绝粮,妻子皆卧在床,县令遣户曹掾送粮至,仅受其半,以此得名。事见《初学记》卷一八引《先贤行状》、《太平御览》卷四八五引《汝南先贤行状》。薛孟尝:即薛包(生卒年不详),字孟尝,汝南(今属河南)人,至孝。幼遭后母虐待,泣而不去;与兄弟等分家,自取最劣者。汉安帝建光(121—122)中,征拜侍中,称疾不起,有诏赐告归。年八十馀,以寿终。事见《后汉书·刘赵淳于江刘周赵列传》。朱仲昭:生平不详,待考。顾季鸿:即顾奉(生卒年不详),字季鸿,吴郡吴县(今属江苏)人,历官颍川太守。为三国吴顾雍的曾祖父,事见《三国志·吴书·顾雍传》裴注引《吴录》。

[25]俗论:世俗的议论。处士:这里谓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虚声:虚名。

[26]弘:光大。远谟:深远的谋略。

[27]叹服:赞叹佩服。

杨震四知

范晔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范晔(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南阳淅川)人。少好学,擅书法,通音律,历尚书吏部郎、宣城太守,官至左卫将军、太子詹事。以拥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事泄被杀。《宋书》、《南史》皆有传。《后汉书》系范晔贬官宣城太守时所撰,其中帝纪与列传、传论等,用笔精炼,旨深意赅,为其得意之作。今传本一百二十卷,系合刻晋司马彪所作《续汉书志》三十卷而成。杨震(?—124),字伯起,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自幼从父杨宝学,博览群书,五十岁步入仕途,历官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入为太仆,迁太常,官至太尉。任内因不屈权贵,正直敢言,得罪奸佞,被罢官,中途饮鸩而卒,终年七十馀岁。汉顺帝继位,下诏平反。暮夜却金与“四知”事,后世脍炙人口,成为典故流传。无独有偶,明代柴车也有类似故事。《明史·柴车传》:“车在江西时,以采木入闽,经广信。广信守,故人也,馈蜜一罂。发视之,乃白金。笑曰:‘公不知故人矣。’却不受。同事边塞者多以宴乐为豪举。车恶之,遂断酒肉。其介特多此类。”可见古代为官清廉的传统不绝如缕,值得今人深思。

杨震不为子孙治产业,留下钱财,西汉疏广早开其端,据《汉书》卷七一《疏广传》:“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居岁馀,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馀,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捐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古人智慧,值得今人深思!

杨震字伯起,弘农华阴人也[1]。年五十,乃始仕州郡。

大将军邓骘闻其贤而辟之[2],举茂才[3],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4]。当之郡,道经昌邑[5],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6],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7]。震曰:“故人知君[8],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后转涿郡太守[9]。性公廉[10],不受私谒[11]。子孙常蔬食步行[12],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13],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14],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后汉书》卷五四《杨震列传》节选

[1]弘农:汉代郡名,辖境相当于今河南宜阳以西,黄河、华山以南,陕西柞水以东,治弘农县。华阴:汉代县名,以在华山之北,故址在今陕西省华阴市。

[2]大将军邓骘(zhì志):字昭伯(?—121),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太傅邓禹孙。以妹邓绥为汉和帝刘肇皇后,历官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升大将军,封上蔡侯。后为宦官诬陷,绝食死。《后汉书》卷一六有传。大将军,武官名,东汉时位在三公之上,位尊势大,多由贵戚担任。辟(bì毕):征召;荐举。

[3]茂才:即秀才,汉时开始与孝廉并为举士的科名,东汉时避光武帝刘秀讳改称“茂才”。

[4]荆州刺史:东汉荆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汉武帝时,分全国为十三部(州),部置刺史。荆州,汉代辖境约相当于今湖北、湖南两省及河南、贵州、广西、广东省区部分地,东汉治所在汉寿(今湖南常德市东北)。东莱太守:东汉东莱郡的最高行政长官。东莱,辖境相当于今山东胶莱河以东,岠嵎山以北与乳山河以东地区,东汉治所黄县(今山东龙口市东南)。

