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法自然

天地合德

〔解题〕题目据正文拟。《周易》相传为周文王所作。关于周易之名，“周”字大略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周朝，即《周易》即周朝之《易》书；二是指周普，即指无所不包。“易”有三义：一为“变易”，即天下万物皆是变易不居的；二为“简易”，书中所讲皆是阴阳变化而已；三为“不易”，指一切皆变，唯变不变大人与天地日月四时鬼神相合的本质是什么呢？是合乎道罢了，也就是合乎天地万物自然变化之理，也即自然界之运行规律。“先天不违”，指意在行先，默然与天合契。“后天奉天”，指知天理而风行。所以无论先天后天，其实还是人要合于天，其内在理念即天人合一。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1]，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2]，后天而奉天时[3]。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周易·乾卦·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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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符合，相同。

[2]先天：先于天象，此谓自然界尚未出现变化之时，就预先采取必要的措施。

[3]后天：后于天象，此谓自然界出现变化之后，及时采取适当的措施。

变通得久

〔解题〕这篇选文常被视为八卦的起源，换个角度，此段正是演化了人类文明的起源。所谓包牺氏也好，黄帝、尧、舜也罢，在传说中皆是中华文明的祖先，被视为圣人。之所以被称为圣人，只是他们能够探究天地自然的玄奥，来结网捕鱼、耒耜耕种，聚货为市，垂范衣裳，舟楫以通，牛马载重，门托防暴，杵臼舂食，弓矢威服，宫室遮雨，棺椁定丧，书契以决等等。所有这些文明之创制，皆是由于“观象于天”“观法于地”，也就是探究自然之奥秘，同时要根据“进取诸身”，即要根据人类自身情况而发明创制。所以，圣人一定是天人合一的理想化身，既能探秘宇宙自然的玄秘，又能通达人情，所以所有的发明创造皆是合乎人情需求与合乎历史发展的。后世魏晋玄学思想家讨论的“圣人有情无累”的观点也可在此找到发端。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1]，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2]，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3]。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4]，盖取诸离[5]。包牺氏没，神农氏作[6]，斲木为耜，揉木为耒[7]，耒耨之利[8]，以教天下，盖取诸益[9]。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10]。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11]，通其变，使民不倦[12]；神而化之，使民宜之[13]。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14]。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15]，盖取诸乾、坤[16]。刳木为舟[17]，剡木为楫[18]，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19]。服牛乘马[20]，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21]。重门击柝[22]，以待暴客，盖取诸豫[23]。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24]，盖取诸小过[25]。弦木为弧[26]，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27]。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28]，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29]。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30]，丧期无数[31]。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32]，盖取诸大过[33]。上古结绳而治[34]，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35]，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36]。

——《周易·系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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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包牺氏：我国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古书多作“伏羲”“伏牺”“庖牺”“宓戏”“伏戏”，亦称“牺皇”“羲皇”。

[2]与地之宜：此谓适宜存在于地上的诸种事物。

[3]神明之德：阴阳变化的德行。万物之情：世间万物的情状。

[4]作：创造。罔罟（wǎnɡ ɡǔ网古）：罔，同“网”。古书中捕兽的网叫“罔”，捕鱼的网叫“罟”。此谓鱼网。佃（tián田）：同“田”，田猎。渔：捕鱼。

[5]盖：表推测语气。离：六十四卦之一，上下卦均为“离”，象征附丽。离有“目”象，上下两目相重合在一起，象征了罗网的孔眼结构。罗网的制作未必取法于离卦的卦理，而是由于卦象与物象有相似之处，以下所引也大都与此相类。

[6]神农氏：我国上古传说中的人物。教人农耕，亲尝百草的人物。一说即“炎帝”。

[7]斲：同“斫”，砍削。揉：使木弯曲。耒耜（lěi sì磊肆）：我国古代最原始的翻土工具，靠脚踩把下端的“耜”刺入土中，然后用手操纵曲柄“耒”以翻掘土壤。最初，上下两部分均为木制，故有斲揉之称。

[8]耨：耘田。利：好处。

[9]益：六十四卦之一，下震上巽，象征“增益”。由于下“震”为动，上“巽”为木，为入，恰如耒耜二体均为木制，操作时上入下动，故文中推测神农氏取此象征以制耒耜。

[10]噬嗑（shì hé是何）：六十四卦之一，下震上离，象征“咬合”。由于上离为日，为明，下震为动，恰如“日中”而集市兴动，且贸易交合与“咬合”之义相通，故文中推测神农氏取此象征以规定“日中为市”。也有认为“噬嗑”与“市”“合”音近相借，故取此象征。

[11]黄帝：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传说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尧：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舜：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此三人均为传说中上古之人。

[12]通其变：此谓变通前代的器用、制度。不倦：犹言进取而不懈怠。

[13]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谓根据事物的微妙之处而变化，使百姓能够各得其所需。即随着时代的变化，根据百姓所需而变化前代的器用、制度。

[14]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大有”卦的上九爻辞，谓从上天降下祐助，吉祥而无所不利。此处援引以说明黄帝、尧、舜能运用《周易》的“变通”之理，故无所不利。祐：谓天、神等的祐助。

[15]垂衣裳：传说在黄帝之前，人们穿着动物的皮毛来抵御寒暑，黄帝首先创制衣裳，示范天下，人们效仿。垂：垂示，示范。

[16]乾、坤：六十四卦的开首两卦，各以“乾”“坤”重叠而成，象征“天”“地”。由于乾坤为上、下之象，古代服制上衣下裳，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两卦象征以制造“衣裳”。

[17]刳（kū哭）：剖开而挖空。

[18]剡（yǎn掩）：削。

[19]涣：六十四卦之一，下坎上巽，象征“涣散”。由于上巽为木，下坎为水，犹如舟行水面，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制“舟楫”。

[20]服牛：乘牛。

[21]随：六十四卦之一，下震上兑，象征“随从”。由于下震为动象，上兑为悦象，犹如马牛在下背驰，乘驾者居上而欣悦，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发明“服牛乘马”之事。

[22]重门：两道门。柝：古代巡夜者用来敲击报更的木梆。

[23]豫：六十四卦之一，下坤上震，象征“愉乐”。由于上震倒视为“艮”，其下又有“互艮”，艮为门阙、多节之木、手指之象。犹如设两道门而手持双木互相击打。另外，“豫”有“预备”之义，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设立“重门击柝”防盗。

[24]济：成，此谓舂米为食。

[25]小过：六十四卦之义，下艮上震，象征“小有过越”。由于上震为“动”，下艮为“止”，上下相配，恰如杵臼舂米的情状，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制“杵臼”。

[26]弦木：谓弯木上弦。弦，此处用作动词，上弦。弧：弓。

[27]睽（kuí葵）：六十四卦之一，下兑上离，象征“乖背暌违”。由于睽卦的象征意义是事有乖睽然后合之，而弓矢之用也是制服天下之乖争者。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造弓矢、威福天下。

[28]宇：屋檐。

[29]大壮：六十四卦之一，下乾上震，象征“大为强盛”。由于下乾为“健”，上震为“动”，犹如风雨动于上，而宫室壮于下，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建“宫室”“待风雨”。

[30]封：堆土为坟。树：植树。此句谓上古葬俗既不堆坟墓，也不植树为标记。

[31]丧期：居丧之期。此句谓上古服丧，没有限定的期数。

[32]棺椁（ɡuǒ果）：古代棺木，内层为棺，外层为椁。

[33]大过：六十四卦之一，下巽上兑，象征“大为过厚”。由于大过卦有此象征意义，而丧礼的制定是变简朴为繁厚，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创制以“棺椁”安葬的理解。

[34]结绳而治：谓上古未出现文字之初，用绳子结扣来记事等。

[35]书契：契刻文字。契：刻。

[36]夬（ɡuài怪）：六十四卦之一，下乾上兑，象征“决断”。由于夬卦有“断事明决”的象征意义，而“书契”文字的兴起正为了明于治事，故文中推测黄帝、尧、舜取此象征以制“书契”，使“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大同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礼记》是一部记录秦汉之前社会典章制度的书，儒家经典之一。“大同”是儒家关于社会发展之终极目标的构想，在这样的理想社会中，第一，“天下为公”，非一姓之天下；第二，“选贤与能”即遴选最优秀最有才德的人治理；第三，泛爱亲民，让老有所养，一切生活不能自理之人皆能有体面的过上合适的生活；第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货尽其通，社会生产效率极高，物质财富极为丰富；第五，社会风清气正，没有阴谋算计，没有盗窃乱贼。大同世界的描写是与共产主义极其相似的世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既能够释放自己所有的活力，同时也促进了社会的高度繁荣进步，兼之社会道德水准极高，人与人、人与自然皆和乐相处。这虽是道德倡导、理想构建，但至今读来仍富有积极指导意义。

大道之行也[1]，天下为公，选贤与能[2]，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3]，矜寡孤独废疾者[4]，皆有所养。男有分[5]，女有归[6]，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7]，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8]，是谓大同。

——《礼记·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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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道：天地间的理法。

[2]选贤与能：选拔贤德，将政事托付有能力的人。

[3]老有所终：老人都能得以赡养以终其余年。壮有所用：壮年之人不爱惜自己的力量以奉养老人抚育幼童。幼有所长：幼童都能得以长养成人。

[4]矜寡孤独废疾者：老而无妻、无夫的人；年幼无父、年老无子的人；身体残疾的人。矜，与“鳏”同。

[5]分：分配，此谓男子娶亲。

[6]归：女子出嫁。

[7]谋：奸邪欺诈之谋。此句意谓奸谋闭塞，无由自起。

[8]外户：屋门外的大门。

礼行乐兴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礼乐既是儒家教化的重要手段，也是教化生成的典型形态。所谓“礼”，即是伦理秩序，所谓“乐”，即是真情熏陶。礼的特点正如“天高地下”，秩序分明而又合乎自然。乐的特点是人心感动而同化合一，从而实现教化之目的。古人话语，将社会伦理秩序与自然天地秩序等而视之，赋予四季的自然运转以人伦秩序的色彩，进而赋予人伦制度以笼罩天地鬼神的力量，无非是在强调制礼作乐的神圣性。

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1]。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2]。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3]；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4]。

——《礼记·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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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高”三句：犹言天高地下，万物散殊，即自然之礼制。

[2]“流而”三句：犹言天地之和气流动不息，会和齐同而变化之际，自然之乐就兴起了。

[3]率：因循。从：顺从。

[4]天地官矣：意谓天地各得其所。

奉三无私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子夏所问三王之德如何参于天地，孔子的回答是“奉三无私”。所谓“三无私”，主体虽是天地日月，实则代指天地对万物皆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对于天来说，四时交替流转是一种教化，对于地来说，风雷物生也是一种教化。三代之王能够效法天地之德，清明公正地慰劳天下，则百姓拥戴，因为他无私心。

子夏曰[1]：“三王之德[2]，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于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3]。”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4]：‘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5]。昭假迟迟[6]，上帝是祗[7]。帝命式于九围[8]。’是汤之德也。

“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9]，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10]。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11]：‘嵩高唯岳[12]，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13]。惟申及甫，惟周之翰[14]。四国于蕃[15]，四方于宣[16]。’此文、武之德也。

“三代之王也，必先令闻，《诗》云[17]：‘明明天子[18]，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19]大王之德也[20]。”子夏蹶然而起[21]，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承乎[22]？”

——《礼记·孔子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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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夏：卜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2]三王：禹、汤、文王。

