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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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莫相惜(三)

坠儿蹲在店门的一侧,心不再焉地玩弄着手中的鞭子,看到梅月婵含笑走近眉眼带笑扑进她的怀里。梅月婵一脸疼爱,抱起坠儿进屋将他放在柜台上,拆开手里其中一个盒子,掏出些饼干放在坠儿的手心里。

看着坠儿心满意足跑出门,梅月婵知道,无论再叮嘱,也无法阻止他悄悄把好吃的分给小黑一些,索性佯装不知也不再横加阻拦,回过头来叮嘱旁边埋头干活的梅君。

“你手还没好利索,不要急着赶工。我去给郑老板送租金,王掌柜的衣服正好顺便送过去。今天生意少,等我回来咱们早点关门算了。”月婵交待完,这才缓了口气仰头一口气喝光桌上的茶水。

“梅君,你知道我这一早上都去哪儿了吗?”梅月婵难掩心中的兴奋,双眸闪现一种异样的精彩:“春天里我们正巧赶上高调开业的那家服装公司。真想不到那家公司的经理竟然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梅君惊讶地听着:“是吗?这么厉害?”

梅月婵认真点了点头:“真了不起!一个女人也能做到那么好。他们使用国外的缝纫机,做衣服又快又平整,针脚细密均匀可好了,我们用手工做,低着头辛辛苦苦做一件头晕眼花,但同样时间,如果用缝纫机可以做很多件了。梅君,我们俩好好干,争取也买一个缝纫机。”

“姐,我听你的。”

“她们那里设计衣服很先进,有现成的纸卡,上面都是服装的雏形,在上面把自己想的图案、款式、领子袖子一些细节画上去,不满意还可以改,一件衣服漂亮的样子就出来了,今天真是大饱眼福。”

梅君也正好忙累了,过来挨着梅月婵坐下,兴致盎然的听梅月婵讲述在外面的见识。梅月婵口渴难耐一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当着她面设计的一件旗袍图案她非常满意,说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她那里当设计师,有空的时候还让我常去找她喝茶。看来女人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精彩。”

梅君听完也不由得心生佩服,笑嘻嘻地夸赞:“这个女人真了不起!”

梅月婵收拢笑意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在国外留过学,能看得出来,她出身豪门望族,家底富裕丰厚。她自己很争气有能力是一方面,如果没有雄厚金钱的强大支撑,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若想开一家服装公司只能是白日做梦纸上谈兵。”

“钱是个好东西啊!”

“我们没有人家那么大的基础,我们姐妹俩好好干,努力朝那个方向走,就算做不到那个高度,生活越来越好就行!”

梅君笑着点点头,把手中尚未缝完的旗袍放在旁边的萝筐里。起身从柜台里面拿过王掌柜的绸缎夏衫,打开梅月婵的包准备放进去时,瞬间有点惊讶地问。

“姐,这么多啊?”

梅君摸了摸包内整整齐齐的一叠美金。这些钱是她们一针一线不分昼夜省吃简用积攒的血汗钱,但她们却一分也不能花。本以为开个小店多些收入贴补生活,日子可以逐渐好转。半年前,开业头一天伙计意外受伤,小有剩余的日子瞬间捉襟见肘雪上加箱,姐妹俩手中仅有的微薄积蓄两天时间便花之贻尽,治病加上赔偿的大部分费用全是从房东郑功成那里暂借。

梅月婵接过梅君递来的丝巾,沾了沾额头的汗珠子。

梅君把王掌柜的衣服塞进包里,忍不住有些遗憾地叹道:“这一年都白干了。但愿老天爷别再对我们这么苛刻,风雨不断。我们又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平平安安挣些活命钱就行。每天睁开眼都会想,欠别人钱,一天还不上就惦记一天,睡觉都不安心。”

这样的感慨又何尝不是梅月婵长久以来的心结。可谁也无法左右未知命运的来临。

梅月婵默默喝完手中的水,对梅君说:“我走了。”

梅君关切地叮嘱:“姐,早点回来。”

衣店开业后,做成衣的活越来越多,雇了姓罗的中年女人帮忙。罗姨手艺不错人也算厚道,看梅月婵拎包欲走急忙插话:“梅姑娘,王掌柜的事你考虑了吗?他们家不仅做古董生意,三代朝中有人。正室无子,你过了门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再也不用抛头露面辛苦挣钱了呀!多少人家都想高攀呢!”罗姨这么说时,想想那享不尽的福贵心里顿如吃蜜。可惜自己青春己逝,半生将尽仍在苦难里挣扎,两相对比不免心生感慨:“这女人呀,早晚是要嫁人的,过日子有钱没钱差别可大了。二位姑娘天生丽质,嫁个好人家一辈子才值呀。”