[5]昌邑:东汉昌邑县,治所在今山东巨野县南昌邑乡。

[6]谒见:通名刺会见。后泛指进见地位或辈分高的人。

[7]遗(wèi卫):馈赠。

[8]故人:汉代人对门生故吏的自称。杨震曾经举荐王密为茂才,故称。

[9]涿郡太守:东汉涿郡的最高行政长官。涿郡,西汉置,治所在涿县(今河北涿州市),西汉成帝末辖境相当于今北京市房山以南,河北易县、清苑以东,安平、河间以北,霸州、任丘以西地区。

[10]公廉:谓公正清廉。《史记·酷吏列传》:“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

[11]私谒:谓因私事而干谒请托。

[12]蔬食:粗食,以蔬菜为食。

[13]故旧长者:旧交中年纪大或辈分高的人。产业:谓私人财产,如田地、房屋、作坊等等。

[14]清白吏:谓品行纯洁、没有污点的官员。

诫子侄书

王昶

〔解题〕这一节选自《三国志》,题目为编者所拟,原书长,此为节选开首一部分。王昶(?—259),字文舒,三国时太原郡晋阳县(今山西太原)人。曹魏时官至徐州刺史,封武亭侯。西晋时位至司空。著有《治论》、《兵书》等。卒谥穆侯。《三国志》撰者陈寿以“开济识度”四字评价王昶。古人重视家庭教育,长辈对于晚辈寄予重望,往往通过书信立为存照,语重心长。这里面固然有专制社会封建士大夫对于一人犯罪动辄株连全家乃至九族的恐惧,但期望子孙世其家风,光宗耀祖也是重要原因,《晋书·谢安传》有一段谢安与谢玄的叔侄间的对话,发人深省:“(谢玄)少颖悟,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夫人为子之道,莫大于宝身全行[1],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2],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由所祖习非其道也[3]。夫孝敬仁义[4],百行之首[5],行之而立[6],身之本也。孝敬则宗族安之,仁义则乡党重之,此行成于内,名著于外者矣。人若不笃于至行[7],而背本逐末,以陷浮华焉[8],以成朋党焉[9];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此二者之戒,昭然著明,而循覆车滋众[10],逐末弥甚,皆由惑当时之誉,昧目前之利故也。夫富贵声名,人情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11]。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12]。语曰:“如不知足,则失所欲。”[13]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4]。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15],欲而不厌[16],而能保世持家[17],永全福禄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18],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冲虚为名[19],欲使汝曹顾名思义,不敢违越也。古者盘杅有铭[20],几杖有诫[21],俯仰察焉[22],用无过行[23];况在己名,可不戒之哉!夫物速成则疾亡[24],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25],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大雅君子恶速成[26],戒阙党也[27]。

——《三国志》卷二七《王昶传》节选

[1]宝身:珍惜身躯。全行:谓品行完美无缺。

[2]危身:谓危及于身。破家:谓使家庭毁灭。

[3]祖习:宗奉学习。

[4]孝敬:孝顺父母,尊敬亲长。仁义:友爱他人。

[5]百行:各种品行。

[6]而立:三十岁。语本《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7]笃(dǔ睹):专一。至行:卓绝的品行,此指孝敬仁义。

[8]浮华:品行轻浮,与孝敬仁义之道相悖。

[9]朋党:谓同类的人为利益而结成集团干坏事。

[10]循:沿着,顺着。覆车:翻车,比喻失败。滋:愈益;更加。

[11]“夫富贵”数句:语本《孟子·滕文公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12]悔吝:灾祸。《易·系辞上》:“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咎:追究罪责。

[13]语:谓俗话、谚语或古书中的话。“如不知足”二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

[14]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语本《老子》第四十六则:“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15]干名要(yāo腰)利:求取名位与利益。

[16]欲而不厌:欲望难以满足。

[17]保世:谓保持爵禄、宗族或王朝的世代相传。持家:保持家业。

[18]汝曹:你们。立身行己:谓立身行事。

[19]玄默:谓沉静不语。冲虚:恬淡虚静。王昶为其子侄取名也渗透着人文关怀,《三国志》本传谓:“其为兄子及子作名字,皆依谦实,以见其意,故兄子默字处静,沈字处道,其子浑字玄冲,深字道冲。”堪称用心良苦。外儒内道的追求,凸显了王昶对于子侄辈的殷切期望。