[3]劳：慰劳，抚慰。

[4]“《诗》曰”以下七句：皆引自《诗经·商颂·长发》。

[5]齐（jī基）：通“跻”，升。

[6]假：至。迟迟：长远。

[7]祗（zhī支）：敬。

[8]式：示范，法式。九围：九州。

[9]神气：神妙之气。

[10]有开必先：谓圣人欲王天下，有神开导，一定先为之降生贤智之人以供辅佐。

[11]“《诗》曰”以下八句：引自《诗经·大雅·嵩高》。

[12]嵩：高。岳：四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古代天子巡狩四方，于此朝见诸侯。

[13]甫：国名，此谓甫侯。其封地在今河南省南阳市西。申：国名，此谓申伯。其封地在今河南南阳北。

[14]翰：通“干”（ɡàn赣）。草木的茎干，引申为骨干。

[15]四国于蕃：谓四国有难，则去共同防御。

[16]四方于宣：四方恩泽不至，则去宣示畅达。

[17]“《诗》云”以下二句：引自《诗经·大雅·汉江》。

[18]明明：勉勉，谓其在公尽力。

[19]“弛其”二句：引自《诗经·大雅·汉江》。弛，宽施。

[20]大王：即太王，谓文王祖父古公亶父，武王灭商后追尊之为太王。

[21]蹶（juě决上声）然：急起，惊起状。

[22]承：承教。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中庸》是《礼记》的重要篇章，南宋朱熹编著《四书集注》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出，与《论语》《孟子》并列，称为《四书》，自此《中庸》更是受到人们的极大重视。孔子继承效法古圣人治理之道是“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即合于天地之道。天地之道无所不包，有序运行。“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可谓天地的重要品德，天地间万物可谓夥矣，而万物皆能各得其所，并行不悖，换句话说，各自绽放自己的精彩，即是天地之所以为大的原因。天地之大，并非天下万物多，而是能够兼容。人类世界的有序运行也要效仿天地，使每一个个体皆能正常生存，有体面有尊严地生活，思想不一致也能够并存，而不必被视为异见。如此，社会便能风清气正，自然得以教化。

仲尼祖述尧舜[1]，宪章文武[2]，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3]，无不覆帱[4]。辟如四时之错行[5]，如日月之代明[6]。万物并育而不相害[7]，道并行而不相悖[8]，小德川流[9]，大德敦化[10]，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礼记·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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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祖述：效法遵循远古之道。

[2]宪章：遵守法制。文武：周文王与周武王。

[3]辟如：犹“譬如”。

[4]覆帱（dào道）：覆盖。帱，覆盖。

[5]错行：迭代运行。

[6]代明：交替照明。

[7]并育：一齐生养。害：损害。

[8]并行而不悖：同时进行，不相妨碍。

[9]小德川流：小德如江河，川流不息。小德，细微之德。川流，河川的流动。

[10]大德敦化：大德敦厚，化育万物。大德，盛美之德。敦化，敦厚化育。

里革断罟匡君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国语》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国别体著作，记录了周朝王室和鲁国、齐国、晋国、郑国、楚国、吴国、越国等诸侯国的历史，相传为左丘明所作。本文写鲁宣公违背时令捕鱼，太史里革割破鱼网用言语匡扶宣公之事。里革之所以劝诫匡扶，是因为适当夏日，正是鱼类孕育生长之时，此时捕捞，实属贪心。所以，里革之劝诫匡扶，并非禁止捕鱼，而是应合其时，这也是一种天人伦理秩序的体现。另外，他认为在大寒降时捕猎，有“助宣气”“助生阜”的功用，这更表明了人类所有行为皆应有助自然。

宣公夏滥于泗渊[1]，里革断其罟而弃之[2]，曰：“古者大寒降[3]，土蛰发[4]，水虞于是乎讲罛罶[5]，取名鱼[6]，登川禽[7]，而尝之庙[8]，行诸国，助宣气也[9]。鸟兽孕，水虫成[10]，兽虞于是乎禁罝罗[11]，矠鱼鳖以为夏槁[12]，助生阜也[13]。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罜[14]，设阱鄂，以实庙庖[15]，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16]，泽不伐夭[17]，鱼禁鲲鲕[18]，兽长麑[19]，鸟翼卵[20]，虫舍蚔蝝[21]，蕃庶物也[22]，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23]。”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24]。”师存侍[25]，曰：“藏罟，不如寘里革于侧之不忘也[26]。”

——《国语·鲁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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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宣公：鲁宣公姬俀（tuǐ腿），公元前608年至前591年在位。滥：在水中安设捕网。泗：泗水，发源于今山东泗水县。渊：深水处。

[2]里革：鲁国太史。罟（ɡǔ古）：鱼网。

[3]降：减退。

[4]土蛰：地下冬眠的蛰虫。

[5]水虞：管理川泽水产捕捞事务的官员。讲：谋划。罛罶（ɡū liǔ孤柳）：捕大鱼的网篓。

[6]名鱼：大鱼。

[7]登：置物于豆（古代的一种高足食器）中。川禽：龟鳖之类的水产。

[8]尝：祭祀名，以应时的新鲜食品率先供祭祖先尝新。

[9]宣气：宣畅阳气。

[10]水虫：水中生物。

[11]兽虞：管理山林鸟兽捕猎事务的官员。罝（jū居）：捕兽网。罗：捕鸟网。

[12]矠（zé责）：刺取。槁：干肉。

[13]阜：生长。

[14]罜（zhǔ lù主鹿）：捕小鱼的细眼网。

[15]阱：捕兽的陷阱。鄂：下设尖桩的捕兽坑。庖：厨房。

[16]槎蘖（chá niè查聂）：砍取树木之后重生的新枝。

[17]伐夭：伐取初生的植物。

[18]鲲鲕（ér儿）：鱼苗。鲲，鱼子。鲕，破卵而出的小鱼。

[19]麑（yǎo舀）：泛指幼兽。麑，小鹿。，小麋。

[20]（kòu扣）卵：幼鸟与鸟蛋。，刚出壳的雏鸟。

[21]蚔（chí迟）：蚁卵。蝝（yuán缘）：未生翅的幼蝗。蚔蝝古时均可制酱。

[22]庶物：众生物。

[23]艺：限度。

[24]谂（shěn审）：规谏。

[25]师存：名字叫存的乐师。

[26]寘（zhì置）：同“置”。

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论语》凡二十篇，《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论语》中体现了孔子仁爱善教、通达进取之精神。所选这两句话，可看出孔子对于万事万物的仁爱之心，更重要的是对自然索求有度，即今日所言之可持续发展。

子钓而不纲[1]，弋不射宿[2]。

——《论语·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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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纲：收束鱼网的绳子，此谓在水流上拦网捕鱼。

[2]弋：系有绳子的箭，用以射鸟。宿：谓鸟巢，亦谓歇宿之鸟。

君子有三畏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君子所敬畏的天命、大人、圣人之言，大意是指自然规律、德高的当政者与圣人的言语。自然有其运行规律，而当政者掌握国家社稷之重器，圣人的言行具有示范引导作用，都不是可以随便儿戏的。真正具有道德节操的君子，必然是依照规律办事之人，他们敬畏“大人”，并非趋炎附势，而是对于国家社稷之事不可玩忽的态度和责任。敬畏圣人，是因为圣人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没有原则的小人，则对于看不见的自然规律不会心生敬畏，对于德高的当政者表示轻慢，对于圣人的言语不予尊重。小人亦有所敬畏，只是非君子之所敬畏就是了。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1]。”

——《论语·季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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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狎：此谓轻慢。侮：亵渎。

天何言哉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本文是孔子与子贡的一段对话，讨论的焦点在一个“言”字。孔子说过，对人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只听取一个人说得如何是不够的，还要看他做得如何。在本文中，孔子又举了天的例子，天孕育了万物，包含着四时运化，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虽是在讨论“言”的问题，但孔子所举之例亦体现出他的天道观，即天自有其运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天道自然运行，四时自然变化，万物自然生生不息，不必有言语的沟通，因为有着自然规律的统摄，一切皆自然发生，从不失准。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

不违农时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孟子，名轲，字子舆。是孔子之孙孔伋的再传弟子。孟子是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后被尊称为“亚圣”。主张王道，并提出了“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孟子》即孟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记录其言行之书。梁惠王与孟子对话，谈论王霸之业，孟子认为，要想实行王道，必须做到“富之”（使百姓富庶）而“教之”（对百姓进行教化）。本文所选，即其精彩论述之一节。“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皆体现了孟子对于自然规律的遵从。“时”为时节，是大自然生育万物的根本规律，不依照时节，百姓不能富庶，王道自然不兴。同时，选文中强调了富庶之后应适时施行教化，教化之内容，亦是遵从仁爱之道的应时之理。应时，非只施行王道之必由，亦是做任何事情都要遵从的内在逻辑。人是要遵从天道的自然规律的，“人定胜天”是绝对的人类为中心的狂妄主义。天人合一，为求天道与人道的和合统一，天道促进人道，人道顺应天道，而非征服敌对关系。明白了这一层关系，对于当今世界，亦有指导之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1]。数罟不入洿池[2]，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3]，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4]。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5]。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6]，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7]，申之以孝悌之义[8]，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9]。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10]，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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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可胜食：言食物之多。胜，尽。

[2]数（cù醋）罟：网孔细密的鱼网。数，细密。洿（wū污）池：水池。

[3]斤：斧头的一种，亦泛指斧头。以时：按一定的时节。

[4]丧死：葬送死者。

[5]衣（yì亦）：用作动词，穿衣。

[6]豚：猪。彘（zhì制）：小猪。无失其时：不耽误养育的时节。

[7]庠（xiánɡ详）序：古代的乡学。

[8]申：重复，一再。

[9]颁白：同“斑白”，头发花白的老人。负戴：古代用人力搬运重物的两种方式，负指背在背上，戴指顶在头上。

[10]黎民：老百姓。

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荀子（约前313—前238），名况，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对于人性的理解，荀子主张性恶论，认为人性本恶，需依靠后天环境及教育使人从教向善。曾三任齐国稷下学宫祭酒，后为楚国兰陵令。本文节选自《王制》篇。根据王制规定，在动植物生长之时，禁止凶器进入以阻断其生长发育。不过度采捕，方能待成熟时供给百姓的正常需求，如果一味索取，将违背自然规律，不能养育百姓。此文亦是论证依“时”而取，尊重时节，遵照自然万物生长的规律，如此，便得长久。

君者，善群也[1]。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2]，六畜皆得其长[3]，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4]，杀生时则草木殖[5]，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6]，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7]，罔罟毒药不入泽[8]，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9]，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10]；洿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11]，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12]；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13]。

——《荀子·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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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群：此谓将人们组织成社会群体。

[2]“群道”句：谓组织社会群体的原则得当，那么万物都能得到合理的安排。

[3]六畜：猪、牛、羊、马、鸡、狗六种禽畜，此处泛指家畜。

[4]时：得时，按时。

[5]殖：孳生。

[6]荣华：泛指草木茂盛、开花。草本植物开花叫“荣”，木本植物开花叫“华”。滋：生长。硕：大。

[7]鼋（yuán原）：大鳖。鼍（tuó驮）：扬子鳄。鳣（shàn善）：同“鳝”。别：谓离开母体，即生育。

[8]罔罟（wǎnɡ ɡǔ网古）：罔，同“网”。古书中捕兽的网叫“罔”，捕鱼的网叫“罟”。此谓鱼网。

[9]耘：除草。

[10]五谷：指黍、稷、豆、麦、稻，泛指各种庄稼。

[11]洿（wū污）池：水池。谨其时禁：严格限制在一定时节内捕鱼。

[12]优多：非常多。

[13]童：谓山林、土地无草木。

天行有常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天论》篇以磅礴的气势论述了自然变化与人事之间并无必然关系，带有浓厚的原始朴素辩证唯物主义的味道。在古代社会，由于受条件所限，人们认为人和天是有感应的，即天有祥瑞，则人间有圣人出，天有灾祸，则人间君主有过。本文详论天人关系，认为天的运行有其自然规律，与人事并无必然联系，不会因为圣主尧的存在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暴君桀的灭亡而灭亡。天人有分，一方面破除了盲目天人感应的学说，另一方面也是对于人的独立觉醒意识的阐扬。虽然天人有分，但并非完全不相关，而是“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即各得其所。真正的天人合一，并非天和人并无区分，或者人完全依附于天，或者人完全能够战胜天，而是天人各有其本分，又能各得其宜，即文中所说的“能参”。圣人“大智在所不虑”，含有不固执人类主观意志的意思；“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含有顺应天道而自然有成的意思。

