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
淮安,是苏北平原上一座古老的城市。它处在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和滔滔东流的淮河交汇的联结点。清朝的漕运总督衙门便设在这里。当铁路兴建以前,淮安是南北交通通常都要经过的地方,也是苏北的重要物资集散地,经济比较繁荣,文化也很发达。一八九八年三月五日(清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三日)清晨,周恩来诞生在这座城内驸马巷中段的一所宅院里。
周恩来的祖籍原是浙江绍兴。绍兴周家是一个世代聚居的大家族。说起来很有趣,鲁迅(周树人)大概也是出身在这个家族的。在鲁迅逝世二周年的纪念会上,周恩来还提起过这件事:“在血统上我也或许是鲁迅先生的本家,因为都是出身浙江绍兴城的周家。”但到周恩来的祖父周起魁(字攀龙)一辈时,他们这一支就离开绍兴,迁到了淮安。
周起魁为什么要移居淮安?这同绍兴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那时候,绍兴的社会里除劳动者外,中上层中比较多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封建知识分子,一种是商人。封建时代读书人的出路一般是应科举,绍兴人却大批地去当师爷,到全国各级衙门里管文案。师爷不算是官职,是由主官聘请的幕僚,所以被尊称为老夫子。在县衙门里,刑名师爷管司法,钱粮师爷管财政税收,他们在幕后替县官出主意,县官一般都要仰仗他们。因为师爷中绍兴人特别多,人们常把他们称为“绍兴师爷”。商人的出路则是在各大城市开杂货店兼卖绍兴酒。这两种人都是向外发展的。周起魁因为当师爷来到淮安,后来,代理了安东、阜宁、桃源等县知县,并做过海州直隶州知州。在他当师爷的时候,同二哥周亥祥合买下了驸马巷这所宅院。从此,就定居在淮安。
周起魁有四个儿子:贻赓、贻能(后改名劭纲,字懋臣)、贻奎、贻淦。他们和周亥祥同住在一起。按照封建大家庭的规矩,叔伯兄弟间的排行,分别是四、七、八和十一。劭纲便是周恩来的父亲。周起魁五十多岁就死了。他生前不事生产,身后只留下自己居住的房子,并没有田产。到周恩来的父辈时,家庭的经济景况已经相当衰败。
周恩来的母亲姓万,小名冬儿,因为排行十二,大家都叫她万十二姑。外祖父万青选原籍江西南昌,也是师爷出身,以后在同属淮安府的清河县(一九一三年改名淮阴县)做了九年知县,就定居清河。万十二姑读过五六年家塾。她性格开朗,精明果断,很有办事能力。结婚后,生了恩来(字翔字)和他的两个弟弟:恩溥、恩寿。恩溥比恩来小一岁,恩寿比恩来小六岁。
周恩来幼年时的小名叫大鸾。不满一岁时,他最小的叔父贻治病危。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习俗,特别看重有没有后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人们头脑中起着很大的作用。贻淦那时结婚还不到一年,没有子女,心里很难过。为了使贻淦在弥留之际得到一点安慰,也使他留下的妻子陈氏能有所寄托,恩来的父母尽管那时只有这一个孩子,还是把他过继给贻淦。两个月后,贻淦去世了。幼年的周恩来由守寡的嗣母陈氏带在身边抚养。
陈氏的娘家在苏北宝应。她出身于一个比较贫寒的读书人家庭,性格温和,待人诚挚,办事细心,在诗文书画上都有较好的修养,那时才二十二岁。她因为年轻守寡,从不外出,就把全部感情和心血都倾注在对恩来的抚养和教育上。周恩来称陈氏为“娘”,而称自己的生母为“干妈”。陈氏给他请来一个乳母,是当地人,叫蒋江氏,一起住在西院的两间小屋里。周恩来四岁时,嗣母就教他识字;五岁起,送他进私塾读书。嗣母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每天黎明时刻,就把他叫起来,亲自在窗前教他读书。有一次,恩溥玩刀子,几乎伤了他的眼睛。于是,陈氏更不许他轻易出去,整天把他关在屋内念书。空暇时,就教他背唐诗,给他讲故事,如《天雨花》、《再生缘》等。
直到陈氏去世前,周恩来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嗣母的教育,对幼年周恩来的性格形成和文化修养,影响是异常深刻的。四十年后,他还深情地说:“直到今天,我还得感谢母亲的启发。没有她的爱护,我不会走上好学的道路。”他又说:“嗣母终日守在房中不出门,我的好静的性格是从她身上承继过来的。但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也有她的这一部分。”他还讲过:母教的过分仁慈和礼让,对他的性格也是有影响的。
