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李青龙离开圣玛丽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雨天的黄昏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
雨不停的下着,用不了多久,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被它冲刷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
李青龙撑开雨伞缓缓走到圣玛利亚医院对面,在一棵梧桐树下若无其事站立了一会儿。眼前的这个世界和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知道很快也或者是明天,警察会把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马天明气急败坏的样子,冯前进一定瞪大着的眼睛怒不可遏,像条疯狗一样见谁骂谁。
李青龙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加粗的雪茄,点燃吸了一口,唇间吐出的淡淡烟雾还没有来得及散开,就立刻在湿凉的空气里销声匿迹。他摸出怀中一张纸放在燃烧的烟头上,看着它一点点窜起红色的火苗后,扬手拋在水花遍布的雨地上。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上面详细的绘制着医院的地图,某个房间的朝向和门口守卫的作息时间表,以及突发情况的逃跑路线,他才得以顺利完成任务,全身而退。
车停在不远的路边,几步就到了。关上车门,同黄昏的斜风细雨一起被隔绝车外的还有那种潮湿的阴冷。李青龙拿过旁边座位上的灰色西装套在身上,打开车灯,就像一滴飘落的雨,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大雨里。
再有最后一次,他就可以彻底脱离李坤的掣制。李青龙暗暗吁了口气。车的前窗玻璃模糊一片,视线不好,他以最低的速度在路上缓缓行驶。
平日里车水马龙熙攘繁华的十字路口,浸泡在雨水里显得无比萧条冷清,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沉闷而缓慢的开过,很难想象它在晴朗的天气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盛景。
那个女人大概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下了车,刚撑开一半的伞还没来及完全打开瞬间便被风卷走,望着一路向东快速翻滚的雨伞,眨眼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追了两步她只好放弃,把手中的包紧紧地抱在怀里,顶着雨快步穿过马路。
在车灯的照耀下,一滴滴雨水变得剔透而闪光,远处的天色仅剩下隐隐约约的灰白,耸立的楼房隐入夜色变得模糊不清,渐次亮起的灯光像守望的眼睛朦胧而温馨,摇曳的树影如一处处孤独别致的山水画影影绰绰。女人站在路中间的位置,等李青龙的汽车快速闪过后跑至路边,脚步不停向车后的方向奔去。
李青龙沿路向前,脑海里却不时出现插肩而过时,车窗外那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她紧抱着胸前的包,但是瑟缩的姿势显然她是很冷。不,他看到的不止这些。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呢?李青龙回忆着仓促而模糊的瞬间。
汽车在路上三百六十度的调头向左转弯,沿路开了回来。车灯的照耀下,长街空无一人。
李青龙稍加思索,十字路口处左拐沿着自己来时的路向前疾驶。
那个女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车灯照射的地方,没错,是他熟悉的旗袍。“夜上海”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身旗袍,而现在它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包裹着女人曼妙的身体。李青龙不动声色靠了过去,按了一下喇叭。
女人停住脚向后警惕地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向路边挪了挪,瞬间慌乱地向前继续奔跑。她回眸的瞬间,尽管只是侧面,李青龙已经判定她的身份。等拿了伞打开车门的功夫,女人已经跑出去好远。李青龙暗自发笑,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车上,把车开到女人前方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每次遇到这个女人,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但并不防碍李青龙心底如沐春风,怡然的温暖。
女人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李青龙撑伞下车。她浑身的雨水反射着车灯的光亮,隔着朦胧的夜色,李青龙已能够感觉到她的紧张与恐惧。
“梅月婵。”
几步之外,女人立在雨中一动没动与面前背光而立的人对峙着。也许是雨声太大,女人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李青龙快步走向她时,女人转身欲跑。
“梅月婵,是我。”
李青龙一把拉住她,湿漉漉的手臂瑟瑟发抖凉如井水。梅月婵惊恐地回过头来,当借着车灯看清他的面容时,脸上的紧张愕然才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梅月婵认出了李青龙。这个曾经帮过她并且多次偶遇的男人,到现在为止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尴尬地说:“你好。”
李青龙的伞全部遮盖在梅月婵的头顶,任凭自己整个人被雨浇湿。
“你好。”李青龙抹了抹顺头发躺下脸颊的雨水。梅月婵不忍心,向前挪了一步,伸手握住伞柄移向两个人的中间。
“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儿?”
“圣玛丽医院。”
(二)
干枯的草春天会重新发芽,人的生命单薄到不如草介。
一路的奔跑和冰冷的雨水浇头,梅月婵完全不以为然,安静下来时感到有些摇摇欲坠头晕目眩。
望着昏迷的姜少秋,梅月婵只希望他能感到自己不顾一切的挽留,希望自己不惜余力的追赶,能够拉回他默然的生命之船。
年轻的医生告诉她,姜少秋的伤口得到了最科学严谨的处理,并且按部就班帮他退热减轻一系列的并发症。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年轻的医生耸了耸肩,摇头道:“他的血液受到感染,三天以内病情如果没有反复他才能度过危险期,至于什么时候醒来,我们也无法预知。”
李青龙站在旁边,能清楚看到梅月婵脸上的哀伤和眼神里的煎熬。
医生走后,李青龙轻声地问:“他是,你的家人?”
梅月婵凝视着一动不动的姜少秋,顿了一下,幽幽地说:“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妹妹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阿更牵着坠儿推门进来,坠儿一看到梅月婵迫不及待伸出双手跑上前:“娘!”梅月婵立刻弯腰把坠儿抱在怀里,一脸疼爱地望着。
这是她的孩子?李青龙忍不住在心里想。看着那张一直写满凝重紧张的脸上,乍现的幸福笑容和坠儿无邪的笑脸,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警察并没有像李青龙预期的那么快出现。李青龙出去后,阿更忍不住问:“梅姑娘,那个人是谁呀?”