天行有常[1]，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2]，应之以乱则凶[3]。强本而节用[4]，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5]，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6]，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7]。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8]，则天不能使之全[9]；倍道而妄行[10]，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11]，妖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12]，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13]。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14]。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15]；虽大，不加能焉；虽精[16]，不加察焉[17]；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18]。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列星随旋[19]，日月递炤[20]，四时代御[21]；阴阳大化，风雨博施[22]，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23]。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24]，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25]，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26]。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27]。心居中虚[28]，以治五官[29]，夫是之谓天君[30]。财非其类[31]，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32]。顺其类者谓之福[33]，逆其类者谓之祸[34]，夫是之谓天政[35]。暗其天君[36]，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37]，正其天官[38]，备其天养[39]，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40]，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41]。其行曲治[42]，其养曲适[43]，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故大巧在所不为[44]，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45]，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46]；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47]；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48]；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和之可以治者矣[49]。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也[50]。

——《荀子·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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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行：运行，变化。常：规律。

[2]应之：顺应它的规律。治：合理措施。

[3]乱：谓不顺应自然规律。凶：灾难。

[4]本：谓以农为本。

[5]养备：供养充足。动时：按时节劳作。

[6]循道：遵循自然规律。

[7]妖怪：怪异的自然现象。

[8]动罕：不能按时节劳作，意谓懒惰。

[9]全：健全，即健康地生活。

[10]倍道：违背了自然法则。倍，通“背”，违背。

[11]薄：迫近。

[12]受时：遇到的天时。治世：安定的社会。

[13]至人：最了不起的人，即圣人。

[14]天职：自然界的职能。

[15]其人：谓上文之“至人”。

[16]精：微妙。

[17]察：仔细考察。

[18]参：参与，配合。下文“所参”指与天地争职能。

[19]列星随旋：群星相互跟随着运转。

[20]递炤：交替着照耀。炤（zhào照），同“照”。

[21]代御：相互交替进行。

[22]博施：普遍施加给万物。

[23]神：神妙，指自然的功能。

[24]皆知其所以成：都知道它形成了万物。以，通“已”。无形：没有形迹。

[25]形具：人的形体已经具备。神生：谓人的精神活动产生。

[26]天情：谓天生具有的情感。

[27]天官：天生的感觉器官。

[28]中虚：此谓胸腔内。

[29]治：支配。

[30]天君：天然的主宰。作者认为人的心是支配五官的器官，所以称为“天君”。

[31]财：同“裁”，本义是制裁，此处引申为利用。非其类：谓人类自身以外的东西。

[32]天养：自然养育。

[33]其：代词，指人类。

[34]逆：违背。

[35]天政：自然的政治法则。

[36]暗其天君：谓把人的心弄得昏暗糊涂。

[37]清：纯净。

[38]正：端正。

[39]备：充足。

[40]所为：指人所应做。

[41]官：尽职分。

[42]曲治：周到全面。

[43]曲适：周到恰当。

[44]大巧：非常心灵手巧之人。

[45]志：意向，从事。

[46]见：同“现”，出现。已：同“以”，凭、按，下同。期：预期，推测。

[47]宜：适宜。息：生长繁殖。

[48]数：次序。事：指农耕。

[49]和：调和。

[50]守天：守护天之规律。守道：守护自然规律。

天长地久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期著名哲学家。所著《老子》，又名《道德经》，为道家学说代表经典，凡八十一章，对道之论述精妙深刻，影响深远。本文写天地不自生而能长生、圣人无私而能成其私，是老子比较典型的以退为进的观点。天地长久是因为不为自己而生，所以天地生生不息，而圣人效法天地，遇事将自身置于最后，但却得到众生的认可，而被置于最前，将自身利益置身事外，却总是得以保全。人在世间栖息生存，在群体中生活起居，若是人人自私，则社会纷争，反不能周全。但若放下自己的私心，求同存异，人与人的交往，甚至国与国的交往，便能更加和善，人类社会将更加美好。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1]，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2]；外其身而身存[3]。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老子》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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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生：自私其生，即为了自己而生存。

[2]后其身：退让，居后。

[3]外其身：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置之度外。

道法自然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本文论述了“道”之伟大。道先于天地而存在，不依附于任何物体而存在，且又存在于任何事物之中。宇宙之中，时空之先，莫不有道，所以为天下母。宇宙中有四种伟大存在，道、天、地和人。而人循法于地，地循法于天，天循法于道，而道则自然而然。本文是论述“道”的重要文章，在唯天命是从的古代，写出了在“天”之上还有一个至高存在的“道”，而“道”不是一个实体，也不是一个有知存在，而是高于天地万物存在的自然本能规律和法则。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1]。寂兮寥兮[2]，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3]，可以为天下母[4]。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5]，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6]。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7]，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8]。

——《老子》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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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物：犹言有个东西，此谓“道”。混成：意谓混然而存在。先天地生，意谓先于天地的产生而产生。

[2]寂：寂静无声。寥：运动而无形。

[3]周行：循环运行。不殆：不息。殆，通“怠”。

[4]天下母：天下万物之母。

[5]字之：勉强为它命名。字：表字，别名。

[6]曰：此处相当于“则”。逝：往，离去。反：通“返”。逝、远、返，谓道的周行。

[7]域：空间。

[8]道法自然：谓道顺任自己本然，自然而然。

道常无名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朴是没有任何人工雕饰制作的木，在这里也是“道”的另名。老子反对人为，主张无为而治，自然而然。虽然道常幽微不可见，但天下没有谁能够使它臣服，即言道是高于万物的存在。而当政者若能依道而行，便能风调雨顺，百姓得安。“道”之存在，如河流入海般自然而然。

道常无名、朴[1]。虽小，天下莫能臣[2]。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3]。

天地相合[4]，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5]。

始制有名[6]，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7]。

譬道之在天下[8]，犹川谷之于江海。

——《老子》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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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名：老子以“无名”喻“道”。朴：喻“无名”。

[2]小：谓“道”的细微不可见。臣：臣服。

[3]宾：宾服，归顺。

[4]天地相合：谓天地间阴阳之气结合。

[5]自均：自然均匀。

[6]始制有名：谓开始建立制度规范，从而有了“名”。“名”与等级名分相联系。

[7]殆：危险。

[8]道之在天下：谓道遍在于天下万物之中。

三生万物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道”是本元，是唯一，由唯一之元而生发出阴阳二气，再由二气调和孕育出万事万物。万物之中有阴阳，阴阳共生共存、相辅相成而成和合状态。后文则是老子辩证思维的重要体现。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不争而得，皆属于老子的重要思想。最后一句“强梁者不得其死”，表明了“道”以柔弱、退守为原则，以善为本的特点。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万物负阴而抱阳[2]，冲气以为和[3]。

人之所恶[4]，唯孤、寡、不穀[5]，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6]，吾将以为教父[7]。

——《老子》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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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生一：道是唯一的，既独一无二，又是一个浑然的整体，故老子常称道为一。二指阴阳二气，三指阴阳二气相互调和的状态。

[2]“万物”句：谓万物都包含阴阳两个对立面。

[3]“冲气”句：阴阳二气交冲而成和谐状态。冲，交冲，激荡。

[4]恶：厌恶。

[5]不穀（ɡǔ谷）：古代君侯自称不善的谦词。

[6]强梁：强横。

[7]以为教父：以此作为施教的根本。父：根本。

道生德蓄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今天“道”与“德”经常并称，《老子》亦被称为《道德经》，但《老子》里的“道德”二字与今日不同。据本文描述，“道”是万物的根本，是“天下母”，生养万物，而“德”则使万物得以蓄养、生蕃。而后文所称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则是老子一以贯之的不居功、不存私心的思想观念，引申开来，大体还是无为而治的意思。

道生之，德畜之[1]，物形之[2]，势成之[3]。

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4]。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5]；养之覆之[6]；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7]。

——《老子》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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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畜：同“蓄”，蓄养万物。

[2]物形之：万物莫不有其形。

[3]势成之：依各种形势而成长、发展。

[4]“夫莫之”句：不对万物加以干涉，顺任万物之自然。

[5]亭：结果实，此处用作动词。毒：成熟，此处用作动词。

[6]覆：掩护，庇护。

[7]玄德：深奥的德。

庖丁解牛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人。战国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继老子之后，战国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品《庄子》。庄子思想博大精深，想象丰富，语言汪洋恣肆，善用寓言。他崇尚绝对自由，追求自然无为。庖丁解牛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通过庖丁高超解牛技术的展示和解说，引出了关于“技”与“道”这个相对范畴的思考。解牛是“技”，技术的提高需要千锤百炼方能得心应手，而庖丁却说自己“道进乎技”，在这里，“道”显然不是“理论”二字可能框定的。在庄子认为，“道”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包括“屎溺”（庄子语）。那么自然也存在于牛中，也存在于解牛之中。但“道”却并不是随意即可达到的，有时需要不断训练，在技术的熟练中逐步接近“道”的本质。依庖丁的解说，最开始解牛见牛是牛，三年之后便能看到局部，到今日能到高妙境界之“神遇”，即精神感知，不用“目视”，如此则能游走刀刃入于空隙之间，随牛之“天理”而解，技术高超，如艺术然。庖丁解牛的技术训练过程，正说明了一切高超技术的习得，均是人们遵循了事物的客观规律，全身心投入的结果。而一旦达到了最高技术水平，也就通向了“道”的终极境界。后人也常用庖丁解牛喻指技术臻于化境。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2]，膝之所踦[3]，砉然响然[4]，奏刀然[5]，莫不中音[6]。合于《桑林》之舞[7]，乃中《经首》之会[8]。

文惠君曰：“嘻[9]，善哉！技盖至此乎？[10]”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11]，进乎技矣[12]。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13]。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14]，官知止而神欲行[15]。依乎天理[16]，批大郤[17]，导大窾[18]，因其固然[19]。技经肯綮之未尝[20]，而况大乎[21]！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22]，折也[23]。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4]。彼节者有间[25]，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6]，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27]，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8]，视为止[29]，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30]，如土委地[31]。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32]。”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庄子·养生主》

* * *

[1]庖丁：名叫丁的厨师。文惠君：旧注说是梁惠王，据清俞樾考证为赵国惠文王。解：宰割，分解。

[2]履：踩。

[3]踦（yǐ倚）：抵靠。

[4]砉（huā花）然：骨肉相离的声音。

[5]奏刀：进刀。（huō豁阴平）然：切割肉的声音。

[6]中（zhònɡ众）音：合乎音乐节奏。

[7]“合于”句：谓挥刀解牛，合乎《桑林》乐章的节奏。《桑林》：商汤时的乐曲名。

[8]《经首》：唐尧时的乐曲名。会：节拍，节奏。

[9]嘻：赞叹声。

[10]盖（hé何）：通“盍”，何。

[11]道：和“技”相对，谓在技术基础上所达到的对万物普遍规律的体认。

[12]进：超过。

[13]未尝见全牛：意谓看到的牛是一个个可随意分割拆卸的局部。

[14]神遇：用精神和牛接触。

[15]官知止：眼耳等器官的知觉皆停止不用。神欲：精神活动。

[16]依：顺着。天理：此谓牛的自然结构。

[17]披：用刀分开。郤（xì隙）：同“隙”，骨肉间的空隙。

[18]导：引导。窾（kuǎn款）：骨节间的空隙。

[19]因：顺着。固然：本来的样子，此谓牛体自然的结构。

[20]技经：谓经络。技，据清俞樾考证，当是“枝”字之误，即枝脉。经，经脉。肯：附着在骨头上的肉。綮（qìnɡ庆）：筋肉聚结处。未尝：没有试过，即未曾碰到肯綮之处的阻碍。尝，试。

