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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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聂赫留道夫这次去姑妈家,是因为他要去追赶部队,而姑妈家的田庄就在他去追赶部队的路上,还因为两位姑妈一再地邀请他去;当然,他这次去姑妈家的主要目的,还是想看看卡秋莎。也许在他的思想深处,对卡秋莎已经起了不良之意,因为他现在过的就是放荡不羁、贪欲无度的生活;但是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了这种欲念,他只是想到他曾经到过并且过得很愉快的地方,看一看两位可爱、善良、但却有点可笑的姑妈,她们总是营造出一种他不易觉察的疼爱他和赞扬他的氛围,他只是想看一看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可爱的卡秋莎。

他是三月底,耶稣受难日这一天来到姑妈家的。这一天,天空下着倾盆大雨,道路特别泥泞,他到了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身上冷得发抖,但他精神很好,很兴奋,在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颓丧过。“她还在姑妈家吗?”他心里想着,他的车已经驶进他所熟悉的姑妈家那老式的地主大院,院子里堆着从屋顶上滑落下来的积雪,院子周围围着砖墙。他想,她听到他车上的铃铛声,一定会跑到门廊上;但是,走到女仆下房门廊上的是两个赤脚的婆子,她们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间,手里提着水桶,看得出,她们正在擦洗地板。正门的门廊上也没有她,只有男仆季洪,他围着围裙,看样子他也在打扫卫生。索菲娅姑妈身穿绸衣裙,头戴睡帽,来到前厅。

“你来了,太好了!”索菲娅姑妈一边吻他,一边说道,“玛丽亚姑妈有点不舒服,上教堂回来累了。我们去领圣餐了。”

“祝贺你,我的好姑妈,”聂赫留道夫边说,边吻着索菲娅姑妈的手,“真对不起,把你身上也弄湿了。”

“到你房间去吧,你浑身都湿透了。啊呀,你都长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马上就拿来!”走廊里一个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应道。

聂赫留道夫听到这声音,高兴得都心花怒放了。“她还在!”仿佛太阳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聂赫留道夫高高兴兴地跟着季洪到自己过去住过的房间换衣服。

聂赫留道夫想问一问季洪有关卡秋莎的情况,比如:她现在怎么样?她过得好不好?她是不是要嫁人?可是季洪老是那么毕恭毕敬的样子,老是绷着脸,他坚持要亲自用水壶给聂赫留道夫冲手,弄得聂赫留道夫不便再问他有关卡秋莎的情况,只是问了问他的孙子怎么样,问了问他心爱的那匹老公马和看门狗波尔坎怎么样。孙子和老公马都好好的,就是波尔坎去年疯了。

聂赫留道夫脱掉湿衣服,刚开始穿干衣服,就听见急速的脚步声和紧接着的敲门声。聂赫留道夫听出来了是谁的脚步声和谁在敲门,只有她是这么走路和这么敲门的。

他立刻披上湿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是她,是卡秋莎,她还是那个样子,不过比以前更漂亮更可爱了。

她那一双有点斜视的黑眼睛还是那么天真地和笑吟吟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别人。她还像过去一样,老是围着一条干干净净的白围裙。她从姑妈处拿来一块刚刚剥去包装纸的印着字的香皂和一条俄罗斯大浴巾和一条毛巾。无论是不曾用过的印着字的香皂,无论是毛巾,无论是卡秋莎,都是那么干净、新鲜,都是那么纯洁和赏心悦目。她那红红的好看的嘴唇还像以前一样,老是紧紧地抿着,因为她看到他时,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欢迎您来,聂赫留道夫少爷!”她好不容易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的脸马上涨得通红。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称呼她“你”呢,还是称呼她“您”,他也像她一样,脸也红了。“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上帝保佑,很好……这是你所喜欢的玫瑰香香皂,是姑妈让我给您送来的。”她说着把香皂放在桌子上,把毛巾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这些东西少爷自己有,”季洪为了表示客人有独立生活能力,说道。他得意地指了指一个已经打开的银盖化妆用品箱,这是聂赫留道夫带来的,里面装着许多玻璃瓶、刷子、发蜡、香水和各式各样的化妆用品。

“您替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里真是高兴。”聂赫留道夫说道,他觉着他还和以前来时一样,心里特别高兴。

她听了他这话,只是笑了笑,就走出去了。

两位姑妈非常喜欢聂赫留道夫,这次看到他比往常更高兴,因为他要去参战,到了前线,负伤或牺牲的可能都有,两位姑妈为此很动情。

聂赫留道夫原计划在姑妈家只待一天一夜,就继续赶路,可是见到卡秋莎后,他同意在姑妈家过复活节,这样一来,他就需要在姑妈家再待上两天。他马上给自己的朋友兼同事申博克打电报,他们本来约好在奥德萨会合的,让他不要去奥德萨了,也到姑妈家来。

聂赫留道夫从看到卡秋莎的第一天起,就觉得他过去确实爱上了这个姑娘。所以还像过去一样,他现在一看到卡秋莎的白围裙,就不能不动情;一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不能不高兴;一看到她那双水汪汪、圆溜溜的黑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激动;主要是当他们遇到一起,她脸上泛起红晕的时候,就不能不心荡神迷。他觉得他现在爱她,但和过去不一样,过去他认为这种爱情是神秘的,并确信,一个人只能爱一次,所以他不会轻易承认他爱上了别人。现在他已坠入爱河,他知道是爱上了她,并为此而感到高兴,虽然他不想知道,可他还是隐约知道,什么是爱情,爱情会产生什么结果。

任何人都有两重性,聂赫留道夫也不例外。一方面他是一个有思想、讲道德的人,他追求幸福,但他追求的幸福和别人追求的幸福是一致的;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有动物性欲望的人,他追求个人幸福,但这种幸福是建立在牺牲别人幸福的基础之上。在这段时期,彼得堡的生活和军营生活使他的利己主义急剧膨胀起来。动物性欲望在他身上占了上风,他完全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不受道德约束的人。但是当他看见卡秋莎,他又觉得,理性、道德这些作为一个人必须具备的要素又在他身上复苏了。所以复活节前的这两天,这两种人在他身上展开激烈的斗争,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斗争。

他心里很清楚,他该走了,他现在完全没有必要留在姑妈家,他知道,他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留下来了,因为他在这里待着太快活、大称心如意了。

耶稣复活节的前一天,礼拜六晚上,神甫带着辅祭和执事到姑妈家来做晨祷,像他们说的,他们坐着雪橇,经过一个个水洼和一片片耕地,好不容易走了三俄里,才来到姑妈家。

聂赫留道夫同姑妈和女仆一起做晨祷,卡秋莎手提长链香炉站在门口,聂赫留道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卡秋莎;等晨祷做完后,按照东正教的礼仪,他同神甫和姑妈互吻三次以表示祝贺;然后就想回房睡觉。可是此时,他听到玛丽亚姑妈的老仆马特廖娜和卡秋莎在走廊里说话,她们说她们要一块儿到教堂去净化圣饼和圣糕。聂赫留道夫心里想:“我也去。”

聂赫留道夫决定不睡觉了。他知道,到教堂去,无论是坐车,还是坐雪橇,都没有好路可走,于是他就吩咐给他备马,备那匹公马,他在姑妈家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随意发号施令。他穿上华丽的军服和紧裹着腿的马裤,外边穿上军大衣,骑上膘肥体胖、不断地嘶叫的老公马,踏着水洼和积雪,在昏暗的笼罩下,朝着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