梅月婵对她所说的王掌柜,心中没什么好感,想到“笑面虎”王奎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不自觉在心里横岀一座山。加上心中惦记着还债的事,委婉地应道:谢谢罗姨,婚姻的事我现在顾不上。过几年再说吧。

走进熙攘的大街,一个人就成了一滴水,容身于这形形色色的人海里,梅月婵无疑是一滴闪烁着太阳光的水。不施粉黛丹唇轻点,明眸顾盼间退去青涩多几分伶俐,仿偌一朵幽荷将开未开,艳美却不失清幽。天生微翘的下巴的使她看起来总习惯性的微扬着脸,目光明亮直视前方。

房主姓郑,在另一条街的拐角开着一家“霁悦”旅馆。梅家姐妹所租的房子是他四年前买下的住房,地处繁华随后改做生意所用,“王记”古董店和“梅家衣庄”在同一条街。

王掌柜一觉方醒,伸着懒腰微露倦容从后厅掀帘而出,人还未至,那庸懒粗糙的声音已塞满店堂:“大嘴,你那里放什么臭屁呢!”

大嘴吊儿郎当一脸痞子气,因为嘴巴比一般人大,就有了大嘴的称呼,大家叫来叫去他的真名反倒无人问津。听到老板说话,连忙起身离开尚未暖热的凳子,讨好地笑着来到主人面前,“胡说八道呢,没什么。在骂阿成。”

大嘴一边答着话一边夸张地挥动胳膊,拿自己的衣袖把那张枣红色太师椅迅速擦拭了几遍。等王掌柜一坐定,大嘴已经一脸殷勤把刚刚沏好的下午茶小心奕奕端到了他的面前。

王奎人送外号“笑面虎”,中等个头面露福相,脸圆肉多,即使在他面带笑容时,那一双深不可测的单皮眼仍然闪烁着眼镜蛇一般难以琢磨的冷酷。

王奎漫不经心品了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问,“刚才说什么呢,我听听。”

大嘴不敢不说,但是说了又怕挨骂,一脸为难地冲阿成挤了挤眼寻求救援。阿成与他对视,却佯装不懂,转过身不再理他,拿手中的抹布不停擦拭着一件精致的牙雕。大嘴狠不得上前狠狠咬他两口。

“我,我,我也没说她们坏话。”大嘴着急的时候,结巴的毛病偏偏欲加明显。

王奎放下手中的精美细致的白色茶盘,瞪着俩眼珠子盯着大嘴一动不动,大嘴立刻觉得一股冷风顺着后脊梁爬上来。这股冷风好像专治大嘴的结巴,让他瞬间变得伶牙俐齿,一字不落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的都是听别人说的,油炸店的小二哥说郑老板为了把房子租给梅家姐妹,甘愿违约反赔别人双倍租金。”

大嘴所说的油炸店小二哥,在梅家姐妹接手店铺之前,曾是那里的伙计。

王奎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心中迅速揣摩这件事情的缘由。

“你说奇怪吧!宁愿自己毁承诺赔钱给别人,而且梅家的租金相当的低,这其中――”大嘴转动着一双黑豆眼,兴致盎然目光紧紧抓在王奎胖嘟嘟的肉脸上,心里七上八下着磨着王奎的心思。王奎波澜不惊的悠闲神态,让大嘴大失所望。他不禁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再提。

“小二哥说,老板突然退店,放岀风声说店里闹鬼,没几天梅家姐妹就开始打扫房子了。但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说过闹鬼的事情。”

王奎对大嘴好奇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问,“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有个亲戚在广州,我已经托人给他捎了口信。”大嘴心里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急切地期待着主人的夸奖。

王奎若无其事揣过茶杯,淡淡地啜了两口。在他的桌子上常备的有两种东西,除了茶还有一本很旧的线装书。每天闲时他都会略翻一二。

大嘴一字不识,见王奎的目光陷进字行,尴尬地撇撇嘴,刚才的欣喜荡然无存。转身识趣地挪到阿成身边,小声嘟囔,“我要是个哑巴多好,只管干活就行。”

阿成比大嘴小几岁,骨骼单薄面目清秀,一双大眼晴透着机灵。歪过脸同情地望了望有些失落大嘴,继续手中的工作。

五月的太阳裏在梅月婵身上,象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王奎忙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随即大喜过望笑逐颜开。

梅月婵客气地回以微笑,开门见山地说,“王掌柜定做的衣服好了,给您送来。”