[21]（ɡū孤）：大骨。

[22]族庖：一般的厨师。族：众。

[23]折：谓生硬砍折。

[24]若新发于硎（xínɡ刑）：好像刚从磨刀石上开过刃一样。硎，磨刀石。

[25]节：骨节。间（jiàn建）：间隙。

[26]恢恢乎：宽绰有余的样子。

[27]族：筋骨交错处。

[28]怵：警惕的样子。

[29]视为止：目光不敢他顾，比喻专心致志。

[30]（huò或）然：骨肉分离的声音。

[31]委：堆积。

[32]善：指擦拭。

不材之木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一棵被奉为社树的栎树，因为是无用的散木，而得以存活长久。文章表达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的见解，在常人（如匠石）看来，此树毫无用处，不可做舟，不可为棺椁。但以栎树自己看来，多少有用的“文木”正是由于有用而惨遭夭折，不能完成自己的天寿。有用与无用，关键看对象。对人来说，散木无用，但对散木来说，对人无用则是对自己的大用了。所以，庄子在此以一个极为辩证的视角来看问题，绝不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但是所谓无用也绝不是一无用处，栎树虽没作为舟船棺椁使用，但却被当作社树来供人们祭祀。不过，在栎树一方，做社树也只是为了躲避砍伐而得自然之寿吧。有用与无用，着实是一个永远值得人们思考的辩证范畴。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4]，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5]，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6]。观者如市，匠伯不顾[7]，遂行不辍[8]。

弟子厌观之[9]，走及匠石[10]，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11]，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12]。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3]，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14]，以为柱则蠹[15]。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6]：“女将恶乎比予哉[17]？若将比予于文木邪[18]？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19]，实熟则剥[20]，剥则辱[21]；大枝折，小枝泄[22]。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3]。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24]，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25]，奈何哉其相物也[26]？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27]，弟子曰：“趣取无用[28]，则为社何邪？”

曰：“密[29]！若无言！彼亦直寄焉[30]，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31]。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32]！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33]，不亦远乎！”

——《庄子·养生主》

* * *

[1]匠石：宋国名为石的木匠。之：往。

[2]曲辕：地名，属于宋国。

[3]栎（lì力）：树名。社：土地神。社树：被供奉为土地神的树。

[4]絜（xié携）：量，用绳子计量。围：长度单位，直径一尺的圆周为一围。

[5]临：从高处往下看，此谓高出于。仞：长度单位，八尺为一仞。

[6]旁：旁枝，横生的枝杈。

[7]伯：长。匠石当是工匠首领，故称之为“匠伯”。顾：回头看。

[8]遂：而。辍：停止，止步。

[9]厌：饱，满足。

[10]走：跑，快跑。

[11]斤：斧头的一种，亦泛指斧头。

[12]散木：无用的木材。

[13]棺：棺材。椁（ɡuǒ果）：外棺。古时棺木有两层，内层为棺，外层为椁。

[14]门：屋外的大门，多为双扇。户：屋内小门，多位单扇。（mán蛮）：树名，树心似松，有汁液流出。

[15]蠹（dù杜）：蛀虫。

[16]见（xiàn现）梦：托梦。

[17]女（rǔ汝）：通“汝”，你。

[18]文木：纹理正常的树木，即有用的树木。

[19]柤（zhā渣）：通“楂”，山楂。果蓏（luǒ裸）：瓜果的总称。有核称果，无核称蓏。

[20]剥：剥落，此谓人为的采摘。

[21]辱（nǜ女去声）：通“衂”，扭折。

[22]泄：通“枻”，扭拉，牵扯。

[23]掊（pǒu剖上声）：打。

[24]使：假如。

[25]若：你。

[26]相：观察，此指看待。

[27]诊：通“畛”，告诉。

[28]趣（qū驱）取：追求。趣，通“趋”。

[29]密：闭口，住嘴。

[30]直：只是。

[31]诟：辱骂。厉：病，此指讥斥。

[32]几：通“岂”，难道。翦：砍伐。

[33]义：常理。喻：说明。

浑沌之死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庄子以寓言的形式讲述了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为了中央之帝浑沌的礼遇而凿窍报德，而导致混沌死亡的故事。本则寓言短小却极为耐人寻味，“浑沌”可以代表自然的元朴状态，而“儵”和“忽”则代表了时间的短暂，“七窍”是人类与外界联系交互的通道，或许七窍代表了文明开化，说浑沌开七窍而死，正是原始朴拙状态在文明开化之后的崩塌。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对于一切人为的东西基本持有鄙夷痛恨的态度，认为天地本自然，而一切人为都是伪的，假饰的。所谓文明的开化，恰恰破坏了能够待人甚善的原始朴拙美德。儵和忽在表示由原始朴拙到文明开化的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也就是在一念之间。对于过度开发所造成的危害，恐怕浑沌之死对我们是个警示。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1]，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2]，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 * *

[1]谋报：商量报答。德：恩惠。

[2]七窍：气孔，谓两眼、两鼻、两耳、一口。息：呼吸。

轮扁斫轮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轮扁因为自己的斫轮技术不能直接传给儿子，一方面提出“读书无用论”，另一方面指出了技术传承和习得的非直接性。读书无用论在今日自然不被认同，但作者之否定读书，并非真正从绝对意义上不认可书籍的价值，而只是为了谈及技术的不可直接传承性。世间的文明传承，大略有两种，一种是学术的传承，一种是技术的传承，学术可以通过学习阅读而获得，而技术的获取则必须通过实践。正如看过游泳的教学片不等于学会游泳一样，技术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也极为重要。这也是在当下肯定“工匠精神”的原因。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1]，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2]！”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3]，疾则苦而不入[4]。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5]。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庄子·天道》

* * *

[1]轮扁：名叫扁的制作车轮之人。斫（zhuó浊）：砍。

[2]糟魄：即糟粕。指造酒剩下的渣滓。糟为酒滓，糟烂后为粕。

[3]徐：徐缓。甘：松滑。

[4]疾：急迫。苦：涩滞。

[5]数：技术，规律。

省官

〔解题〕《管子》集中反映了管子的思想。本文主要阐述了“虞师”“司空”“司田”“乡师”“工师”等五种官职的职责。官职不同，职责自有不同，然而在论述之中，官职的设置依据的原则却是天人合一。“虞师”职责，重在“以时禁发”，关于时令之天人关系，在前面的选文中我们已经谈及，重视天时，即重视天的自然法则。“司空”职责，体现出天人合一的另一层含义，即人也是有能动作用的。因为天有丰年凶年，有涝有旱，提前修筑水利设施，即使“时水”过度，也能控制，也就是说即使天人有不合一之时，人类也可以通过行为来避害归利。“司田”职责，是根据土地情况告知百姓何时可以从事何种农业生产，亦是论述“时”的作用。“乡师”职责，为巡行乡里，查看具体情况，更重要的是要“以时钧修”。“工师”职责，掌管百工之事，要“审时事”而“以时钧修”。总之，所述五种官职之职责，皆务要合于时，即须做到天人合一，方能不误其事，以称其职。

修火宪[1]，敬山泽林薮积草[2]。夫财之所出，以时禁发焉[3]。使民足于宫室之用，薪蒸之所积[4]，虞师之事也[5]。决水潦[6]，通沟渎，修障防，安水藏[7]，使时水虽过度[8]，无害于五谷，岁虽凶旱，有所秎获[9]，司空之事也[10]。相高下，视肥硗[11]，观地宜，明诏期前后[12]，农夫以时均修焉[13]，使五谷桑麻皆安其处，由田之事也[14]。行乡里[15]，视宫室，观树艺[16]，简六畜[17]，以时钧修焉[18]，劝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怀乐家室，重去乡里[19]，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20]，辩功苦[21]，上完利[22]，监壹五乡[23]，以时钧修焉，使刻镂文采毋敢造于乡，工师之事也[24]。

右省官[25]。

——《管子·立政第四》

* * *

[1]修：制定。火宪：防火的法令。

[2]敬（jǐnɡ警）：通“儆”，警戒，警备。薮（sǒu叟）：水草丰茂的沼泽。积草：草甸子。

[3]禁发：封禁与开发。

[4]薪蒸：薪柴。

[5]虞师：掌管山泽的官吏。

[6]决：决开，排除。水潦（lǎo老）：积水。

[7]安水藏：加固水库。

[8]时水：季节性雨水。

[9]秎（fèn愤）获：收获。

[10]司空：掌管水利、建筑工程的官吏。

[11]硗（qiāo敲）：贫瘠的土地。

[12]诏期：征召服役的日期。诏，通“召”。

[13]均修：调节，治理。

[14]由田：掌管农业的官吏。

[15]行：巡视。

[16]树艺：种植，此谓树木和庄稼。

[17]简：察看。

[18]钧：古同“均”。

[19]重去乡里：不轻易离开家乡。

[20]时事：各个时节的农事。

[21]功苦：谓事物质量的好坏。

[22]上：通“尚”，提倡，崇尚。完利：坚固适用。

[23]监壹：监督统一。

[24]工师：掌管手工业的官吏。

[25]右省官：以上为官职所司。右，古人书写从右至左，故指以上。

贵信（节选）

〔解题〕《吕氏春秋》为秦国丞相吕不韦召集门客编纂之书，全书以道家为思想主干，融通各家思想。本文名为谈“信”，实则是谈规律。天岁地木，春风华实，环环相扣，而在因果链条上的每一环，都必然要尽己之责任，完成自己应完成的使命。这种责任和使命，以及运行的规律，被作者称之为“信”。作者引申到自然界，最后亦联系到人事，说明了人事如自然，都要守信。

天行不信[1]，不能成岁[2]。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德风[3]，风不信，其华不盛[4]，华不盛则果实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肥则长遂不精[5]。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6]，谷不坚则五种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则冻闭不开[7]。天地之大，四时之化，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又况乎人事？

——《吕氏春秋·离俗览·贵信》

* * *

[1]信：诚实，不欺骗。此谓遵循规律。

[2]岁：岁时，即一年、四季。

[3]德：事物的属性，此谓表征。

[4]华：同“花”。

[5]遂：成。精：精粹。

[6]坚：坚实，谓谷粒成熟，坚实饱满。

[7]冻闭不开：地冻得不能裂开。

奉天法古

董仲舒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郡（今河北省衡水市景县广川镇）人，汉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代表作品为《春秋繁露》。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主张，全面阐发了“天人感应”的理论。本文论述治国须“奉天”，即奉行天地自然规律，“法古”，即效法古代先王之道，而“先王之遗道”，也即是“天下之规矩六律”，故也是奉天。所以本文即谈治国理政方面的天人合一之道。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1]。是故虽有巧手，弗修规矩[2]，不能正方员[3]。虽有察耳[4]，不吹六律[5]，不能定五音[6]。虽有知心[7]，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然则先王之遗道，亦天下之规矩六律已。故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其大数也[8]。得大数而治，失大数而乱，此治乱之分也。

