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黄昏尚未褪尽,天色朦胧,细风拂过路边的芭蕉树。拐过大街,脚下古老黝黑的青石板泛着光泽,淡淡的余辉斜照着幽长的弄堂和弄堂口的牌楼。
除了风,只有梅月婵高跟鞋孤独的敲击着青石板发出落寞疲惫的声音。
梅月婵没有回小芬租住的旅馆,而是回了自己从前和梅君一起居住的石库门。
这是僻静弄堂里毫不起眼的一处院子。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红砖外墙,两扇实心黑漆木门。砖雕青瓦门楣,外墙有西洋风格的雕花刻图。
走到门口,梅月婵才想起家里多日无人。从前的每一天,只要她扣动门环,梅君就会很快从里面为她打开大门,抱着坠儿一脸微笑出现在她面前。今天,没有人再为她打开厚实沉重的门闩。
梅君嫣然巧笑的样子清晰的在眼前浮现,淡淡温馨的暮色包裹在她周围。梅君轻轻地问,“姐,你回来啦。”
“梅君。”梅月婵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握住梅君,冰凉的门环和坚硬的门板触疼了指手。门环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弄堂里悠悠回荡。
梅月婵触景伤情在心头轻唤梅君。两汪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沿着面颊滑下,像一颗颗珍珠从冰凉的下巴不停地滴落。
矢口死不足惜,但是梅君的命运将被盖棺定论打上死结。想一想,梅月婵就觉得一颗心痛如刀绞无比凄凉。
忍不住喃喃自语:“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娘”。
坠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感到莫名的伤心,抽泣着抱住梅月婵的腿。
梅月婵不得不从伤心中拔出自己,抱着坠儿沿路返回,去往房后的另一条弄堂。那里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后门,本地人都习惯从后门进出。
院子虽然很小,只有两间房,这里却是她们温暖的家。
月婵松开坠儿反身将门插好。屋门虚掩着,坠儿独自推门进屋。
进门是一个不太大的天井,高墙下
有一片肆意的蔷薇,细弱的枝条藤蔓一样越过樊蓠又越过了墙头。蔷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铺满了整个墙面。粉粉的颜色烂漫奔放好不炫目。低眉垂首的含羞娇柔,一簇簇明媚的妖娆娉婷,也有的傲然冰清独居一隅看破红尘。在独来独往的岁月里,以身上细弱的针刺铠甲捍卫着内心柔软如水的尊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独舞疏影。
霞光从层层叠叠的叶间漏下来,变成了淡淡的细碎摇曳的光晕。
梅月婵站在花下看了看,只不过几天没有回来,却感觉仿佛离开了很久。一把木梯子靠墙竖着,梅月婵想一定是梅君干活所用。
上楼的小扶梯就在厨房与客堂之间,距后门比前门要近一些。楼梯很陡,攀梯而上,脚下木板吱吱作响。面向阳台的是两扇落地百叶木窗,阳光透过缝隙,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亮黄色的条纹。
简易的木衣架上搭着几件已经晾干的衣服。一件孔雀绿的绸锻旗袍静静的搁置在夏天的热浪里。再精致的面料与手工没有人的打理便缺少了生气多了分凄凉。斜襟,菊花盘扣是梅君最喜欢的样式。
梅月婵的视线再次出现幻觉,梅君穿着刚做好的那件孔雀绿的旗袍,轻盈转身问,姐,好看吗?
梅月婵又一次伸出手,她怕自己抓不住,梅君会永远消失。被触碰的旗袍象一场轻盈的梦从梅月婵的指尖柔软滑落。
“娘,我饿了”。
突然的响动从楼下传来,引起了梅月婵的注意,紧接着传来飞快的奔跑声。梅月婵快步从护栏俯身往下一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拉开门栓仓皇逃走。
身影如此眼熟?
梅月婵愣在原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反应了一下,忙抱起坠儿顺着楼梯来到楼下院子里。
悠长的弄堂里,除了越来越深的暮色只有空空的风穿堂而过。
梅月婵不敢喊叫,装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返身把门重新插好,仍然觉得不安全。她重新看了眼那把梯子,心里对它的用途重新有了定义。
蔷薇花下的地上零星散落一些枝叶和花瓣,没有被人刨开的痕迹,梅月婵揪起的心才轻轻放回胸膛。
梅月婵不敢带着坠儿住在那座空落落的院子,房间那么多,隐藏一个人也不会发现。而衣店只有小小的一间。梅月婵决定带着坠儿去那里暂住。
(二)
墨色的天空没有一丝星光,一弯上玄月发着黯然的淡黄色,周围布满了若隐若现的微光。浮云丝丝缕缕缠绕着挂在半空的弯月,一层一层包裹纠缠着心绪,让人无法畅快通透地呼吸。
梅月婵抱着坠儿,一路无语快步疾行穿过夜色,直到将衣店的门从里面重新插好,心里才稍感踏实,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邦邦邦。”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瞬间让人胆战心惊,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刚刚落地的心一下子飞出了嗓子眼。梅月婵迅速把坠儿搂在怀里,屏住呼吸。坠儿象一只受惊的小猫,紧紧依偎着她。
“邦邦邦。”毛骨悚然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梅月婵佯装镇定,朝门外问:“谁呀?”
外面有人笑答:“姑娘别怕,我是青橙!”
梅月婵对这个名字和声音印象深刻,但夜深人静的现状使她不能不警惕和介备:“我已经睡了,姑娘有事明天来吧。”
“我知道你没睡,刚才在前面路口是我。我想和你聊聊梅君的事,你没有兴趣吗?”