[20]盘杅(yú鱼):即“盘盂”,圆盘与方盂的并称,用于盛物。古代亦于其上刻文纪功或自励。

[21]几杖:用于依靠的小桌子和手杖。

[22]俯仰:低头和抬头,引申为一举一动。《后汉书·崔骃传》:“远察近览,俯仰有则,铭诸几杖,刻诸盘杅。”

[23]用:介词,犹言以,表示凭借或者原因。过行:错误的行为。

[24]速成:谓在短期内很快完成事功。

[25]朝华:早晨开的花朵。

[26]大雅:古代称德高而有大才的人。

[27]戒阙党也:谓以阙党童子为戒。《论语·宪问》:“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大意是:阙党的一个童子到孔子处传达消息。有人问孔子:“这小孩是肯求上进者吗?”孔子回答:“我见他坐在位上毫无顾忌,又见他与长辈并肩而行,这不是求上进者的作为,只不过是个想走捷径的人罢了。”阙党,即阙里,据说为孔子居处,是其讲学之所。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李贽

〔解题〕李贽(1527—1602),原名载贽,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泉州晋江(今福建泉州)人,回族。李贽是明代中后期的思想家、文论家,他接受佛教禅宗影响,又受阳明心学及其泰州学派熏染,大胆怀疑孔孟之道,提倡个性解放,以“异端”自居,影响巨大。著有《焚书》六卷、《续焚书》五卷以及《藏书》、《续藏书》等。这篇《题孔子像于芝佛院》短小精悍,于幽默风趣中提倡独立思考,大胆怀疑,富于解放个性的启蒙意识。作者反对将孔子偶像化,绝非如禅宗中人“呵佛骂祖”般的随意,而是从“盲从”角度找到“尊孔”可笑的突破口,属于旧时文人士大夫立身修己中另类思考,至今仍有其认识价值。芝佛院故址在今湖北麻城东三十里,李贽在此出家并著述讲学十馀年,在佛家寺院张挂儒家祖师孔子的画像,其行动本身的反讽意味也不言而喻。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1],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2],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3];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4],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5],是必为老与佛也[6]。

儒先亿度而言之[7],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矇聋而听之[8]。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9],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10];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11]。至今日,虽有目[12],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13]。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续焚书》卷四

[1]孔子:即孔丘(前551—前479),字仲尼,春秋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其先世为宋国贵族。居鲁曾任相礼(司仪)、委吏(管理粮仓)、乘田(管理畜养)一类的小官,鲁定公时升任中都宰、司寇。后以不满时政去官周游列国,归死于鲁。他熟悉古代典籍,做过整理工作,聚徒讲学,有弟子三千人之众,其中有七十二贤人。其学说以“仁”为核心,以“礼”为手段,创立了儒家学派,对后世影响巨大。《史记》卷四七有《孔子世家》。大圣:古人对道德完善、智能超绝、通晓万物之道者的称谓。《荀子·哀公》:“所谓大圣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乎万物之情性者也。”

[2]老:即老子,或称老聃,春秋战国时楚苦县人,曾为周藏书室史官,著《老子》五千馀言,为道家学说的创始人,也被后世道教尊为祖师。《史记》有传。这里即指道教。佛:即佛教,公元前六世纪至前五世纪古印度的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王子释迦牟尼创立。大约在我国东汉明帝时期传入华夏。异端:古代儒家称其他学说、学派为异端。

[3]儒先:即先儒。

[4]圣则吾不能:这是孔子自谦的话,语本《孟子·公孙丑上》:“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

[5]攻乎异端:谓对非儒家学说的批评。语本《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宋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

[6]是必为老与佛也:孔子时代,道教尚未形成,佛教也未传入,将孔子所谓“异端”说成是老与佛,正反映了儒先的无知。

[7]亿度(duó夺):测度;揣测。

[8]矇(ménɡ萌)聋:目不见,耳不闻。喻糊里糊涂。

[9]千年一律:犹言千古一律。

[10]“不曰徒诵其言”二句:意谓只知记诵孔孟之言,而不去理解其精义。语本《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里化用其意,讽刺儒先对于儒学真义的无知。

[11]“不曰强不知以为知”二句:意谓不懂装懂,因无知而盲从。语本《论语·为政》:“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里化用其意,讽刺儒先自以为是。