——《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

* * *

[1]奉天：奉行天道。法古：效法古代圣明帝王的作为。

[2]规：画圆形的器具。矩：画方形的器具。

[3]方员：即方圆。

[4]察耳：听觉敏锐的耳朵。

[5]六律：谓十二律中阳声之律。指：黄钟、大簇、姑洗、蕤（ruí甤）宾、夷则、无射。

[6]五音：又名五声，即宫商角徵（zhǐ指）羽。

[7]知心：明辨事理之心。知，同“智”。

[8]大数：大道。

原道（节选）

刘勰

〔解题〕刘勰（约465-520），字彦和，著名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曾官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等职，最后在定林寺出家。《文心雕龙》凡50篇，涉及文学创作论、文体论和批评论等方面。刘勰注重文学的自身发展规律，修辞方法，既关注到文章的内容形式，还强调了作者的才情涵养。同时，对文学的发展也有总结，认为文章是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的。《原道》是第一篇，有开宗明义、总览全书的重要作用。刘勰认为，文源于道，是道的自然体现。天地万物都有文，即世界的绚丽多姿。人亦有文。一切万物之文，皆是自然之道，是合于天的。人是“天地之心”，是天地间最灵秀、最重要的一分子。人心有动，需要有所表达，便通过文抒发出来，也是自然之道。所以，一切的文都是道的自然体现，自然之物合于自然之理，人情之动也合于自然之理，体现出天人合一，万物为一的根本观点。

文之为德也大矣[1]；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2]，方圆体分[3]，日月叠璧[4]，以垂丽天之象[5]；山川焕绮[6]，以铺理地之形[7]：此盖道之文也[8]。仰观吐曜[9]，俯察含章[10]；高卑定位[11]，故两仪既生矣[12]。惟人参之，性灵所钟[13]，是谓三才[14]；为五行之秀[15]，实天地之心[16]。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17]，虎豹以炳蔚凝姿[18]；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19]；草木贲华[20]，无待锦匠之奇[21]。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22]，调如竽瑟[23]；泉石激韵，和若球锽[24]：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25]。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26]，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文心雕龙·原道第一》

* * *

[1]文：此谓广义之文化、学术。德：此谓“文”所独有的特点、意义。

[2]玄黄：谓天地。玄，黑赤色，天的颜色。黄，地的颜色。色杂：谓天地未分时的状态。

[3]方圆：古人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此谓天地。

[4]璧：圆形玉。

[5]垂：传布。此谓表现。丽：附着，谓日月附着在天上。

[6]焕：有光彩。绮：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

[7]铺：陈列。理：整理得有条有理。

[8]道之文：即“自然之道之文”。“道”即下文所言“自然之道”，指万物自然具有的规律。“道之文”即自然规律形成的文。

[9]吐曜（yào耀）：发出光采，谓天上的景象。曜，光明闪耀。

[10]含章：蕴藏着美，谓地上的风光。章，文采。

[11]卑：低。

[12]两仪：天地。古人认为天和地是构成宇宙的两种基本元素。

[13]性灵：谓人的智慧。钟：聚积。

[14]三才：天道、地道、人道。后用以泛指天、地、人。

[15]五行：水、火、木、金、土，古人认为是构成物质的五种基本元素。

[16]天地之心：意谓处于天地之间的人，犹如天地中的心。

[17]藻绘：美丽的外貌。藻，文采。绘，彩画。

[18]炳蔚：光彩动人的形式。炳，光亮。蔚，聚集，凝结。

[19]逾：超过。

[20]贲（bì毕）：装饰。华：同“花”。

[21]锦匠：织锦的工匠。奇：此谓美化、加工。

[22]籁：孔窍所发的声音。

[23]竽：古代吹奏乐器，像笙，有三十六簧。瑟：古代弦乐器，像琴，有五十弦或二十五弦。

[24]球：玉磬（qìnɡ庆）。锽（huánɡ皇）：钟声。

[25]文：此谓“声”之文，即节奏音韵之美。

[26]郁然：草木茂盛。此谓文采之盛。

物色（节选）

刘勰

〔解题〕《物色》是《文心雕龙》第四十六篇，就自然现象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来论述文学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物色，即自然风物。第一段写人在天地间，天地自然之变化必然影响到人情人心人情之变化则自然需要不同言辞文章来表达，故物色是文学创作的源泉。第二段写如何以文辞来表现所见物色，必须根据客观事实，结合物象之变化，真实刻画，同时提出“以少总多”的原则，对后来文学创作不贵多而贵精、不尚繁复而求简洁产生了重要影响。一味铺陈而至过度，也违背了文章如实摹写物色的原则。刘勰的文学创作论和批评论认为文章的表达不得违背自然，要与自然合一，这也是天人合一理论在文学创作论和批评论上的体现。《物色》篇末的赞语，富有诗意，历来受人推崇。

春秋代序[1]，阴阳惨舒[2]，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盖阳气萌而玄驹步[4]，阴律凝而丹鸟羞[5]，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6]，英华秀其清气[7]，物色相召，人谁获安[8]？是以献岁发春[9]，悦豫之情畅[10]；滔滔孟夏[11]，郁陶之心凝[12]；天高气清[13]，阴沉之志远[14]；霰雪无垠[15]，矜肃之虑深[16]。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17]，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18]。流连万象之际[19]，沉吟视听之区[20]；写气图貌[21]，既随物以宛转[22]；属采附声[23]，亦与心而徘徊[24]。故灼灼状桃花之鲜[25]，依依尽杨柳之貌[26]，杲杲为出日之容[27]，瀌瀌拟雨雪之状[28]，喈喈逐黄鸟之声[29]，喓喓学草虫之韵[30]；皎日嘒星[31]，一言穷理[32]，参差沃若[33]，两字穷形[34]：并以少总多[35]，情貌无遗矣[36]。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37]？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38]，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39]，于是嵯峨之类聚[40]，葳蕤之群积矣[41]。及长卿之徒[42]，诡势瑰声[43]，模山范水[44]，字必鱼贯[45]，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46]，辞人丽淫而繁句也[47]。

赞曰：山沓水匝[48]，树杂云合[49]。目既往还，心亦吐纳[50]。春日迟迟[51]，秋风飒飒[52]。情往似赠，兴来如答[53]。

——《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

* * *

[1]代：更替。序：次序，此谓四季的次序。

[2]阴阳惨舒：即阴惨阳舒。阴，秋冬寒冷之时。惨，不愉快。阳，春夏温暖的时候。舒，舒畅。

[3]摇：动摇，此谓心情受到外物的影响而波动。

[4]萌：开始。玄驹：蚂蚁。步：走动。

[5]阴律：谓某几种乐律，代指秋天。古代乐律分阴阳二中，以十二乐律配比于十二月，但并不是所有的阴律都属于秋冬。此处只是借用阴律之名，代阴冷的季节。丹鸟：萤火虫。羞：进食。

[6]珪璋：玉制的礼器，古代用于朝聘、祭祀。此处泛指美玉。挺：挺拔。惠：即“慧”。

[7]英华：美好的花。

[8]安：安静，谓没有受到感动。

[9]献岁：新的一年。献：进。发春：春气发扬。

[10]豫：安乐。

[11]滔滔：阳气盛发貌。孟：始。

[12]郁陶：忧闷。

[13]天高气清：此谓秋天。

[14]阴沉：深沉。

[15]霰（xiàn现）：雪珠。垠：边界。

[16]矜肃：严肃。矜，庄，敬。

[17]迎：接，引申为感触。

[18]联：联系，联想。类：相近，相似。

[19]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万象：各种自然现象。

[20]沉吟：低声吟味，表研究思考。

[21]气：谓事物的精神。图貌：描绘状貌。

[22]宛转：曲折随顺，谓在写作中根据事物的状貌来构思。

[23]属（zhǔ嘱）：连缀。声：谓文章的音节。

[24]徘徊：来回走动，此谓外物与内心密切联系的构思活动。

[25]灼灼：花盛开貌。

[26]依依：枝条轻柔貌。

[27]杲（ɡǎo搞）杲：光明貌。

[28]瀌（biāo标）瀌：雪多貌。

[29]喈（jiē皆）喈：众鸟和鸣的声音。逐：追，此谓形容。

[30]喓（yāo腰）喓：虫叫的声音。

[31]皎：洁白明亮状。嘒（huì彗）：微小。

[32]言：字。

[33]参差：不齐貌。沃若：美盛貌。

[34]穷：尽，此谓完全表现出来。

[35]总：综合。

[36]情貌：神情状貌。无遗：完全表达出来。

[37]易：更改。夺：除去。

[38]长：此谓事物的引申、发展。

[39]重沓：多。舒：伸展，即描写。

[40]嵯峨（cuó é搓娥）：山峰高险貌。

[41]葳蕤（wēi ruí威甤）：草木叶垂貌。

[42]长卿：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的字。

[43]诡：不平常。势：文章的气势。瑰：奇特。

[44]模、范：皆谓依照物象描绘。

[45]鱼贯：所用辞藻如鱼之成行，指罗列堆砌的毛病。

[46]则：合于规则而不过分。约：简练。

[47]辞人：辞赋家。淫：过分。

[48]匝（zā咂）：围绕。

[49]合：聚、会。

[50]吐纳：此谓抒发。

[51]迟迟：日长而温暖，有舒缓之感。

[52]飒：风声。

[53]兴：谓物色引起作者产生的创作兴致。

天论（上）

刘禹锡

〔解题〕本文开始便介绍了写作的缘起是为进一步究“天人之际”，即论述天人之间的关系。《天论》有三篇，此为上篇。文章开门见山提出自己的观点：天与人交相胜。文章观点鲜明，论述清晰，主要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的意思：第一，天人的关系是公平、对等的。第二，人道在法制。在提出否定天能干预人类社会的观点之后，进一步阐发了人道治乱在法制的观点。第三，人道明昧与否是将人事是否归因于天的原因。人间治乱在于法制的是否完善，法制若有松弛，则赏罚不公，是非不明。人们就会因为不能得其所宜而归因于天。

综上，作者既肯定了天的作用，也肯定了人的作用。将人与天公平对待，可以说直到今天看来仍然是非常进步的观点，对于我们今天如何认识和处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仍不无裨益。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1]。拘于昭昭者[2]，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3]。”故阴骘之说胜焉。泥于冥冥者则曰[4]：“天与人实相异：霆震于畜木[5]，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6]，未尝择善。跖、跷焉而遂[7]，孔、颜焉而厄[8]，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之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9]，以折韩退之之言[10]，文信美矣[11]，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12]。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13]。

大凡入形器者[14]，皆有能有不能[15]。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16]。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17]。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阳而阜生，阴而肃杀[18]；水火伤物，木坚金利；壮而武健，老而耗眊[19]；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阳而艺树[20]，阴而揫敛[21]；防害用濡[22]，禁焚用光[23]；斩材窾坚[24]，液矿硎铓[25]；义制强讦[26]，礼分长幼；右贤尚功[27]，建极闲邪[28]：人之能也。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29]。法大行[30]，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31]，违之必罚。当其赏，虽三旌之贵[32]、万钟之禄[33]，处之，咸曰宜。何也？为善而然也。当其罚，虽族属之夷[34]、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何也？为恶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邪[35]？唯告虔报本[36]、肆类授时之礼[37]，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

法小弛[38]，则是非驳[39]。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40]；或过而僇辱[41]，时以不辜参焉[42]。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

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43]，而罚恒在直[44]。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45]，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46]。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今以一己之穷通[47]，而欲质天之有无[48]，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49]，非有预乎治乱云尔[50]；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51]，咸知其所自[52]，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刘禹锡集》卷五

* * *

[1]道：路，方向，途径，此谓观点。句意为史上谈论天的有两种观点。

[2]拘：拘泥，固执，此谓坚持。昭昭：明白，此谓天有意志，能明察一切。

[3]实：确实。影响：意谓影子随着形体，回响随着声音。此处以影响比喻天与人之间的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的然：确实。宰：主宰。

