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拉特利奇旅馆其实不过是一个粗糙不堪、饱经风霜的木屋而已,跟沿西部边境而建的众多其它木屋没什么分别。陌生人见到那种木屋准保不会多看它一眼,可是林肯的双眼和他那颗心却被它强烈地吸引着。在他看来,那旅馆就是他的世界,而且高耸入云。每当他跨过那道门槛,他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他从杰克·科尔索那儿借来一本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直挺挺地躺在店里柜台上。他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一遍一遍地阅读下面的诗句:
好轻柔啊!那扇窗里射出的是什么光?
是来自东边的光,朱丽叶就是那光源。
他合上那本书。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再也理不清思绪。他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梦想着、回味着前一天晚上曾说过的那些甜美的话语。这时的他只为一件事儿而活着,就是为他跟安在一起的那几小时而活着。
在那些年代里,缝被聚会非常流行。在总少不了安参与的这种场合上,她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用针可谓神速而娴熟。清晨,林肯经常骑马带她前往缝被聚会的举办地。有一次,他竟然擅自进入男士不便入内的那栋房子,还在安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的心砰然直跳,脸颊立刻泛起红晕。激动之下,她的针脚变得既无规则,也无套路。那些年纪更大、更明眼的妇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们笑而不语。多年以来,那床被子的女主人一直将其收藏着。在林肯就任美国总统之后,她曾骄傲地将那床被子示众于来访者,还一一指出总统前恋人那些不规则的针脚所在。
在无数个夏夜里,林肯跟安并肩漫步在桑加蒙河的堤岸上。两岸的夜莺在树上欢唱,萤火虫则在夜空中织出一道道金色丝线。
到了秋天,当橡树红如火焰、山核桃果啪嗒啪嗒掉落之时,他俩穿行在树林里。在冬天,下过第一场雪后,他俩穿过森林。这时——
颗颗橡树、桉树、胡桃树
身披贵人也买不起的白貂;
就连榆树上最不堪的枝条
也铺满珠宝,达一寸之高。
对他俩而言,这时的生活带着一种神圣的柔情、一种全新而非比寻常的意义。当林肯起身神情地凝视着她那双蓝蓝的眼睛,她的心便会欣然歌唱;当林肯轻轻触碰到她的双手时,他自己的呼吸则会骤然暂停,并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世界真有如此幸福之事……。
此前不久,林肯曾跟一个酒鬼合伙做生意。这个酒鬼是一个牧师的儿子,名叫贝利。新塞勒姆这个小村庄的期数似乎快到尽头,那儿所有的商店也处在垂死挣扎中。然而林肯和贝利两人却不明就里,于是买下了其中3个木屋结构的商铺,作了些许加固处理后便开始了自己的创业。
有一天,一名打算迁往依阿华州的搬家人,将一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停在林肯-贝利店铺门前。因为沿路的地面松软、几匹马儿也疲惫不堪,这人决定减轻车载货物,于是将一桶个人财物变卖给了林肯。林肯并不想要那些东西,可他却怜悯那些马匹,于是就给了那人50美分,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将那桶推进了商店的后屋。
两周之后,林肯将桶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随意看看自己都买到了些什么。在那堆杂物下面,他居然发现了布莱克斯通撰写的一套《法律评论》全集,随即阅读起来。当时的农夫们正忙于田间劳作,顾客非常稀少,他因此就有了不少闲暇功夫。他越读兴致越高。他还从没对任何书籍如痴如迷过,于是一口气将其四卷本通读了一遍。
