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母题
故事讲述是一种口头叙事的技艺。讲述凯尔特神话故事的人经常会使用某些叙事方法,或是重复出现的主题,因而随着我们对这些故事的探究进一步加深,某些模式和母题会一再浮现。这些元素绝不仅仅作为它们源自口述传统的标志而存在,它们还能向我们展示,生活在当时社会中的人所最为关心和忧虑的事情是什么。关键的一点是,这些传说故事的许多主题,都能与考古学家发现的器物证据互相印证,正如以下三个例子所显示的那样。
有魔力的坩埚
一天,我正在爱尔兰的土地上打猎,在一座临湖的小土丘顶上,那片湖被叫作“坩埚之湖”。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长着金红色头发的大块头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坩埚,从湖中走了出来。那个男人看上去十分凶恶恐怖,身材魁梧,浑身上下的气派活像个剪径的强盗,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要说他的块头就已经算大了,好家伙,那女人足足有两个他那么壮。这俩人径直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这女的,”其中那个男人说道,“一个半月之后就要怀上个孩子,而且她要生的这个男孩一从娘胎出来,就会是个全副武装的战士。”
——《马比诺吉昂》第二分支
爱尔兰和威尔士神话所共享的一个贯穿始终的元素,就是“魔法坩埚”——一个能够使死人复生,并能提供无限食物的神器。爱尔兰传说中的神灵达格达(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好神”)拥有一个巨大的、永远不会枯竭的坩埚(见171页)。位于爱尔兰传说中的异世界筵席核心的,也是一口可以源源不断地倒出食物的坩埚(见90页)。另一个与坩埚有关的爱尔兰传说和国王的神圣身份相关联:每个新继位的阿尔斯特国王都需要一边在坩埚中沐浴,一边吃下在此前的婚礼仪式上和他象征性“结为夫妇”的白色母马煮成的肉和汤。
坩埚神话在“凯尔特之池”的两边都有广泛流传。在《马比诺吉昂》第二分支中,女主人公布兰温的兄弟赠给她的丈夫,爱尔兰国王一口神奇的坩埚,它可以让死人复生。而爱尔兰国王则回答说他自己之前就对这口坩埚有所了解,它其实最早就是出自爱尔兰的。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容器来自异世界(见上面的引文),而它与重生的关联,正如达格达的坩埚故事显示的那样,也印证了这一论断。
考古学家在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都发现了许多被放置于沼泽或湖水中,作为仪式道具使用的坩埚,这么做似乎是因为古代人相信坩埚和水之间存在联系。早在公元前700年,与许多其他器物一起被放置在南威尔士远端的林沃尔湖中央的,就有两只造型精美,由青铜片压制的坩埚(见173页),这些器物可能最初被置于湖中的一个圣所里,以供四面八方的朝圣者前来祭拜。因为自然的水域和盛水的容器都有使人恢复健康和生机的能力,因而坩埚与水的关联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制成于1世纪的古德斯特拉普坩埚是目前所知的铁器时代器物中最为壮观的一件。这个坩埚之所以能够引起我们特别的兴趣,是因为它很有可能是被用作神话叙事的载体的。坩埚上面的图像构成了一幅复杂而彼此相互联系的叙事图景。坩埚于1891年在日德兰半岛中部被发现,由银片压制而成,表面镀金并饰以浮雕图案,可以盛装约130升的液体。这是一个罕见的考古学发现,因为它的价值显然很高,而且其上装饰的性质显示它是一个用于最高级别宗教仪式的圣物。坩埚由七枚外接片和五枚内接片外加一个底盘组成,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处于被刻意拆解、妥善收纳的状态,并被藏在一个偏僻的泥炭沼泽中。
赛瑞德温的坩埚