[12]有目:有眼力,即有判断力。

[13]从众:意谓同意众人的做法。这里即俗所谓“随大流”,显然有自我调侃的意味。

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沅弟书

曾国藩

〔解题〕这是曾国藩在周家口致其九弟(族中大排行)曾国荃的家书,时间为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1867年1月23日)。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历官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在清廷镇压太平天国中创立湘军,后又参与剿灭捻军,推进洋务运动,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卒谥文正。曾国荃(1824—1890),字沅甫,号叔纯,为曾国藩三弟。咸丰二年(1852)贡生,为湘军主要将领之一,官至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

同治五年,曾国荃起任湖北巡抚,帮办军务,协调镇压捻军。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六日,东捻军在湖北钟祥大败清提督郭松林军,郭松林几为捻军所俘,仅侥幸逃归。十二月初十日与十二日曾国荃曾连致三函于其兄,抱怨自己运气欠佳,曾国藩即回此函加以劝慰。最终,曾国荃以镇压捻军不力,称病退职。在这封家书中,曾国藩以一“忍”字现身说法,鼓励其弟“咬定牙根,徐图自强”。其间政治立场等因素,这里姑且不论,只是“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一说,不无立身处世的认识价值,类似于今天人们所常所的“情商”。所谓“忍”之一说,源于《书·周书·君陈》:“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军国大事自然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欲使家庭和谐亦须忍字当头。《旧唐书·孝友传》:“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过郓州,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馀‘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可见“忍”之一事,无论巨细,谈何容易!曾国藩这封书信诚属兄长开导兄弟的肺腑之言,是真情的流露!

弟之忧灼[1],想犹甚于初十以前。然困心横虑[2],正是磨砺英雄玉汝于成[3]。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4],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5];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6];乙卯、丙辰间,为江西所唾骂[7];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8],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9],三县之失[10],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11]。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曾国藩家书·军事篇·部署策略》节选

(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797页)

[1]忧灼:忧虑焦急。

[2]困心横虑:通作“困心衡虑”,意谓心意困苦,忧虑满胸;亦指费尽心思。语出《孟子·告子下》:“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宋朱熹集注:“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

[3]磨砺:在磨刀石上磨擦,引申为磨练。玉汝于成:亦作“玉女于成”,简作“玉成”,意谓助之使成,有成全的意味。语本宋张载《西铭》:“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

[4]李申夫:即李榕(1818—1890),原名李甲先,字申夫,剑州(今四川剑阁)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转礼部主事。咸丰九年(1859),曾国藩奏调湘军营务,以军功授浙江盐运使、湖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怄(òu沤)气:闹情绪,生闷气。

[5]“余庚戌”二句:谓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与咸丰元年辛亥(1851)间,太平天国军兴,曾国藩因“深痛内外臣工谄谀欺饰,无陈善责难之风”,应诏陈言,上疏咸丰帝,引来京师权贵的不满。

[6]“癸丑甲寅”二句:谓咸丰三年癸丑至四年甲寅(1853—1854),太平天国攻占南京,立为首都,天下震动。曾国藩在长沙筹建湘军,严明纪律,惹来地方官府上下的责难。

[7]“乙卯丙辰”二句:谓咸丰五年乙卯(1855)至六年丙辰(1856)间,曾国藩湘军水师被太平天国石达开等困于江西南昌一带,筹饷艰辛,难以为力,并引起江西地方官员的抗拒。

[8]岳州之败:咸丰四年(1854)三月间,太平军进攻湖南,曾国藩湘军陆军、水师在岳州迎战太平军,皆遭溃败,此为湘军初次失利。靖江之败:咸丰四年四月初,湘军水师与太平军激战于靖港市,西南风起,为太平军所乘,战船皆为所焚或被掠,曾国藩羞愤中两次投水自尽,被部下所救。湖口之败:咸丰五年(1855)二月间,太平军石达开部与湘军水师在九江东部的湖口激战,焚毁湘军大量船只,曾国藩座船亦被俘获,曾国藩投江,被部下救起。湘军水师损失殆尽。

[9]郭军之败:同治五年十二月初六日(1867年1月11日),东捻军赖文光等在湖北钟祥大败清廷提督郭松林军,郭松林中埋伏为捻军生俘,因伤足被弃于道,逢旧部负逃归。

[10]三县之失:东捻军一度攻占云梦、应城、天门等处,但不久又失去。参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清史编年》第十卷“同治朝”第296页。

[11]声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