梅月婵把折叠整齐的丝绸长衫交给大嘴,又扬了扬手中一个精致的方形盒子,笑意盈盈道,“这是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王奎满面春风,请她上坐,一面谦虚的客套,“哎呀,梅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怎么能麻烦你呢?你那里忙还带什儿礼物。太客气了。不是告诉过你,做好了捎个信儿,阿成去拿就好了。”

“不客气。今天不是很忙。”望着王奎的笑脸,月婵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戒备情绪。这么多年的磨砺,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谐世事的女孩子。她已经能从别人的言谈举止中看透一部分深潜的人性。“你看一下是不是合您的意?按您的意思,料子选用的是纯正的苏州丝绸。”

“很好很好。”王奎轻抚着放在桌子上的衣服,一迭连声夸赞不绝:“你们姐妹心惠手巧是有口皆碑的,我放心。”王奎随口又问,“听说你们是广州过来的。”

月婵微微颌首。

王奎感慨地说“广州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你们姐妹两个能有今天不容易呀!”

月婵适机道谢:“是啊。多谢王老板平日的照顾和抬举。”

阿成正在擦拭柜台,一不留神碰到一件青花古董,弄出来不小的动静。心惊肉跳着把瓶子放回原处,目光战战兢兢偷瞄向王奎。王奎整颗心己是悬在嗓子眼,碍于情面不得不忍下胸中怒火,摆出一脸和气,淡淡地告诫他,“小心点,那可是紫月瓶。”随后稳住口气转而不动声色试探地问,“广东人很懂古董的,听说紫月瓶早年在广州出现过,不知是真是假,梅小姐可曾有耳闻?”

梅月婵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们布衣老百姓,每天只顾拼了命找口饭吃,只操心哪里有米那里有钱,这些富贵人家的爱好我们可不懂也不敢奢望。”

“哎,梅小姐此言差矣。你们姊妹俩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眼光和见识岂是寻常女人能望其项背的。紫月瓶是因为那枚独一无二的紫月亮,才成为珍品中的极品。又因为流传百年赝品颇多真迹难觅而身价倍增。其实,有没有那件东西流传后世还尚未可知呀!”

王奎今日似乎心情大好,滔滔不绝向梅月禅讲起生意经:“我遇到的几次均是赝品,我们家世代以古董买卖为生,稀世之宝也存了不少,就是这只紫月瓶让家父一口闷气死不瞑目。干了一辈子,三岁就开始跟着祖上学艺,做梦都想见一见真的紫月瓶,前年听人说瓶子在苏州出现过,费尽了周折破费钱财无数,好不容易买到手竟是个赝品。玩鹰的被啄了眼,打猎的被兔子咬了脚。好多人都说“紫月瓶”只是传说,根本没有这件东西。”说到此处王奎突然话锋一转,“梅小姐相信真有“紫月瓶”吗?”

梅月婵对王奎言语中的步步试探已有查觉,不露痕迹地避开话题,“王掌柜见笑了,我们平日只知道为人缝衣做衫,不懂这些的。”

王奎如沐春风的笑容在月婵看来,总觉有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在暗处流淌,若隐若现不可着磨。虽然王奎对她总是很客气,她仍是不敢恭维他驻留于别人脸上的那种貌似谦和的微笑。

王奎对梅月婵的几次试探都被她滴水不漏挡了回去,王奎心底不禁愈发狐疑,侧身揣过茶抔,慢慢呡了一口。渐凉的茶水不似热茶那般香醇,在口中留下微苦的芳香。他不喜欢这种味道,缓缓放下茶具,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继续说道:“什么都有假的,稀世珍宝和这人世一样。你们姐妹出门在外不容易,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有什么粗活交给阿成就是,他不会说话但手脚勤快。”

谈话间一辆黑色汽车泊在了古董店的门前,车门打开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下了车,轻车熟路径直朝店里走来。

月婵见状,趁机站起身向王奎点了点头:“王老板有客人我不便打扰,改日再来道谢。”

王奎笑容可掬吩咐大嘴带客人到后面的客厅,执意亲自送月婵出门。月婵觉得推之不恭索性随他。

望着月婵走远的背影,王奎脸上晴朗的吉祥云彩退潮般无影无踪,随之涨浮上来的是一层不可捉摸的灰暗云翳。

“大嘴。”王奎低声唤道。

大嘴正盯着月婵的背影琢磨王奎的意图,听到叫他,立刻象听到命令的狗竖起皮毛抖擞精神,只要主人觉得它有用,一声令下,他随时准备俯身冲向主人的猎物。

王奎用和眼神一样低沉阴冷的声调吩咐大嘴:“尽快查清梅家姐妹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