13世纪的《塔利辛之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威尔士神话故事,它讲述了一个关于魔法坩埚的动人传奇。无论是谁,只要从这个坩埚中吃过或是喝过东西,就能获得知识和灵感。坩埚的持有者是赛瑞德温,她有两个孩子:女儿赛瑞维(意为“光明或美丽者”)和儿子阿瓦格迪(意为“黑暗或丑陋者”)。为了弥补她儿子外貌上的缺陷,赛瑞德温在坩埚中烹煮了一种特别的药汤,阿瓦格迪喝下它就能获得终极的智慧。因为这种药剂需要煮上一年之久,赛瑞德温指派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圭昂替她看着坩埚。在他照料坩埚的时候,三滴药剂溅到了他的手上,他没有多想就舔了舔手指上被烫到的地方,于是无意间得到了赛瑞格温本来要给阿瓦格迪准备的智慧。圭昂立即逃走了,而愤怒的赛瑞格温对他穷追不舍,这场追逐最终导致了圭昂重生为伟大的预言诗人塔利辛。
五个较大的内接片各描绘了一个复杂的场景。在第一片上,一支凯尔特军队正在进入战斗,战死的将士们被某个超自然的存在浸入一个坛子里,随即复生。一条长着羊角的蛇在监视着这一切,其杂糅的外形很可能表示它扮演的是沟通两个世界的角色。第二个场景中有一个长着鹿角的神灵,他统领所有动物,几只野兽伴于身旁,其中包括一头雄鹿和另一条长着羊角的蛇。第三片则刻有一个带着太阳轮的天空之神,身边围绕着一圈怪异的动物,有一只半是鬣狗半是豹子,其他的虽然长着四只脚,却又有长而弯曲的喙和翅膀,另外还有一条羊角蛇。第四片则由三幅相同的神圣狩猎场景组成,其中三头野牛即将被杀死,很可能是出于献祭的目的。而第五片则描绘了一个驾着马车的女神,身侧环绕着其他梦境般的动物,包括两只很奇异的形似大象却长着豹子斑点的生物,还有更多有喙和翅膀的兽类。
公元前1世纪镀金银质坩埚,上面的浮雕描绘了神灵和神话场景,发掘于丹麦日德兰古德斯特拉普地区一片沼泽中的干燥地带。
外侧的七个银片上的画面就没这么复杂了。如果大些的内层接片描绘的似乎是有关某种宗教仪式的叙事场景的话,外侧接片则似乎更专注于逐一展现凯尔特诸神的形象。上面绘制了一整排男女神灵,每个神的个体身份由不同的体态外形、发式以及串珠的不同风格来体现。与描绘动态场景的内侧图案不同,坩埚的外侧图案全都是静止不动的人像,他们无一例外地朝外直直盯着观看者,身边还装饰着小一些的人和动物的图案。底盘上刻着的东西又与两者不同,其中心是一头巨大的垂死的公牛,很可能是头野生的原牛,被一名猎人或祭司用来献祭。
古德斯特拉普坩埚的底盘。上面描绘了一头垂死的公牛正受到一个比它小很多的人的攻击。可能是献祭的场景。
古德斯特拉普坩埚似乎既叙述了一个神话故事,又展示了一组神灵的形象。关于这些画面的确切意思,以及画与画之间的关联,我们只能做出猜测。很明显的是,有几个在不同画幅中一再重复出现的母题,显然是为了在画面之间建立联系而设的: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可能就是那条长着羊角的蛇了,它在三个接片上都有出现。这条蛇的形象,和那个鹿角的人形一样,都绝不是这只丹麦坩埚所特有的,最早在罗马统治时期高卢-不列颠的很多本土雕塑上,就常有它们的身影。这暗示着有一组共同的关于宇宙创世的故事,以碎片的形式辗转从罗马占领时期的不列颠、高卢和莱茵兰等地分别流传了下来。
古德斯特拉普坩埚上的图像会是怎样讲述一个故事的呢?很有可能的一种猜想是,它们与古希腊陶器上绘制的神话场景起到的作用相似,即作为宴饮时聚焦人们注意力的道具。我们能够想象,某个吟游诗人坐在炉火旁的人群中间,把这个坩埚当作替他讲述传说故事的一个工具。坩埚上的浮雕图像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仿佛活过来一般,而故事讲述者继而就会为坩埚赋予它自己独特的声音。底盘上垂死的公牛会给故事的讲述增添额外的戏剧性,因为公牛的头上有两个孔洞,供人们插入可拆卸的活动牛角(很可能是由真正的牛角制成)来为坩埚注入液体(可能是血或酒),形象地演绎一出献祭和重生的戏剧。
数字“三”的魔力
库呼兰到达了弗格尔的堡垒,用他招牌的鲑鱼跳跃,跃过三重围墙进入了要塞的中心。在堡垒的中心,他向三个九人卫兵小队各使出了一击,每一击都杀死了八个人,只有每个小队站在最中央的那个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这三个人就是埃默尔的三个兄弟:斯巴尔、埃博和卡特。
——《劫掠库林之牛》