[4]阴鸷（zhì至）：暗中决定。泥（nì昵）：拘泥，此谓坚持。冥冥：昏暗，此谓天昏暗无知，没有意志。

[5]霆：雷霆。畜木：牲畜和树木。

[6]堇（jǐn谨）：一种毒草，俗称乌头。荼：一种苦菜。

[7]跖（zhí直）：盗跖。跷（qiāo敲）：庄跷。遂：顺利，如意。二人皆古书记载的大盗，而皆能够顺利且长寿。

[8]孔：孔子，名丘，春秋时期鲁国人。颜：颜回，字子渊，春秋时期鲁国人，师从孔子。厄：困厄。孔子一生为弘扬儒学而屡遭困厄，颜渊深得孔子喜爱，仁德能承道统，却早夭。

[9]河东解（xiè榭）：解县，今陕西省永济县。

[10]折：批驳。

[11]信：诚然，的确。

[12]天人之际：天道或天象与人事间相互的关系。

[13]极：尽，达到顶点。此谓彻底。

[14]入：进入，此谓属于。形器：有形体之物。

[15]能：功能，职能。

[16]尤：特异，突出。

[17]交相：互相。

[18]阳、阴：向日为阳，背日为阴。此谓气候的暖和冷，阳指春夏，阴指秋冬。阜生：繁茂。肃杀：凋零。

[19]眊（mào冒）：眼睛昏花。

[20]艺树：种植。

[21]揫（jiū揪）：聚集。

[22]濡（rú如）：沾湿，润泽，此谓用水灌溉。

[23]焚：火灾。

[24]斩材：砍伐树木。窾（kuǎn款）：挖空，此谓加工木材。

[25]液：此谓冶炼。硎（xínɡ形）：磨刀石，此谓磨制。铓（mánɡ芒）：锋刃，谓刀剑等利器。

[26]制：制止。讦（jié杰）：恶意攻击。

[27]右：古人以右为上，此谓尊重。

[28]极：标准，此谓法制。闲：防止。

[29]法：法制。

[30]大行：畅行，广为推行。

[31]蹈：实行，遵循。

[32]三旌（jīnɡ京）：三公的官位，谓太尉、司徒、司空，是唐王朝中享有最高荣誉的官职。

[33]万钟：谓优厚的俸禄。钟，古代计量单位。

[34]族属之夷：灭族之刑。夷，灭。

[35]预：干预。

[36]告虔报本：谓向天表示诚敬，报答天的恩德，此谓平时祭天的活动。虔：诚敬。本：根本，此谓天。

[37]肆类：祭告于天的非常之祀，如新君即位、出师征伐时举行的祭天仪式。授时：谓颁布历书，把天时告诉人们。

[38]弛：松弛。

[39]驳：混淆，混乱。

[40]不肖：不贤的人。

[41]僇（lù路）：通“戮”，杀。

[42]不辜：无罪的人。辜：罪。

[43]佞：巧言谄媚，伪善，此谓奸佞的人。

[44]直：正直，此谓正直的人。

[45]挈（qiè怯）挈然：孤独状。

[46]数：天数。

[47]穷通：困厄与显达。

[48]质：问明，辨别，责问。

[49]执：以。

[50]云尔：语气词。

[51]人道：此谓前文所提的法制、是非标准。

[52]自：来源，原因。

天论（中）

刘禹锡

〔解题〕本文为《天论》中篇，假托有人质疑，通过五个问题继续解释了天人关系。

第一，是非是天人交胜的判断标准。第二，理明或理昧是相信天命与否的直接原因。第三，以“数”和“势”解释事物发生的根本原因。文中的“数”大意为事物的本质规定，即某物之为某物的根本属性。“势”则为事物的运动态势，即某物之必然表现为某种行为的根本属性。作者以此种观点说明了事物存在的必然性，即一切事件的发生皆是内因起到的根本作用。第四，天亦受制于“势”。此处论述亦表明天亦是受制于自然规律的客观存在，而非自外于规律之外的神秘体。第五，无形之物亦有“数”。

综上，此篇所论重点在事物发生之必然性，也即事物发生之内在规律，这个规律是不以任何他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包括天和人。这种将规律高于天人之上的观点，与老子之“道法自然”一脉相承，皆去掉了“天”的神秘性，而增加了朴素的认识理性，对于认识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都有重要意义。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1]，庸使户晓[2]，盍取诸譬焉[3]？”

刘子曰[4]：“若知旅乎[5]？夫旅者，群适乎莽苍[6]，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7]。斯非天胜乎[8]？群次乎邑郛[9]，求荫于华榱[10]，饱于饩牢[11]，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斯非人胜乎[12]？苟道乎虞、芮[13]，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14]，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15]；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16]。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17]。何哉？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何哉？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18]，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19]？”

答曰：“若知操舟乎[20]？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21]，疾徐存乎人[22]，次舍存乎人[23]。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24]；流之泝洄[25]，不能峭为魁也[26]。适有迅而安[27]，亦人也；适有覆而胶[28]，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29]，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30]。鸣条之风[31]，可以沃日[32]；车盖之云[33]，可以见怪[34]。恬然济[35]，亦天也；黯然沉[36]，亦天也；阽危而仅存[37]，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38]，风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39]？”

答曰：“水与舟，二物也。夫物之合并[40]，必有数存乎其间焉[41]。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42]。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43]，乘其势耳[44]。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45]。本乎徐者其势缓[46]，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47]，故难得以晓也。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48]？”

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49]，昼夜可以表候[50]，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51]，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52]，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53]！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54]。”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55]？”

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56]。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57]，必依于物而后形焉。今为室庐[58]，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59]。音之作也有大小[60]，而响不能逾[61]；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所谓晦而幽者[62]，目有所不能烛耳[63]。彼狸、狌、犬、鼠之目[64]，庸谓晦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65]？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66]，必因物而后见耳。乌能逃乎数耶？”

——《刘禹锡集》卷五

* * *

[1]微：微妙，深奥。

[2]庸：用，此谓为了。

[3]盍（hé和）：何不。譬：比喻。

[4]刘子：作者自称。

[5]若：你。

[6]莽苍：无际的原野。

[7]圣、贤：圣人和贤人，泛指品德高尚的人。竞：争胜。

[8]天胜：天胜出。此处“天”即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

[9]次：停留。邑郛（fú浮）：泛指城市。邑是内城，郛是外城。

[10]华榱（cuī崔）：有彩纹的屋椽，此谓华丽的房屋。

[11]饩（xì细）牢：泛指丰美的饭菜。饩是米粮，牢是牛羊。

[12]人胜：人胜出。作者认为人是实行法制的，因此，圣贤位尊名显就高于普通的人，故称。

[13]苟：假如。道：路过。虞、芮：据《史记》记载，虞、芮两个小诸侯国发生边界纠纷，两国国君去找周文王裁决。到了周地，看到当地人讲礼让，就感到惭愧，也互相礼让，不再争执了。此二地代指礼仪之邦，为人胜之国。

[14]匡、宋：据《史记》记载，孔子游经匡地，被当地人围困数日，几乎丧命。后经宋国，桓魋（tuí颓）怕宋景公迎接孔子而失势，带人去杀孔子。此二地代指野蛮之邦，为天胜之国。

[15]人理：此谓法制，也是礼仪制度，为社会公认的是非标准。

[16]天理：此谓自然之强盛弱败之法则。

[17]务：务必，一定要。

[18]若是：如此。

[19]曷：怎么，为什么。为：句末语助词。

[20]操舟：驾驶船只。

[21]潍、淄、伊、洛：四条小河之名。潍河、淄水在今山东省，伊河、洛水在今河南省。

[22]疾徐：快慢。

[23]次舍：停泊与起航。舍，舍弃，此处引申为离开，起航。

[24]鼓：掀起。

[25]泝洄：回流，漩涡。泝（sù诉），同“溯”。

[26]峭：陡峭，此谓如山峰般直立而起。魁：小山丘，此处状浪峰如小山丘貌。

[27]适：正好，恰好。

[28]覆：谓翻船。胶：谓船只搁浅。

[29]江、河、淮、海：四条大河之名，分别为长江、黄河、淮河、海河。

[30]必：决定，掌握。

[31]鸣条之风：能吹响树枝的风，此谓小风。

[32]沃日：谓风起浪涌，遮天蔽日。沃，浇灌，此谓遮蔽。

[33]车盖：古时车上的顶篷或伞盖。

[34]见（xiàn陷）怪：谓发生变幻莫测的情况。见，通“现”。怪：奇异，不平常。

[35]恬然：安然状。

[36]黯然：心神沮丧状。

[37]阽（diàn店）：临近。

[38]骈（pián篇阳平）：并列。

[39]司：主管，此谓主宰。

[40]合并：结合。

[41]数：命运，天命，此谓规律。

[42]势：事物运动的必然趋势。

[43]当（dànɡ荡）：合乎，符合。

[44]乘：顺应。

[45]影响：影子和回响。

[46]本：根据，此谓根据不同的数。

[47]遽（jù巨）：急。

[48]狭：窄，此谓制约。

[49]周回：此谓春夏秋冬四时周转回环。度：谓春夏秋冬的变化是有一定的度量和界限的。

[50]表：即日晷（ɡuǐ鬼），按照日影测定时刻的仪器。候：观察。

[51]苍苍然：苍茫无际状，此谓青天。

[52]俄顷：片刻。

[53]恶（wū乌）：怎么。

[54]尤：特异的，突出的。

[55]安：何。寓：寄托。

[56]希微：细微。

[57]资：凭借，借助。

[58]室庐：房屋。

[59]规矩：谓圆和方。规，画圆形的器具。矩，画方形的器具。

[60]作：发作。

[61]逾：超越。

[62]晦：昏暗不明。幽：光线暗。

[63]烛：照见，此谓看见。

[64]狌（shēnɡ生）：同“鼪”，黄鼠狼。

[65]乌：何，哪里。

[66]常形：一定的形状。

天论（下）

刘禹锡

〔解题〕本文为《天论》下篇。对于有人关于前文学说是否有所来源的提问，作者回答说，自己的观点并非来自成说，而是通过自然逻辑的推理。并且以写尧舜之书开头讲“稽古”，而写幽厉之诗开头讲“上帝”，暗含着开明法制的人类社会根本不会凡事言天，反而是法制不明的昏暴乱世，才会凡事必言上天意志。文章继续有力地否定了天能干预人事的观点，闪烁着人本的光芒。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1]，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2]，言天之高远卓诡[3]，有邹子[4]。今子之言有自乎[5]？”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6]，万物一贯也。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7]，百骸之粹美者也[8]，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天之有三光、悬宇[9]，万象之神明者也[10]，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11]。浊为清母，重为轻始[12]。两仪既位[13]，还相为庸[14]，嘘为雨露[15]，噫为雷风[16]。乘气而生，群分汇从，植类曰生，动类曰虫。倮虫之长[17]，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18]。纪纲或坏[19]，复归其始。

尧舜之书[20]，首曰‘稽古[21]’，不曰稽天；幽、厉之诗[22]，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23]，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24]，袭乱而兴，心知说贤[25]，乃曰‘帝赉[26]’。尧民之余[27]，难以神诬；商俗以讹[28]，引天而驱[29]。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刘禹锡集》卷五

* * *

[1]历：推算年月日和节气的方法。象：观察天体运行的图形。

[2]宣夜、浑天、《周髀》：中国古代三种关于天的历象学说。宣夜认为：天体是元气构成的，日月星辰飘浮在空中，动和静都依靠元气。浑天认为：天和地都是圆的，天像蛋壳在外，地像蛋黄在内。《周髀》即《周髀算经》，是盖天说的代表作。认为：天圆地方，天像伞盖在上，地像棋盘在下。

