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蜀后主后来又见到魏晋禅代,在洛阳,活到泰始七年(271)。谯周则是泰始三年(267)奉召到洛阳,三年后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年,陈寿返乡,去向他告别。谯周说:孔子死于七十二岁,刘向、扬雄死于七十一岁,我年过七十,恐怕也无缘再见面。陈寿说谯周能预知自己的死期,是“以术知之”。
陈寿说的“术”,即数术,是古人通过天象、气象、物候等的观测,推断人事吉凶的一套办法。这一套办法,在汉代极其流行,也极其复杂,《汉书·艺文志》有“数术略”归纳这方面的书籍,就包括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等,五花八门,现代考古也发现在当时的书籍里,这一类几乎占了最大宗。三国时代的蜀地学者,见于《三国志》记载的周群、张裕、杜琼等人也都很擅长这一套,私底下,根据《春秋谶》的“代汉者当涂高”,他们早就在议论“代汉者当涂高”指的是魏,因此对蜀国的前景并不乐观,只不过在诸葛亮的蜀国,官方对这一套兴趣不大,“灾异靡书”(《蜀志·后主传》),这些舆论大概只是在蜀地“乡党学者”之间传播(《蜀志·周群传》)。谯周就是从杜琼那里学到这套方法,举一反三,“由杜君之辞而广之耳”,不仅准确预见了司马昭的死期和他自己的死期,还根据刘备、刘禅父子的名字,说“备”就是具有、“禅”就是授予,推测出蜀国的命运,必定是建于刘备而终于刘禅。景耀五年(262),宫中有大树突然折断,他又据以推定曹魏的运势不可阻挡,蜀国则已走到尽头,于是公开声称:“众(预示‘曹’)而大(预示‘魏’),期之会,具而授,若复何?”(《蜀志·杜琼传》)
从语言文字或自然现象中看到这种政治性暗示的,又叫“谶”。谶的依据,是建立在政治与天意具有相关性的认识上,视天子及王朝的合法性为“天命所授”。谶纬之学在汉代特别是东汉也很兴盛,借助“阴阳五行”原理,汉代人还创造了一种叫做“五德终始”的学说,讲的是天子必要得到五行中的一德,譬如黄帝土德、秦始皇水德,才表明上天赋予了他某种神圣性和权威性。土德衰,木克土,而木德起,水德衰,水生火,而火德起,自五帝以来的一个又一个王朝,就是按照这样金木水火土的顺序,循环往复、周而复始。顾颉刚写过一篇很长的论文《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把汉儒制造并利用“五德终始说”的来龙去脉讲得相当清楚,说明它既是一种通往未来的政治学说,也是一种解释过去的历史理论。
谯周撰有二十五卷的《古史考》,主要是针对《史记》记载的周秦以上历史加以考辨,书已经亡佚,但有不少片段保留在《史记》三家注里,现存尚有清人辑佚的一卷本,显示他在古史方面学问很深,也显示他受到“五德终始论”的影响。据唐代刘知几说,他曾有意立异,将司马迁所写李斯遭秦二世斩,改为“秦杀其大夫李斯”(《史通·模拟》)。称秦的宰辅李斯为“大夫”而非“丞相”,意思就是秦还没有“变诸侯为帝王”,而否认秦始皇父子已经成为天子、否认秦朝在历史上已经有过它的正统性,正是过去一班汉儒的想法,他们说汉代火德是周代木德所生,汉应该直接上承于周,秦以水德介乎周、汉之间,因此享国不久。谯周的历史观,可能就是受到他们影响,他也相信王朝的命运是由天命所决定。因此,他曾说:“《易》曰:‘亢之为言,知得而不知丧,知存而不知亡;知得失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言圣人知命而不苟必也。”(《蜀志·谯周传》)意思就是必须要了解存亡得失的天下大势,了解这一大势,才能理性地顺应它的变化。他是这样看待历史,也是这样看待现实。
在谯周的时代,无论蜀或吴,又或魏,“五德始终”仍是很重要的政治学说。当汉献帝禅位于魏文帝的时候,除了有“代汉者当涂高”这样的谶言四处流传,就是汉献帝自己,也对魏文帝说了一通“汉道陵迟”“天之历数在尔躬”之类的话。汉献帝亦曾援引历史上的故事,说:“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魏志·文帝纪》)拿尧的让位于舜来比喻自己的退位,这跟谯周说服蜀后主投降时讲的一番道理,实在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