神话中另外一个反复出现的母题就是对数字“三”以及“三个一组”的事物的信仰。在爱尔兰和威尔士的神话传统中,“三”似乎都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在爱尔兰传说中,战争女神是三位一组的(就像莎士比亚《麦克白》里的女巫一样),她们有好几个名字:摩莉根纳(其单数形式是“摩莉甘”),巴德或是玛恰;手工艺之神也有三个:戈伊布尼乌、卢奇达和克雷德尼。爱尔兰本身的人格化形象也被呈现为三位女神:埃立乌、芙德拉和斑瓦。阿尔斯特英雄库呼兰将头发编成三束发辫,杀死敌人的时候也总是三个三个地杀。在关于杀害国王的故事中,国王会以三种方式被杀:刺死、烧死和淹死。对数字“三”的热衷在威尔士传说中也同样有所体现: 《马比诺吉昂》第二个分支中,布兰温被描述成“不列颠三位最著名的少女之一”;而在同一个故事中,布兰在即将死去的时候对他的追随者们提到里安农的三只歌鸟;在第四个分支中,魔法师格温迪昂向他背信弃义的兄弟吉尔韦绥下了三重诅咒,让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变成了三种野兽:狼、鹿和野猪。
和坩埚一样,“数字‘三’具有特殊意义”这个主题在铁器时代及罗马时期的不列颠和爱尔兰也是非常显著的。很多石头上都刻着三个头颅:爱尔兰卡文郡科里克发现的石柱上,刻有一个长着三张面孔的人头,而位于罗马不列颠什罗普郡罗克赛特市的一座雕塑则呈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连在一起的头颅。“三副面孔的神灵”这一传统形象绝不仅仅局限于爱尔兰和不列颠境内,在高卢,尤其是其中的勃艮第和雷米的首府兰斯也很常见。除了这些三头生物之外,神灵也常常以三个一组的形式出现:在罗马不列颠,对三位“母亲女神”的信奉遍及各地;三个奇怪的带着兜帽的形象——被称为“genii Cucullati”,即“戴帽子的精灵”也经常出现在雕塑作品中。
我们只能猜测数字“三”在凯尔特神话中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但它在这一尚未有文字记载的时代的考古记录里出现得极为普遍,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后来出现的神话文献对这个数字的迷恋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在爱尔兰涉及“三女神”的故事中,如摩莉甘的故事,很明显的一点是,只有一个真实的位格存在,尽管她有时具有三重表现。神话对数字“三”的热衷无法仅仅用“通过重复起强调作用”来解释,因为这个数字较之于任何其他数字,存在感都过于突出,也过于被偏爱了。“三”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和魔力,最初很可能是源自“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领域,或是像许多“现代”萨满传统那样,代表着包含上层、中层和下层世界的三重世界观体系。
在科伦尼姆(今塞伦赛斯特)发现的三女神浮雕。
科里克的“观看之石”
约公元前4世纪到前1世纪之间,爱尔兰卡文郡科里克的某位石匠拿起一块石料,并将它雕刻成了一个人的头颅。这个头颅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人像或是神像,而是一个具有高度象征意味的物体。因为这个头颅的雕塑者精心地在它的三个不同方向上雕刻了三张一模一样的脸。每双眼睛都看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似乎在朝着三个方向同时扫视着周围的事物。数字“三”对石雕的制造者和使用者来说,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呢?科里克头像从不是任何雕像的一部分,它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没有身体的头颅雕塑而存在着。英格兰和苏格兰也出现过其他类似的三面头颅石像,因此科里克的这尊绝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位于一个存在于广大范围内的传统之中的。头颅本身,和三张面孔构成的双重象征,共同体现了铁器时代的宇宙观密码,其中这个意义深刻的物品既表达了神圣的力量,又使这种力量为我们所用。这个形象可能代表着某位神祇,但它也完全有可能发挥着与托尔金笔下的“palantiri”(或“真知晶球”)相似的作用——用来透过它看到时间或空间上与我们相隔甚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从而赋予那些可以读取其中信息的祭司或魔法师强大的魔法预言能力。
爱尔兰卡文郡科里克发现的铁器时代三面石雕。