梅月婵想起刚才在路口的确有人与她打招呼,梅月婵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现在又听说和梅君有关,梅月婵难免为之动心。
看到门从里面打开,青橙神秘地一笑。进屋后环顾四下,目及处皆是尘埃。这里曾经装满生命的幻景,如今展现的是破裂的苍凉。
青橙装作遗憾地叹道:“曾经宾客盈门的小店,转眼间就风光不再,真是可惜。”
梅月婵听的出青橙有意拖长的尾音中酸酸的味道,不冷不热地问:“青橙姑娘,有事吗?”
青橙收回目光,两手环臂,继续叹道:“世事无常何必那么认真呢?人生只有一次,不能痛痛快快的活岂不可惜!后悔了吧?”
梅月婵不禁问:“后悔什么?”
“当初你如果留在‘夜上海’,你的生活一定是锦衣玉食风调雨顺高人一等,而不是现在这种遍体鳞伤一败涂地风雨飘摇的样子。”
这一辈子究竟追寻的是什么?她只想要平静安定的生活,仅此而已。随波而去很容易获得金钱获得自己安定生活的保障。虽然换一种打开生活的方式,被现实支解的支离破碎节节败退,但离开“夜上海”梅月婵从来没后悔过。
梅月婵淡然地说:“不后悔,富足安定的生活并不难,但拿什么来交换却不一样。”
青橙觉得这个女人的顽固很是可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殊途同归罢了。目的有什么不一样?不同的只是千差万别的过程而已。”
梅月婵不语。人各有志,她觉得没必要与青橙有过多的口舌之争。
“随便找个人嫁掉也比现在过得好。难道你来世上是为了为难自己吗?有人养总比自己打拼舒服。”青橙抱臂的样子傲慢又不失优雅,缓缓在屋里踱步。
梅月婵叹息道:“随便嫁掉我不会等到今天。你不觉得人和人不一样吗?”
青橙漫不经心地说:“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唾手可得有利于生存的东西,你固守着自己就得不到,但是放下自己会握住很多。生活给你的是失意是坎坷,你又何必一厢情愿善良深情?”
青橙的话从另一面讲也不无道理无可厚非,梅月婵觉得这个女人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怎么来的钱都是一样的花,何必呢?”
“我心里有的东西可能你没有,即便是有也是和我不一样的,所以你不明白。不过,我有兴趣想听你说说梅君的事。”梅月婵坦白地说。
青橙停下脚步,歪过脸郑重地问:“矢口死了,你肯定知道了吧?”
青橙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梅月婵心中不免疑问,迅速考虑自己该说的话。青橙也许有比自己知道的更多,应该先想听听她怎么说。
梅月婵简单地说:“刚刚听说,你的消息这么快?”
青橙换了个方向,让自己的脚步可以丈量更大的范围:“我不光知道他死了,还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梅月婵忍不住噌一下站起身来,“你说什么?被害死的?”
梅月婵的反应完全在青橙的意料之中。
青橙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你心里巴不得他死,只不过因为他的小命牵扯着梅君的生死,所以你又不得不希望他活。对吧?”
“没错,你还知道什么?谁害死的矢口?”
“矢口不死对你比较有利,死了这个案子就成了一个死结。当然是有利可图的人害死了他。”
死结对谁有利呢?这个案子对任何人都无利可言,即便变成死结除了梅君的命运会因此改变不会影响到别的任何人。谁会从中得利呢?青橙的话是真是假?
青橙的到来不光给梅月婵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也撕开了她人生的缺口。
“想见你妹妹吗?”青橙突然问。
这个话题无疑是一出杀手锏。
梅月婵不由心头一紧,一股热乎乎的情绪瞬间将她包裹:“梅君?”
自从案件发生以后,梅月婵再也没有见过梅君的面,就连坠儿也感到惊奇,立刻喜滋滋地问:“娘,我妈妈是不是要回来?”
梅月婵望了望坠儿却感觉无言以对。屋子里只有青橙高跟鞋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着梅月婵空荡无处安放的心扉。
“梅君的事我想帮你一把,但是这不只需要金钱人脉更需要机会,而且我也不会白白帮忙,是有条件的!”青橙终于停下脚步,面向梅月婵一脸正色。
梅月婵小心地问:“什么条件?”
无利不起早,梅月婵早就猜到青橙不可能平白无故向她伸出援手。
青橙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很聪明,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梅月婵闻言,如冰水浇头缓缓坐了下来,一时无语。不用再问,从青橙诡异的笑容里她已经隐隐猜到青橙的条件。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你是愿意梅君自生自灭或者老死狱中呢还是换她半世安稳?”
“你说的你都能做到吗?”梅月婵谨慎地问。
青橙把食指放在落灰的柜台上随意划了两下,望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指肚,轻松地说:“我全力以赴。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不过有些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我想挑战一下我自己的能力极限。”
梅月婵抑制着内心的急切,不动声色问道:“你什么时候能救她出来?”
青橙吹了吹指肚上的灰尘,转过身重新走回来:“梅君的事不是一时能急的,警察局、监狱、法院不是我开的,各种关系都需要层层打点,何况日本方面态度非常强硬。”
“那我怎么相信你?”梅月婵有些泄气。
青橙再次恰到好处的抛出诱人的条件:“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可以让你先见一见梅君,证明我的诚意和能力。”
象沉船的水手看到了远处的白帆,梅月婵立刻有些兴奋:“你能让我见到梅君?”
“可以。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你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许诺的事随时可以兑现。记住,我们今天的交易不准泄漏给任何人,你想好了,我随时在‘夜上海’恭候。”
青橙的高跟鞋走出衣店,隐入夜半三更黑漆漆的街道。很快,便有汽车灯光燃亮夜色,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汽车扬长而去后,夜再次复归原有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