林肯当即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成为一名律师。他要作安·拉特利奇引以为荣的那种丈夫。她赞同他的所有计划,还打算等他一完成法律学习就跟他结婚,然后让他在这个行当中扬名立万。
读完布莱克斯通的四卷本之后,他穿过大草原,前往20英里之外的斯普林菲尔德,去跟一名律师借阅法律书籍。那名律师是他在抗击布莱克·霍克之战时结识的。在返回途中,他手捧一本敞开的书,边走边研读起来。当他碰上一段难懂的文字时,便放慢了脚步,认真思索,直到悟出其中的含义为止。
他不停地研读,直到他啃完20页至30页内容,然后继续深入下去,直到天黑看不见……。繁星闪烁之时,他才发现有些饿了,这才加快步伐。
这下,他不停地研读借来的那些书籍,毫无心思顾及其它任何事务。白天,他躺倒在店铺旁边一颗榆树的阴凉处阅读,晚上则去箍桶匠的店里,将随地散乱的废料收在一堆点燃阅读起来。他经常大声朗读,时不时合上书本,记录下所学内容的要义、对其进行修改、替换词句直到连小孩也能明白其意为止。
这时的林肯无论去哪儿——或在河边散步、或在林中徜徉,或在去田间地头劳作的路上——不管他去哪儿,他的腋下总夹着一本奇蒂或者布莱克斯通的著作。某下午中途期间,雇林肯砍柴的那位农夫竟发现他坐在柴火堆上学习法律。
蒙特·格雷厄姆曾告诫过林肯,说他如果想在政治及法律方面有所建树,那他非得熟知语法不可。
“可我从哪里才能借到一本语法书呢?”林肯问道。
格雷厄姆说,6英里之外有个名叫约翰·万斯的人,他就有一本《柯卡姆语法》。林肯戴上帽子,随即起身踏上了借书的旅程。
他颇为神速地掌握住了《柯卡姆语法》中的那些规则,这简直让格雷厄姆惊讶不已。30年之后,这位校长说过,他所教的学生不下5000人,而“在追求知识和文学方面最勤奋、最好学、最锐意进取的年轻人”莫过于林肯一人。
“我很了解他,”蒙特·格雷厄姆说过,“为表达某一观点,他会花上数小时在3个方案中择出其优者。”
掌握《柯卡姆语法》之后,林肯接下来研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罗林的《古代历史》,一本美国军事传记、杰斐逊、克莱和韦伯斯特的生平,以及汤姆·潘恩的《理性时代》。
尽管林肯一身“滚圆肥大的蓝色棉袄、笨重靴子、外衣和袜子不搭调、上身长3英寸、下身短1至2英寸”打扮,但行走在新塞勒姆镇的这位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学习、研究、做梦、讲故事,还在“所到之处交了一群朋友”。
与其同时代的已故著名林肯学者阿尔伯特·J.贝弗里奇,在其标志性的传记说道:“他的智慧、善良和知识不仅吸引了人民,他那奇异的着装、未经雕饰的笨拙行为也让他独树一帜,他那略为显短的裤子尤其引人置喙、发笑。‘亚伯·林肯’这个名字很快变得家喻户晓。”
最后,林肯-贝利杂货店只好关门大吉。这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因为林肯沉迷于书本中,而贝利则半醉在威士忌里,其结局便无法避免。由于兜里没有吃饭和住宿必需的钱,林肯只能见活儿就干:他砍过灌木丛、叉过干草、搭建过篱笆、剥过玉米壳、在锯木厂干过,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铁匠。
后来,在蒙特·格雷厄姆的帮助下,林肯为准备做测量而开始研究繁杂的三角学及对数。他赊来一匹马和一个指南针,砍下一根葡萄藤当着链条,便开始测量城镇面积,每桩活儿的报酬为37.5美分。
与此同时,拉特利奇旅馆也倒闭了。林肯的恋人不得去一位农场主家帮厨。林肯很快也在同一家农场找到了一个耕种玉米地的活儿。晚上,他站在厨房,帮安擦干那些刚洗过的碗碟。一想到就在安的身边,林肯的内心便充满着巨大的幸福。此后,他再也不曾体会到过这种兴奋和满足。就在他去世前不久,他曾向一位朋友坦言相告,说自己先前在伊利诺伊州打着赤脚干农活可比白宫的那些日子快乐许多。