会讲话的头颅
康诺尔·卡纳赫是出现在阿尔斯特故事群之《劫掠库林之牛》中的一位具有超自然能力的英雄。他在抵御康纳赫特及其领袖媚芙女王的战斗中表现十分英勇,后来在战斗中被斩首。他的头颅巨大,可以装下四个成年人,四头小牛,或是两个坐在轿厢里的人。康诺尔的头骨显然也有和“丰饶坩埚”相似的魔力,因为中了虚弱诅咒的阿尔斯特战士一喝下康诺尔头骨里盛装的牛奶,失去的力量就会回来。除此之外,康诺尔与头颅的关联很不一般,他还有一个(肯定让人相当不适)的习惯:每晚睡觉的时候,膝下都要放一个康纳赫特敌人被斩首的头颅。
《马比诺吉昂》第二个分支的最后一个场景描述的是布兰温的兄弟,英雄布兰的死亡。他在爱尔兰和威尔士的大战中,被爱尔兰人的一支淬了毒的标枪射中脚部而死(这让我们想到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被帕里斯的毒箭射死的情节)。布兰临死前向他的手下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让他们将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带去伦敦的白山埋葬,并且脸要朝着法国的方向,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保护不列颠免受大陆势力的入侵了。另外,他还告诉手下的战士们,他的头颅在从尸身上切掉之后不会腐坏,而是会像它的主人生前一样与他们为伴,直至入土。
以上只是从众多有关人头及其超自然力量的神话传说中选取的两个而已。像坩埚的故事一样,对被砍下的头颅的魔力的信念很可能也来源于史前时代的仪式和信仰。铁器时代的爱尔兰、不列颠和欧洲居民似乎都对人类头颅怀有特别的崇敬。考古学证据向我们揭示了这种崇敬的部分表达方式:在石头和木制品上雕刻头颅的形象;在铁器时代的金属器物上装饰头颅的象征物;以及常常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如井口、河流和神庙中埋藏人的头颅。
禁忌与诅咒
这些是你需要遵守的禁令:你不准逆时针绕着塔拉走,也不准顺时针环绕布雷加;你不准追逐科内的野兽;每隔八天,就有一天不准离开塔拉;你不能在日落后从窗外还能看得见火光的房屋中过夜。
——《鞑德嘎旅店》中尼姆格兰对康奈尔·默王的指示
爱尔兰中世纪传说《劫掠库林之牛》中叙述了媚芙女王派一群吟游诗人和讽刺作家去袭击阿尔斯特贵族弗迪亚的故事。他们的言辞可以在字面意义上被用作武器,卷起沙尘打击对方的面部,造成肿包和皮疹。言辞有致人受伤的力量这个主题是吟游诗人故事的经典题材,迟至15世纪的文献中仍有出现:当时的一首诗中记载了一个诗人的庄稼被人焚毁了,于是他威胁那人,自己的言辞有使其面部灼烧的效用。燃烧着的麦田被比作纵火犯被诅咒而烧起来的面庞,但诗人貌似至少部分受到了基督教宽恕精神的影响,因为他后来并未将自己的威胁付诸实施。
诅咒是爱尔兰神话中一个常见的要素。“gessa”(译注:gessa是复数形式,单数形式为geis)这个词被翻译成“禁制”可能更为恰当,是命人不要去做某些行为的警告。人们拒绝听从这些警告,一意孤行的做法,才使诅咒得以成真。我们将在阿尔斯特英雄库呼兰的故事中看到这种情节的一个范例(参见94—100页)。还有另一个故事也以一系列禁制作为其核心: 《鞑德嘎旅店》叙述了阿尔斯特一个名唤康奈尔·默的国王如何被下了许多禁制的故事,其中最严肃的一个禁制是他永不许杀死鸟类。这条禁制因他被孕育和出生的方式而来,其标志是在他母亲的屋子里出现的一只飞鸟。除了这条与鸟有关的诅咒之外,康奈尔的其他诅咒都与其国王身份紧密相关,许多都是为了限制他的王权而存在。例如,它们限制了他在他的国土之外停留的时间,命令他的手下不准劫掠等等。然而,后来康奈尔还是因为没有遵从最开始那条不许杀鸟的禁制而丧了命(见117页)。
来自法国南部拉尔扎克铁器时代诅咒碑的一部分。
禁制在故事讲述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讲述者在故事的一开始就引入诅咒,可以让听众预期到此后将有厄运降临在人物身上。因此禁制就成了一种能够让听众保持兴趣的叙事策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故事讲述者会在情节发展到千钧一发的时刻戛然而止,让听众们怀着对故事将会如何收梢的热望,迫切地期待着“肥皂剧”的下一集早些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