一九〇四年,六岁的周恩来随同父亲、生母、嗣母和弟弟,一起搬到清河县清江浦(今江苏省清江市)居住,并到外祖父家的家塾里读书。外祖父家里人很多。家族间发生了纠纷,常要请他生母去调解。她在处理问题时,总是先耐心地听别人把情况说清楚,然后再发表意见,使问题得到比较顺利的解决。周恩来经常跟着生母去,在旁边听着,学到许多办事的方法。万家的藏书很丰富,使他能大量地自由阅读。周恩来从小便喜欢看书,他所读的第一部小说《西游记》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内看的。他很聪明,性格中又有着活泼的一面。在外祖父家,同辈的孩子比较多,常在一起玩,使他度过几年比较欢乐的童年生活。
这时家里的经济景况已经越来越不好了。父亲为人老实,胆小,能力比较差,到清江浦后,只谋得一个月薪十六元的小差事。家里常靠借钱过日子。他的生母又劳累,又愁闷,很快就一病不起。那是一九〇七年上半年的事。夏天,嗣母带他到宝应她堂兄家住过两个月,仍回到清江浦。第二年七月间,嗣母又被肺结核夺去了生命。周恩来对陈氏怀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他写过一篇《念娘文》,可惜没有保存下来。抗战胜利后他在重庆对记者说到:“三十八年了,我没有回过家,母亲墓前想来已白杨萧萧,而我却痛悔着亲恩未报!”两个母亲的死,使周恩来的生活陡然发生变化。料理完丧事,家里已是债台高筑。父亲经别人介绍,到湖北去谋事。
周恩来弟兄怎么办?只剩一条路:秋冬之交,他领着比他更幼小的两个弟弟(九岁的恩溥和四岁的恩寿),重新回到淮安那个残破的老家。
回到港安,等候着他们的是艰难而凄凉的日子。那时,周恩来还只有十岁。可是,父亲和伯父在外地谋生,收入都很微薄;叔父贻奎从年轻时起就偏瘫在床;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人出头的时候,周恩来已算是全家最年长的男子,尽管他年龄还那么小,却没有别人可以代他承当。
周家没有土地,只有那所自己居住的房屋,有一段时间一部分房屋也给抵押出去。要债的人络绎上门。有时伯父寄些钱回来,才还掉一笔账。借贷无门时,就只能把母亲的遗物拿到当铺去典当。但是,封建家庭素来好面子,摆空场面,各种礼仪和规矩特别多,即便里边已那么破落,外头的场面还得硬撑着。周恩来后来回忆道:“我从小就懂得生活艰难。父亲常外出,我十岁、十一岁即开始当家,照管家里柴米油盐,外出应酬。”墙上贴上一张纸,按照封建家庭的习俗,“要把亲戚们的生日、死期都记下来。到时候还要借钱送礼。东家西家都要去,还要到处磕头”。
这副生活的担子,沉重得几乎不是童年的周恩来所能承受得了的。但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并承担起这一切。他这时还到东门附近表舅龚荫荪的家塾里读书。龚荫荪的思想倾向维新,到过日本,家里除许多古籍外还有一些宣传近代西方文明的新书和报刊,周恩来曾把他称作自己政治上的启蒙老师。龚家的表姐们和他共同学习,在一起做组诗等游戏。只有在这里,他还可以获得一点短暂的欢乐。此外,那两年多的时间里,留给他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痛苦的回忆。
可是,在他面前,一时没有第二条可供选择的道路。这种凄凉的经历,使他从小就懂得生活的艰难,磨炼了同他的年龄似乎很不相称的那种精明果断、富有条理的办事能力,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埋下对封建家庭和习俗的强烈憎恨。
到他十二岁那年,伯父周贻赓(字曼青)在奉天(今辽宁省)度支司(相当于财政局)俸饷科已升任科员,生活稍稍安定一点。周恩来平时常同他通信,家里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总是写信同伯父商量。伯父自己没有子女,十分喜爱这个侄儿的才学,也很同情他的处境,就在这时写信要他到东北去,跟随自己生活。
这在周恩来生活中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他后来说:“十二岁的那年,我离家去东北。这是我生活和思想转变的关键。没有这一次的离家,我的一生一定也是无所成就,和留在家里的弟兄辈一样,走向悲剧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