不过,这对恋人之间的热恋虽然炽烈,但却短暂。在1835年的8月份,安突然病倒。发病之初,她只是乏力和疲劳,但却没有疼痛之感。她尽力一如既往地干活,可有一天早晨,她根本就起不了床。那天,她开始发烧,她的弟弟策马前去新塞勒姆请来阿伦医生。医生说她患上了伤寒。她的身体似乎在燃烧,但双脚却冰凉,需要用加热的石头来保暖。她无助地喊着要喝水。医学表明她这时本该敷上冰块,可惜当时的阿伦医生对此全然不知。
可怕的几周时间就这样拖延着。最后,安显得非常虚弱,连双手举过被子的力气都没有。阿伦医生嘱咐一定要绝对静养,不让任何人探视,即便林肯也在被拒绝探视之列,但他在那天晚上还是过去了。不过,在随后两天里,她不停地喃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唤声显得非常凄惨,于是就把他叫了过去。他一到便走到她的床边,还关上了门。这便是恋人俩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第二天,安已经失去了意识,直到去世那一刻也不曾醒来过一次。
随后的几周是林肯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刻。他睡不着;他吃不下饭;他不住地说他不想活了,还扬言说要自杀。他的朋友们可吓坏了,于是收走了他那把折叠刀,同时留心防止他投河自尽。他不见任何人,即便有人在他面前,他也不言不语,似乎视而不见。他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对现实世界没有丝毫意识。
他日复一日地前往5英里之外的协和公墓。安就埋在那里。有时,他在那里一待就是数小时,他的朋友们不禁焦虑不安起来,于是上前将他带回家中。每当暴风雨来临时,他便会哭泣,说一想到雨水袭击安的坟墓,他就于心不忍。
有一次,有人发现他沿着桑加蒙河踉跄前行,嘴里还念念有词。人们心想林肯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于是,阿伦医生被请了过来。阿伦见状,明白了问题的结症,于是说林肯需要干点活儿,参加少许活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林肯有一位挚友叫鲍林·格林,家住新塞勒姆镇北边1英里远的地方。他将林肯带回家中,全方位地照顾他。这个朋友的家处于安静且偏僻之地:屋后橡树遮蔽着向西延伸的高高绝壁;树木环抱的屋前是平坦的低洼地,一直延伸桑加蒙河边。南希·格林让林肯忙于劈柴、挖土豆、摘苹果、挤牛奶,还在她纺线时帮助握住线轴。
数周变成了数月。数月逐渐变成了数年,但林肯仍没走出伤痛。在安去世两年后的1837年,林肯曾对其一位州立法会的同事说过:
“尽管我有时在众人面前表现出非常享受生活的样子,然而,当我独处时,却悲伤到巴不得随身有刀自我了断的地步。”
从安去世之日起,林肯完全变了一个人。笼罩在他心里的郁郁寡欢时而短暂消失过,但却越发严重,最后成了伊利诺伊州最为忧伤的人。
林肯的法律伙伴赫恩登曾说过:
“如果林肯在那20年里曾有过任何快乐的一天,我还真不知道……。他走路时身上都滴落出忧郁来。”
从那时到他生命的结束,林肯对有关悲伤和死亡的诗歌都持有一种痴迷的情感。他常常呆坐数小时,一言不发,陷入典型沮丧表现状的幻想中,然后突然念出《最后那片树叶》中的如下几行:
满是青苔的碑石盖
着他吻过的嘴唇
于他们的青春;
他渴望听到的名字
已印刻数月经年
就在那墓前。
在安去世后不久,林肯曾拿“啊,索命之神为何这般无礼?”这句开始,吟诵过一首题为“索命”的诗。这成了林肯的口头禅。当林肯认为四周无人时,他会自言自语地反复吟诵这一句,还在伊利诺伊州的乡村旅馆当着众人的面,在白宫面对客人时都曾吟诵过这一句。他还将这一句抄录过几遍留给几位朋友。他说道:
“我若能写出此等诗句,哪怕付出一切或者债台高筑也在所不惜。”
他最喜欢这首诗的最后两节:
啊!希望与绝望,喜悦与痛苦,
在阳光和雨水下结伴为伍;
微笑与泪水,歌声与挽歌,
你追我赶,如海上相随之波。
就在眨眼之间和呼吸一瞬,
生命之花化作死亡的苍白,
金碧厅堂成了灵柩和青衣,
啊,索命之神为何这般无礼?
