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声音:“讲故事”的流变——从口头表演到形诸笔端
凯尔特神话源自早期“讲故事”的口传文学传统,就像乐师会在一个个宫廷间走动,轮流愉悦其中的贵族,或是技艺精湛的手艺人会接受众多金主的委托,为他们打造崭新的盔甲或是精美的酒器一样,诗人和讲故事者也会到处推销自己的本行。他们中的很多人是云游各处的表演者,在其途经的路上就会将相同或相似的故事传播开来。另一些则与中世纪宫廷中的小丑类似,他们属于特定的宫廷或家宅,这些人的故事会具有更多的本地色彩。但总体而言,因为故事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所以它们会逐渐发展变化,也会调整自身以适应各时各地的情境,因此没有哪两次的讲述会是完全相同的。比如,从远方云游而来的讲故事者,或许会为了本地群众能更好地欣赏其表演,而将本地的某些风景和地貌——山峦、河流、树木等——编到自己的故事中去。这些神话故事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发展,也会因讲述者的不同风格和技艺以及听故事社群的经历而被修饰成不同的模样。
“我们的习俗是这样的,老爷,”格温迪昂说道,“在我们来到一个大人物家中的第一夜,会由最主要的那个诗人讲故事。我很乐意开始表演。”在讲故事方面,世界上没人能比得上格温迪昂。那天晚上,他用滑稽有趣的故事和轶事引得整个宫廷阵阵发笑,到最后每个人都为他的魅力倾倒了,普雷德里也很喜爱与他交谈。
——《马比诺吉昂》第四分支
中世纪的故事讲述者在威尔士语中被叫作“cyfarwydd”,理解这个词的意义,对于理解讲故事者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地位至关重要。因为这个名字包含一系列不同的含义:向导、知识渊博者、专家、有洞察力的人。讲故事者力量的强大就在于他或她守护和管理着传统、智慧和先祖的知识,而这些正是一个社群的凝聚力之所在,是它们赋予了社群的共同世界观以深度和意义。成为一个讲故事者,绝不仅仅要求你能背诵并且复述一个好故事,你的故事还必须要经过精心设计,包含丰富的深意。
神谕石
被称为“坦德里吉偶像”的铁器时代雕像,出土于阿尔马赫郡。这很可能是一个早期爱尔兰讲故事者的形象。
前基督教时代爱尔兰和威尔士的这些石刻雕像可能代表着正在行使其职能的讲故事者。这些雕像刻画了人类的头像,其中很多人像的嘴巴大张,像是正在讲话或唱歌。其中一个很独特的雕像出土于爱尔兰阿尔玛赫郡纽里市,被人们称作“坦德里吉偶像”。雕像塑造的是一个正在讲话的人的形象,他长着厚厚嘴唇的嘴巴大张着,而且似乎戴着一顶饰有牛角的头饰;右臂横在胸前,呈演说者的典型姿势,而手中抓握的可能是某种有魔法力量的石头。一种很有吸引力的解释是,将其视为某种先知或萨满,佩戴的动物徽记指向他可能具有的变形能力,可以与诸神交流,从而在其社群中散播来自神灵的智慧。传统上,萨满经常使用动物的形象,因为他们被认为与异世界存在紧密的联系。因此萨满就经常穿戴用兽皮制成的斗篷或牛角。我们并不能精确地判定坦德里吉偶像的年代,但它很可能是铁器时代末期或中世纪早期的作品。
威尔士也有自己的古代“神谕石”。位于威尔士东南部的古罗马时期城市卡尔文特曾是志留人的首都,志留人曾在1世纪中期顽强地抵抗过罗马人对其领土的入侵。这个城镇较晚时候才发展起来,其大部分公共建筑都建于4世纪。城中某富人宅邸的花园尽头有一座小神祠,神祠中矗立着一座砂岩雕成的头颅塑像,也是大张着嘴,像是在讲话或歌唱的样子。很容易想象,前来这个小小圣所的访客,会从这个富有魔法力量的石雕头像口中听到神灵的话语。
罗马不列颠晚期砂石张口头像,发现于威尔士东南部卡尔文特,可能是一枚“神谕石”。