[3]卓诡：奇特，怪异。

[4]邹子：即邹衍，战国时期阴阳家的代表，创立了“五行学说”和“五德终始说”。

[5]自：来源，根据。

[6]揆（kuí葵）：推论。

[7]颜：额。毛：须发。颐：面颊。

[8]百骸（hái孩）：谓人的整个形体。粹：精华。

[9]三光：谓日、月、星辰。悬宇：高悬的太空。

[10]神：微妙。

[11]五行：水、火、木、金、土，古人认为是构成物质的五种基本元素。

[12]浊、重：泛指浑浊、粗重的物质。此谓人的肾、肠、心、腹和自然界的山川、五行。清、轻：泛指清明、轻微的物质。此谓人的颜、目、耳、鼻、口和自然界的三光和太空等。

[13]两仪既位：谓天地已经形成。两仪，谓天地。既，已经。位，居于其位，此谓形成。

[14]庸：用，作用。

[15]嘘：缓慢地吐气。

[16]噫（yī伊）：急剧地吐气。

[17]倮（luǒ裸）虫之长：谓人类。倮虫，古时对没有羽毛、鳞甲动物的总称。

[18]纪：法纪。

[19]纪纲：法纪的总纲，谓法制。

[20]尧舜之书：谓《尚书》中的《尧典》《舜典》。书中一开始就说：“曰若稽古帝尧”“曰若稽古帝舜”。

[21]稽（jī机）古：考察古代历史。稽，考察。

[22]幽厉之诗：谓《诗经》中的《小雅·苑柳》及《大雅·板》。前者是讽刺周幽王的，后者是讽刺周厉王的。幽王和厉王是西周末期两个昏暴的国君。

[23]元凯：泛指有才德的人。据《史记》记载，舜时举用了八元、八凯等有才德的人。

[24]殷高宗：殷朝第二十二代国君武丁。

[25]说（yuè悦）：即傅说。据《史记》记载，殷高宗武丁夜梦一个叫“说”的贤人，就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在“傅险”找到了他，于是命名“傅说”，用为宰相。

[26]乃：却。赉（lài赖）：赏赐。

[27]尧民之余：谓尧时的遗民。

[28]商俗已讹：谓商朝巫觋的风气盛行。

[29]驱：驱使。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张璪

〔解题〕张璪，唐代书画家，喜用破墨法，善画松石。所谓“外师造化”，即艺术（张璪原指绘画）创作要师法大自然的运行规律；所谓“中得心源”，即艺术创作同时要遵从心性本源之理。这里所谓造化，是包括原始自然以及人所处之人化的大自然的。天地万物，皆造化所致，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惟其如此，“外师造化”不仅意味着艺术创作来源于现实生活，而且意味着现实生活包含自然的现实和人世的现实，这里面已经隐含着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合二而一。尤其重要的是，几乎包蕴所有的“外师”之道，其本身就意味着“中得心源”，对于如是之“心源”的追寻，绝非封闭心灵的“内向求索”，也绝非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一分为二这种思维方式主导下的彼此结合，而是建立在“心性本源的生成来自万物造化之理”的核心理念。

外师造化[1]，中得心源[2]。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

* * *

[1]造化：自然界的创造者。亦谓自然。

[2]心源：犹心性。佛教视心为万法之源，故称。

君子爱夫山水

郭熙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郭熙，字淳夫，河阳温县（今河南省温县）人，官至翰林待诏直长，北宋中期著名画家，绘画理论家。其《林泉高致》一书，为山水创作理论专著，多有真知灼见。所谓《山水训》篇，旨在阐述山水画创作之价值与方法。本文所选，写人们喜爱山水画之原因，而其中心意思，恰在“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四字。此前的“常处”“常乐”“常亲”“常厌”以及“常愿而不得见”，讲的是“人情之常”，然后在“梦寐在焉，耳目断绝”处语义一转，道出了山水画帮助人们实现了“林泉梦想”的实质，可谓阐述得法，形象生动。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1]，其旨安在？丘园养素[2]，所常处也；泉石啸傲[3]，所常乐也；渔樵隐逸[4]，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5]，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6]，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

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7]。会得妙手郁然出之[8]，不下堂筵[9]，坐穷泉壑[10]；猿声鸟啼，依约在耳[11]；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12]，岂不芜杂神观[13]，溷浊清风也哉[14]！

——《林泉高致·山水训》

* * *

[1]君子：谓才德出众的人。山水：山水画的简称。

[2]丘园：谓隐居之处。

[3]泉石：谓山水。啸傲：放歌长啸，傲然自得，谓行为旷达，不受世俗礼法拘束，多状写隐士生活。

[4]渔樵：打鱼砍柴，借指隐居。

[5]尘嚣：尘世的烦嚣。缰锁：缰绳和锁链。喻指束缚，拘束。

[6]烟霞：烟雾和云霞，多借指仙境。仙圣：道家对得道成仙者或神仙的尊称。

[7]耳目断绝：听不见，看不到。

[8]郁然：本指树木等繁盛貌，此谓充分表现。

[9]堂筵：殿堂。

[10]坐穷泉壑：谓坐在家中便能看尽山水胜景。

[11]依约：仿佛，隐约。

[12]不此为主：不以此为主。临之：临摹，此谓作画。

[13]神观：谓精神容态。

[14]溷（hùn混）：污秽，混乱。

身即山川以画山水

郭熙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文章写“真山水”四时不同之云烟气象。郭熙论山水，既有对山水美好之赞叹，又兼创作山水画作之心法传达。此文写云气与烟岚之变幻皆生动而富有情感，极具感染力。依四时之变化，写山水之精神，意味着人与自然世界同呼吸、共命运，如此而成的对自然美的真实写照，也是最富审美情感的。

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1]：春融怡[2]，夏蓊郁[3]，秋疏薄[4]，冬黯淡[5]。……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6]：春山澹冶而如笑[7]，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林泉高致·山水训》

* * *

[1]云气：云为水气凝结而成，故称。

[2]融怡：暖和。

[3]蓊（wěnɡ翁上声）郁：草木茂盛貌。

[4]疏薄：稀薄。

[5]黯淡：阴沉，昏暗。

[6]烟岚：山林间蒸腾的雾气。

[7]澹冶：淡雅明丽。

天生万物各得其所

吕祖谦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世称“东莱先生”，婺州（今浙江金华）人。南宋著名理学家。所谓“天生万物各得其所”，讲的既是自然秩序，也蕴含有人类社会各尽其能之意。在吕祖谦看来，天理是世界的最高哲学范畴，而天理世界则应是兼容的，而非同一的。若皆是同一，则世间只有人，只有虎狼，只有鱼龙，世界不成其为丰富的世界。

大凡天生万物，不无善恶，要之欲各得其所。如城邑市井则人居之[1]，山林薮泽虎狼居之[2]，江海沮洳鱼龙居之[3]，而各得其所，故谓之兼容。

——《丽泽论说集录》

* * *

[1]城邑：城市，都邑。市井：街市。

[2]薮（sǒu叟）泽：水流汇聚之处。薮，水草丰茂的沼泽。

[3]沮洳（jù rù巨入）：低湿的地带。

天大无外

吕祖谦

〔解题〕本文选自《东莱博议》之“鲁饥而不害”条，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吕祖谦与其他理学家相比，强调“天理”，所言“天者人所不能外”“天大无外”并非单指人处在天之覆盖之下，因为那反是他所批评的“世俗之说”。依照世俗之说，一切吉凶预兆皆归咎于天，吕祖谦认为这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并举例汤与秦之治乱而时逢天之乱治，两者并不一致，以此而否定了天人感应的粗陋之说。吕氏所谓“天大无外”，指的是人事皆逃不出天理。天自运行，人自行事，人并不会凡事都是与天相商或因感应而为，但却要合于天，即合乎天理，也就是和后自然运行规律。按吕氏观点，天人合一并非机械的要求人必须感应于天而行事，或者天的征兆预示人间吉凶，而是凡人之行事莫非在天理之内，所以叫做“天大无外”。

天者人之所不能外也。世之论天者，何其小耶？日月星辰之运[1]，则付之天；灾祥妖孽之变[2]，则付之天；丰歉疠疫之数[3]，则付之天：若是者皆非人之所能为。吾知崇吾德[4]，修吾政而已；彼苍苍者[5]，吾乌知之哉[6]？以汤之时而天旱，天与汤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乱而汤治；以秦之暴而天稔[7]，天与秦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治而秦乱。天自旱之，汤自养之；天自稔之，秦自暴之，天与人曷尝相预耶？自世俗之说行，天人始离而不合矣。

抑不知天大无外，人或顺或违，或向或背，徒为纷纷，亦未尝有出于天之外者也。顺中有天，违中有天，向中有天，背中有天，果何适而非天耶？

——《东莱博议》卷三

* * *

[1]运：运行，运转。

[2]妖孽：怪异、凶恶的事物或预兆。变：出现异常的自然现象。

[3]丰歉：丰收与歉收。疠（lì厉）疫：瘟疫。数：天命。

[4]崇：增长。

[5]苍苍：无边无际，空阔辽远。

[6]乌知：哪里知道。

[7]暴：凶暴，谓暴政。稔（rěn忍）：丰年。

三见山水

青原惟信

〔解题〕本文选自《五灯会元》“南岳下十三世上”条，题目系据正文所拟。《五灯会元》为宋代杭州灵隐寺普济禅师编辑成卷，禅宗以“灯”比喻佛法，谓灯能照除黑暗，且心法相传，谓之灯灯相传。“五灯”系五部禅宗灯录。本文所选为青原惟信禅师的语录。此文可谓认识世界的三个阶段。山水为自然世界的代称，第一阶段，“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可谓认识的现象阶段，也即“名”的阶段，即对于自然世界的名的对号入座。而真正的认知，需进一步去了解。第二阶段，“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则是认识的本质阶段。透过现象了解本质，发现现象并非本质的全部，所以有见山水而不是山水之感。这也是透过“名”来见“实”的阶段。第三阶段，“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就是透过本质对现象的再认识阶段。即由现象探知本质，并回归现象本身。这里的三段论，形象说明了认识世界的三个阶段，非独禅宗，对于每个人都有深刻的指导意义。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1]，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普济编《五灯会元》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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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僧：此为吉州（今属江西吉安）青原惟信禅师自称。

墨竹赋

苏辙

〔解题〕苏辙（1039-1112），字子由。嘉祐二年，登进士第。散文风格淳朴，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此文通过客人与文与可对答的形式，阐述了艺术如何如实表现现实的问题。文与可画竹非常迅速，且既有形似之真，又有神似之妙。客人疑问是如何做到的。文与可的回答其实讲到艺术如何如实表现现实的三个问题：第一，艺术的表现既要形似，又要神似，缺一不可；第二，艺术家要想做到神形俱肖地表现现实，必须深入现实，深切体察自然世界；第三，文与可“所好者道”，与客人所悟的“万物一理”，都说明了艺术创作需要顺应自然规律，只要顺应了自然规律，即“道”，也就掌握了艺术表现的根本之道。文中没有提，但其实还暗含着一点，即艺术作品能够如实表现现实，还需要技法的精研。脱离技法的精研而空谈根本之道，本身就是背道而驰。当然，本文重在反映作品如实表现“造化”，所以强调“道”。而文与可所言物我两忘时“悦之而不自知”的状态，则正是艺术创作过程中的最好状态。

与可以墨为竹[1]，视之良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2]，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弛[3]。散柯布叶，逮冬而遂。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涉寒暑之徂变[4]，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5]，运脱兔之毫[6]。睥睨墙堵[7]，振洒缯绡[8]。须臾而成，郁乎萧骚[9]。曲直横斜，秾纤庳高[10]。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11]。子岂诚有道者邪？”

与可听然而笑曰[12]：“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13]，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14]。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15]，森乎满谷。叶如翠羽[16]，筠如苍玉[17]。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18]。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19]。笋含箨而将坠[20]，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丛薄之余[21]，斤斧所施。山石荦埆[22]，荆棘生之。蹇将抽而莫达[23]，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陂池[24]。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25]，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26]，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27]，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与可曰：“唯，唯[28]。”