陈旧的协和公墓,即安·拉特利奇的安息之所,坐落在一个静谧农场的中央地带,那地方三面被麦田围绕着,第四面是牛羊觅食的草绿色牧场。公墓本身长满了灌木和藤条,少有来人的痕迹。在春天,鹌鹑在那里筑巢,只有山齿鹑的吱吱声及羊群的咩咩声会偶尔打破那里的寂静。
安·拉特利奇静静地躺在那里长达半个世纪。不过,在4英里之外的彼得堡,当地一位殡葬人员于1890年新修了一个公墓。彼得堡已有了一处优雅的商用公墓,名为玫瑰山,所以这个新公墓的安葬点有些销路不畅。最后,那位贪婪的殡葬人心生歹念,想出了盗挖并迁移林肯恋人的坟墓到他公墓的馊主意,以此作为该地的促销噱头。
于是,用那个殡葬人骇人的自首时的原话来说,他“在1890年5月15日前后”打开了安的坟墓。可他都发现了什么?至今仍居住在彼得堡的一位少言寡语的老太太向本书作者讲述了经过,并起誓说自己所言句句属实。我们知道,这位老太太是麦克格雷迪·拉特利奇的女儿,即安·拉特利奇的亲内侄女。麦克格雷迪·拉特利奇曾常跟林肯一起在田间地头劳作,协助过他测量土地面积,还跟他同吃同住,因此对林肯和安之间的恋情比任何第三者都知道得更多。
在一个寂静的夏天夜晚,这位老太太坐在门廊的摇椅里,跟本书作者说道:“安去世之后,我常听我爸说,林肯先生总会走上5英里去安的坟前,在那儿一待就是好长时间,我爸总是着急,害怕他会出点什么事儿,于是就去那儿把他带回家中……。没错,当安的坟墓被打开时,我爸就跟那名殡葬人在一起。我常听我爸说,他们在安的尸体上仅发现了连衣裙上的4颗珍珠纽扣而已。”
于是,殡葬人铲起那4颗纽扣,外加一些泥土,埋进他在彼得堡新修的奥克兰公墓中,然后对外宣称安·拉特利奇就葬在那个地方。
现在,在夏季的那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朝拜者会驱车前往那里,思忖其墓穴的意义所在。我见到过他们垂头站立在那里,在那4颗珍珠纽扣之上挥洒眼泪。在那几颗纽扣之上竖着一块雅致的花岗石纪念碑,碑上面刻着摘自埃德加·李·玛斯特森所著《勺子河诗集》中的一首诗:
在无名而低微的我身上
颤动着不灭的音乐:
“不应有恶,待人以善。”
众人间的宽容及民族的慈祥面容
始终闪耀着正义和真理之光。
我是安·拉特利奇,
长眠于这杂草之下,
终身爱着亚伯拉罕·林肯,
与之成婚,并非通过相聚,
而是通过分离。
啊!共和国!以我的尘埃作沃土,愿你鲜花常盛不败!
不过,安的圣洁遗骸仍留在那陈旧的协和公墓里。那名贪得无厌的殡葬人没法将其带走——她和她的那些记忆仍留在原地。三齿鹑鸣叫以及野玫瑰开放的地方,那才是亚伯拉罕·林肯曾用眼泪使之圣洁的地方,那才是他说自己的心被埋葬的地方,那才是安·拉特利奇愿望所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