关于讲故事表演实际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我们现在很难知晓了,但有时我们也能窥见些许作为职业故事讲述者的体验。他们所讲的故事文本本身极少能传达出这种体验,但在《马比诺吉昂》第四分支中,曾有过那么一个瞬间可以让我们短暂地瞥视故事讲述者们的内心世界。魔法师格温迪昂来到威尔士领主普雷德里位于泰菲谷罗德兰(Rhuddlan Teifi,在威尔士西部)的宫廷,请求作为故事讲述者献上自己的表演。他整个晚上都在用自己的技艺给宫廷中的人们带去欢乐,并被宣布为“所认识的讲故事者中最出色的一位”。所有侍臣都热情地设宴款待他,领主普雷德里也不例外。
中世纪威尔士的故事讲述极为接近诗歌,故事讲述者时常也具备诗人的身份。当然现代读者只能通过文本形式的记录来接触这些故事,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能够从这些故事被讲述的方式中察觉出它们源自口传文学的迹象。故事中每一节都很短,并且自成一体,以便听故事者(以及讲故事者自己)记忆。其中使用的词语和表达多有重复,也是为了令人印象深刻。另外一种手法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即“姓名标签”,通过使用和解释具有特殊含义的人名和地名来强化记忆。此外还有对数字的使用(最常见的数字是“三”),这些数字本身就带有某种魔力,同时又能起到架构和强化叙事的模板作用。
必要的怪物们:从神话中的动物园到《星球大战》的酒馆
然后他们变成了两个战士,互相劈砍。
然后又变成两个幽灵,彼此恫吓。
然后又变成两条龙,向对方的土地上喷吐雪片。
他们倒在地上,又腾空飞起,变成了两条蛆虫。
其中一条进入了库兰的可隆河,在那里
被费齐纳之子戴尔的牛喝下了肚子,另一条进入了康纳赫特的加拉德井,媚芙和艾利尔的牛喝下了它。
就这样,白角牛费恩宾纳赫(Finnbennach,这个词的意思即为“白角的”)和库兰的黑牛诞生了。
——选自《劫掠库林之牛》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集《幻兽辞典》(1957年版)中提出过这样的观点:神话传说中总是会有怪物的身影,因为真实的动物是人类经验中一个极为深刻和意义重大的部分,而怪异的动物是真实与想象的结合体,构成美梦和噩梦的材料。古典神话中将人和马的身躯融为一体的半人马兽,在凯尔特传说中也有其对应物——威尔士的牝马女神里安农。克里特岛丑陋的牛头人身怪弥洛陶诺斯则可以被视为爱尔兰神话中阿尔斯特和康纳赫特牛战士的源头,这些牛战士有着人类的语言和智力;据说威尔士传说中被施过魔法的野猪怪特罗伊特也与弥洛陶诺斯的形象有关。博尔赫斯甚至进一步提出,怪物对于人类社会是“必要”的。在今天,那些对异世界的可能性心驰神往的人们,也构想出了星际怪兽的形象,其中最显著的例子可能就是《星球大战》中的酒馆,天行者和索洛在里面遇到了来自宇宙各个角落的怪异和神奇的生物。这些都是我们的现代神话创造出来的。
德国莱茵海姆的一个墓葬中出土的4世纪酒壶上的人头马身铜像。
威尔士的故事通常有丰富的对话成分,因而在讲述时需要用不同的声音来描摹从怪物到少女,从年迈的智者到小男孩等一系列角色,甚至还需要模仿各种野兽的嘶叫和低吼声。故事里还常有声调优美的名字和物品的清单,需要被抑扬顿挫地大声念出。对话中有诗歌的韵律,回答中会重复所回答的问题,宣告接受命令时经常把命令本身再次重复一遍,这些都是帮助听众理清叙事脉络,加深记忆的手段。
然而正是超自然力量和神灵元素的存在,使得威尔士和爱尔兰的中世纪传说不仅仅是口述诗歌,更进入了神话的范畴。爱尔兰的散文体故事看上去像是被形诸笔端的上古传说,其中异教泛神论盛行,神灵的力量弥漫在天地万物之中,无所不在。而在威尔士的故事版本里异教泛神论的元素则没有那么显著,实际上,其中还曾多次提及基督教的上帝。不过,如果我们剥离表面现象,去考察其内核的话,这些故事的深处也潜藏着许多与基督教传统相异的斑驳复杂的形象: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人物、神灵、萨满、可以随意转换形态的存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