梅月婵淡然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以前帮过我。”
“噢。”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雨势渐弱,仍在有意无意零星飘洒。
梅月婵拉上窗帘,转身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没有呢。”阿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雨太大,我没敢带坠儿出去。不过你回来就好了,你看着他,我去买吃的。”
李青龙再次回来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梅月婵。柠檬黄的旗袍和一双白色皮鞋。
“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换一下吧。”李青龙平静地说。
梅月婵摸着手中柔软干爽的衣服,那种默然的温暖顺着指尖悄然而生。湿透的的旗袍冰凉粘稠紧紧的裹在身上,确实需要换一下。
“谢谢你。”梅月婵把衣服握在手里,有些为难,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家医院,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合适换衣服。
李青龙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看着他,走廊向北到头左转有厕所。”
梅月婵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包围了医院,到处都有焦灼的呵斥声,不断响起的口哨声让人心惊肉跳。警察对每个房间挨着仔细盘问,气氛异常紧张。房间外面的人一律不准走动,原地面壁而立,询问过后解除嫌疑才可以进入房间。梅月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突如如其来的一切震惊,只好随着别人的样子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来的医院,病人在哪个房间,什么病情和病人的关系等等一系列问题问过后,梅月婵才被允许放行。
(三)
回到病房的梅月婵发现李青龙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也顾不上多想,静静地坐到床边,捧起姜少秋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姜少秋静静地躺着就和睡着一样。
“少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梅月婵轻声地问。
梅月婵想继续说点什么,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起身打来些水轻轻的为姜少秋擦干净手和脸,默默陪在他身边。
“人有时候睡过去不醒来是福气。”说这话时还在广州。“你是做什么的?”“这和你无关。若不愿让他们看见,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脸不屑道:“你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会救我吗”?
“救你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不认识姜少秋。其实,再热闹的场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乐?如果你喝的每一杯都是快乐,又何来孤独”。
“笑话,我姜少秋能有孤独”。
“你眼睛里全是”。
茫茫人海初次相遇的一幕,仍然记忆犹新。
初遇恍如昨日,她倒在他的车前两人擦肩而过;在海边,两束目光隔着章泽,小心翼翼又故做淡定地张望;骑楼上,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手足无措兵荒马乱的初吻;草坪上,她第一次将满腔的心事说给他听,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吹自己喜欢的萧;火灾后,一片焦黑的旧宅,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一个男人;是他,在她受辱的时候挺身而出,给她足够的依靠和温暖。
“那边有三家车行呢,我还要了一辆女式的,定金给过了但现在没货。过几天货到了你也有车骑了。”
“我,我不会骑。”
“我教你,不难学。”
“这种车很贵的。少秋,你在码头也很辛苦,我不常出门用不着车的。”
“走吧,我带你试试,坐好了别掉下来。”
他快乐爽朗的笑声仍在耳边清晰可闻。
“为什么要怕我?你看清楚我,就不会再怕了。”“你摸到的这个人他叫姜少秋。”
……
他昏迷的前一刻眼神的明亮与甜蜜仍然刻骨铭心。原来,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共同的回忆。
梅月婵把姜少秋的手贴在唇上,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外面好多警察呀?梅姑娘……”阿更推开门便大惊小怪地喊道,猛然看到梅月婵默默垂泪的样子,立刻哑然无语,心不由得隐隐作病。低着头默默走上前,黯然地说:“梅姑娘,你吃点东西吧。”
“嗯。”梅月婵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匆匆擦了擦眼睛,强迫自己稳住情绪。
雨势有所收敛,夜风轻柔,拉开一半的白色窗帘随风微微掀动,风里混着树叶、草地、泥土,夜来香的清新。梅月婵担心夜风湿凉对姜少秋身体不利,于是起身来到窗前准备关上窗户。有风夹带着雨丝吹进来,梅月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忽然一种诧异的困挠,莫名其妙占据心头。窗帘是自己亲手拉上的,而且当时窗户紧闭。为什么窗帘被拉开一半?是谁开的窗户?阿更出去买饭没在医院,自己去换衣服没在房间。梅月婵朝黑乎乎的窗外看了一眼,迅速关好窗户。
他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难道是他开的窗户?他为什么要从窗户出去?他到底是谁?重重的疑惑使梅月婵不禁联想到警察的到来。
梅月婵重新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满腹疑问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坠儿躺在她的怀里很快就甜然入睡,几天的咳嗽折磨一直使坠儿入睡艰难。从今天很快入睡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的病情有所好转。梅月婵在心里这么想。
“梅姑娘,你从哪借的钱?”阿更担心地问。
“借王奎的。”
阿更一听,急忙问:“那个“笑面虎”?他有没有为难你呀?”
梅月婵不语,随后摇了摇头。
“梅姑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窗外不知名的小虫子,仍然乐此不彼炫耀自己的歌喉。
梅月婵问:“什么事?”
阿更拧眉犹豫着,挠了挠头发,一副支支吾吾难以启齿的样子。
马天明从阿更口中得知了姜少秋的病情,抽空匆匆忙忙来到病房。了解完姜少秋的情况后,马天明心事重重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犹豫再三,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他不忍心却不得不告诉梅月婵。
梅月婵听到恶梦一样消息,呆立在原处眼前一黑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