——《苏辙集》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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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可：文同（1018-1079），字与可，号笑笑居士、笑笑先生。梓潼郡永泰县（今属四川绵阳市）人。北宋画家，善画竹。

[2]涵濡（rú如）：润泽，沉浸。

[3]解弛：解散松弛，此谓竹笋外皮脱落，开始长成竹子。

[4]徂变：往来变化。徂：逝去。

[5]青松之煤：墨由松烟制造，故称。

[6]脱兔之毫：笔由兔毫制造，故称。

[7]睥睨墙堵：谓漫不经心看着作画的墙壁。睥睨，眼睛斜着看，高傲貌。

[8]振洒缯绡：谓在绢帛上尽情挥洒作画的样子。缯绡：泛指绢帛之类。

[9]郁乎：谓物纷繁茂盛貌。萧骚：状写风吹竹叶发出的声音。

[10]秾纤：肥瘦。庳（bēi杯）：矮。

[11]生意：谓生命力。崇朝：谓从天亮到早饭前的一段时间，喻指时间短暂。

[12]听然：微笑貌。

[13]庐：本意茅舍，此谓结庐。

[14]偃息：休养，歇息。

[15]猗猗：美盛貌。

[16]翠羽：翠鸟的羽毛，青绿色而有光泽。

[17]筠（yún云）：竹子的青皮。

[18]寂历：寂静空旷。

[19]眇：同“渺”，远，高。掩冉：状偃倒貌。

[20]箨（tuò唾）：笋壳。

[21]丛薄：草木丛生。

[22]荦埆（luò què落确）：怪石嶙峋貌。

[23]蹇（jiǎn简）：艰难。

[24]凝冱（hù互）：水冻结成冰。陂池：池塘。

[25]无朕：没有迹象或先兆，此谓天地造物之自然。朕，征兆，迹象。

[26]庖丁解牛：事见本书《庖丁解牛》。

[27]轮扁斫轮：事见本书《轮扁斫轮》。

[28]唯：答应的声音。

天人异形，所继惟道

王夫之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世称“船山先生”，衡州府衡阳县（今湖南省衡阳）人，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尚书引义》为船山先生据《尚书》而生发思想的著作，对天人观有所涉猎。选文阐述了天人各有其职，天人合一而非天人同一，因为天人“异形离质”，本非外在形态上的同一，两者所以互通，是因为同归于“道”。这既强调了天人的相同性，也强调了相异性，且探讨了天人之合一处。船山先生以父子比拟天人，认为人法天并非亦步亦趋，而是要遵从道。此道可通释为自然规律，但“道”虽为一，但却蕴含了两个层面的意思。即天应该顺应天道而运行，人应该顺应人道而进退。天道和人道是不一致的，但其相类通的内核则皆是道。所以道是高于天人的一个更高客观存在，而非人须亦步亦趋效法天的谶纬集合。且文中更强调了人的重要性，这不仅在对待自然之天的“天”上，也面对代表最高统治者的“天”上。所以此论具有人民性，有进步意义。

天之化裁人[1]，终古而不测其妙；人之裁成天，终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阴阳，在人有仁义；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异质离[2]，不可强而合焉。所谓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趋亦趋哉？父与子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志。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天之聪明则无极矣[3]，天之明威则无常矣[4]。从其无极而步趋之，是夸父之逐日，徒劳而速敝也。从其无常而步趋之，是刻舷之求剑，惛不知其已移也。

——王夫之《尚书引义·皋陶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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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裁：裁决，判断。

[2]形异质离：外形不同，内质乖离，谓从内到外皆不同。离，乖离。

[3]聪：听，谓听取意见。明：视，谓观察问题。

[4]明威：恩赏刑罚。

依天立命，天人一理

王夫之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天人合一，究竟合在什么地方，这是诸多哲学家要解决的问题。王夫之此文则写天人合一便合在一个“理”字。此“理”亦是超越于天人之上，而弥漫其间的规律，天不可违背，人亦需要遵守，所以在此合一。此“理”当然在规律的范畴，但又有其逻辑脉络，即因为看了听了自然才有可能听得清看得明，因为看得清听得明了自然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因为知道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自然心生喜爱与憎恨之情。此外，王夫之此文依然论述以民为主，论天实在是为民说话。

盖天显于民，而民必依天以立命，合天人于一理。天者，理而已矣。有目而能视，有耳而能听，孰使之能然？天之理也。有视听而有聪明[1]，有聪明而有好恶，有好恶而有德怨，情所必逮[2]，事所必兴矣，莫不有理存焉。故民之德怨，理所察也，谨所恶以亶聪明者所必察也[3]。

——王夫之《尚书引义·泰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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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视听：耳目。聪明：天资灵敏，理解能力强。

[2]逮：到，及。

[3]亶（dǎn胆）：实在，诚然。

混沌里放出光明

石涛

〔解题〕石涛（1642-1708），原姓朱，名若极，广西桂林人。别号大涤子、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瞎尊者，法号有元济、原济等。《苦瓜和尚画语录》是石涛论画的名作。此文论笔墨创作过程中如何破除混沌而表现自然世界。所谓“混沌”，则是笔墨初交，若无绘画根本之法，则一团水墨氤氲，不异于开天辟地之初的混沌世界。而破除混沌之法则是石涛在该书中所倡导的“一画”。作画时将一以贯之的精神贯注到笔墨中，则画作自然活了起来，“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所谓光明，是指传说中天地开辟以见光明，在这里也可代指文明的曙光，具体到绘画艺术，乃是指笔下形象灌注天地人文之精神。石涛论画之理，不框束于作画本身，由画理一路推演开来，自是“天下之能事毕矣”。

笔与墨会，是为缊[1]。缊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缊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2]，不可板腐，不可沉泥[3]，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4]，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5]，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6]；操夫笔，非笔操也[7]；脱夫胎，非胎脱也[8]。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9]；化一而成缊，天下之能事毕矣[10]。

——《苦瓜和尚画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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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缊（yīn yūn因晕）：原谓天地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状态，此谓笔墨交互之态。

[2]雕凿：刻意修饰。

[3]沉泥：沉滞拘泥。

[4]“在于”句：谓画者需要在笔墨之间树定自己的精气神，即作画要由心运转，先立定精神，方可笔墨由混沌中变化出万般世界来。

[5]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谓纵使自己用笔、用墨、作画皆不合于常规之法。

[6]“盖以”二句：谓作画之时，为我运墨，而非我为别家用墨之法所役使。

[7]“操夫”二句：谓作画之时，为我运笔，而非我为别家用笔之法所役使。

[8]“脱夫”二句：谓画作如十月怀胎，应是自然分娩之成熟之作，而非生硬从腹中堕胎之夭折之作。

[9]“自一”二句：谓画作皆由一画而来，可成万象，而画中万象皆合于一画。

[10]能事：难能之事。

以万物为师

邹一桂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邹一桂（1686-1772），字原褒，号小山，江苏无锡人。清代画家，善花卉。选文阐明绘画以自然万物为师的道理，与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有传承关系。但邹一桂强调“以生机为运”，正是他的理论新贡献所在。万物之所以生机勃勃的自然生机，呈现着自然规律却又不等于自然规律，因为它是普遍自然规律的生动个性显现。关于如何师法的方法论问题，邹一桂的解答是“谛视而熟察”，即仔细而认真地观察，这如同朱熹所讲的“格物”，即深切感知万物存在变化之所以然，其间“熟察”之所谓“熟”字，万万不可放过。由生疏而熟悉，犹如与人相处而亲密无间，又因其亲密无间而知晓其性情喜好，最终抵达“造物在我”的理想境界。也就是说，待了然对象而后落笔，就如同造物主造物一般了。选文虽短，却将艺术创作的规律和方法阐发得淋漓尽致。

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1]，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2]，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

——《小山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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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机：生命力，活力。

[2]谛视：仔细观看。

题画文·竹（其二）

郑燮

〔解题〕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乾隆元年（1736）进士，曾官河南范县、山东潍县县令，有政声，后主要客居扬州，以卖画为生，“扬州八怪”之一。恃才傲物，桀骜不驯，善画兰、竹、石，以抒胸中不平之气。此段题竹文写出画竹时竹之三种状态：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眼中之竹是自然之竹，胸中之竹是意中之竹，是连接自然之竹与画中之竹的桥梁，手中之竹则是画中之竹。这也道出了艺术创作的三个阶段以及循序而进的彼此关系。但郑板桥此番议论的高明处，并不在三种状态的区分，而在于特别指出后一个阶段对前一个阶段的超越式否定，此即“不是”二字的艺术辩证法秘密。

江馆清秋[1]，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2]。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3]，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郑板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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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馆：江边馆舍。

[2]勃勃：旺盛貌。

[3]趣在法外：谓画竹突破胸中原有之竹意，而意外生发的趣味。

造境与写境

王国维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晚号观堂，谥忠悫。浙江省海宁人。本文所述理想主义和写实主义两种文学流派的主要区别在造境和写境。造境偏重于想象和虚构，写境偏重于模仿和写实。这是一般的分类方法和一般理论的观点。但在王国维看来，这两种分法其实并不合宜，至少并不准确，因为真正优秀的作家，无论是想象还是虚构，都一定基于自然和现实，而所谓摹写现实，也一定加入了个人主观的想象和虚构。上述道理，世人已讲过千百遍，丝毫没有新鲜感了。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提醒人们留意的，那就是“合乎”与“邻于”之间的语义差别：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确有“师法自然”的意思，颇有理想主义最终也是写实主义的味道；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这是相邻的意思，带有差异性并存的味道，颇有写实主义可以和理想主义相邻而居的言外之意；如此一来，整体倾向上是不是有点偏向于写实呢？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人间词话》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

〔解题〕题目系据正文所拟。“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观物方式不同带来的境界差别。“有我之境”，是以人的主观意识来观照自然之景物，如此描写的意象分明是人的情感的写照。所谓“无我之境”，是指作家在观物时，眼睛如同照相机，只在体察景物之起伏变化，而不投射个人情感意识于其上。实际上，纵然是无我之境，也必然有个我的存在，即便是忘我之我，也只是这种主观情趣趋向于恬淡平和而已。王国维不仅揭示了两者之区别，同时又论及如何实现的问题，称有我之境生成于动之静时，无我之境生成于静中。此处动与静，指人之情感意识之起伏动止。心情起伏而观物，则物亦起伏，或本不起伏，见物辄起伏，总有强烈主观意识在，为有我之境。而无我之境则观物前后皆心平气和。王国维所论述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这对范畴，即世人在观察世间自然万物的方式不同罢了，人终究处于自然之中，观物时投射主观意识与否，是由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所决定的，这种理论上的划分，自有其价值和意义，但不可胶柱鼓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4]，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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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泪眼”二句，出自宋代词人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幕帘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可堪”二句，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采菊”二句：出自东晋诗人陶渊明《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寒波”二句：出自金元诗人元好问《颍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出入宇宙人生

王国维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王国维以“出入说”阐说文学创作者在创作时对于宇宙人生所应该持有的态度。所谓入乎其内，是指创作者只有深入自然，深入生活，方能发现写作题材，才能有真切感受和深刻认识；所谓出乎其外，是指创作者的创作一定要有所超越，即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一个作家如果一味闭门造车，作品必然不真实，也自然不能感染人。世界上一些伟大的作品，作者都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然而，仅只熟悉生活而作自然写照，缺乏看透本质的深刻眼光和跳出局部的广阔视野，又岂能发挥文艺作品塑造世人灵魂的伟大作用呢？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1]；白石以降[2]，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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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成：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著名词人。

[2]白石：姜夔（1154-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南宋著名词人。以降：以下，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