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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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纵相逢(三)

家豪刚一下山就两眼惺忪瘫软成泥,很快倒在梅月婵的臂弯里酣然入睡。

到家的时候,吴妈已经早早开始准备晚饭。梅月婵抱着家豪送到屋里,放在床上用一片小毛毯帮他盖好肚子,这才喘了口气。缓缓垂下酸疼麻木的两臂,搬了小木凳坐在门口,有气无力的靠着墙歇息。

“夫人今天最开心啦,亲自去了车站。”“看来那画眉鸟真是来报喜的。”“早有这传说了,成对的画眉鸟出现,就是夫妻要团圆了。”

听到厨房吴妈和奶妈两个人在聊天,她插话问道:“夫人身体不方便,一个人去了吗?”

吴妈咧嘴笑道:“人家小夫妻久别重逢,我们去多不方便呀。”

“老爷离这里很远吧?”奶妈问。

吴妈摇摇头:“远倒是不太远,但是老爷是个军人,没有什么假期,身不由己。肯定是听说夫人怀孕了,特意偷空回来的。”

平时大家很少谈论主人的私事,直到今天,从她们的聊天中,梅月婵才知道男主人是一位军人,也仅此而已。

两个女人的话陆陆续续灌进耳朵,她的思绪仿若恍惚的云朵,飘向了别处。回来时,在进城的路口遇到准备出城寻找儿子的墨玉和姜仲勋。他们要求姜少秋同去参加于馥丽的生日,被拒绝。墨玉趁姜少秋不注意委婉地转告她: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梅月婵低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她觉得很累。这种累在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像很久之前她经常梦到的漆黑的暗井、荒谷。

吴妈意兴阑珊的样子,继续说道:“夫人命好。上次带着孩子去探亲,只不过住了十来天,就怀上了。”

梅月婵觉得有些饥肠辘辘,叹了口气强打精神,把自己从那片恍惚的思绪中拔出来。眸光一闪,咧嘴一笑:“吴妈,那些衣服床单都干了,一会我帮你收。下午吃什么呀?”

“包子,老爷最爱吃包子了。你们慢慢收拾,我赶紧弄几个菜。”吴妈笑吟吟说着,快步走开。

转个身的功夫,厨房里溢出阵阵香味。梅月婵把收好的衣服送到屋子里,然后默默收拾着家豪早上在海棠花下玩耍的东西。

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在她背后停了下来。

“这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呢?”来人说话简单干脆,北方人开门见山从不绕弯的爽朗直率显而易见。

“我是新来的,夫人去接老爷了,请问你是――”梅月婵起身回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可思议的出现在她的面前。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长方脸,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逼人的挺拔。

日落前柔和的暖光照耀在两个人的身上,像一场暖熏的梦。梅月婵的思绪,陡然回到了几年前的渡口边。

梅月婵怔愣了一下,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你――?”她只觉得有些恍惚难以置信,凝视片刻,试探着问:“你是要找,夫人还是老爷?”

对面的男人看清她的面容,略一蹙眉,露出一丝讶异。有什么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却突然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为了不至于唐突,微笑着改口,“姑娘与一个故人很像。”

梅月婵也觉得胸口怦怦直跳,多年不见她也不敢贸然相认。当时陌上花开、春意氤氲,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相逢一笑一见倾心。他跳进水中把她救上来时,目光灼灼就那样望着她;她牵着阿黄离开之际,暮然回首,他也恰在凝望着她。

但匆匆一面再无缘相聚,谁料想得到,多年之后万里之遥竟然再次重逢。这个世界从不以一个人的想象展现它的面目,却可以随意将众生至于股掌,翻手云覆手雨,会悄无声息展现意外,也会不动声色夺走希望。

“没想到,还能遇见。这些年不见,你还好吗?”男人一脸兴奋,郎声问道。

事过境迁,那个灵气逼人、顾盼巧笑一脸骄傲的女孩已经成了面前沉稳恬静稍显憔悴的成熟女人。

“还好。”梅月婵垂目点头。

“那就好。多年不见,姑娘,可曾,婚嫁。”

“我已是有夫之妇。”

“很好!”男人点了点头,欣慰地长叹。凝目又问:“这里相聚千里之遥,为什么来这么远?”

“夫家在外做生意,下落不明,我这一路就是为了寻他而来。”

“那,找到了吗?”男人轻声问。

看梅月婵沉默着摇了摇头,他眼底覆上一层担忧:“人海茫茫,寻找一个人很难。不要气馁,我帮你一起找。”

斜阳一点点暗淡,黄昏时分掠过耳畔的风,带着浅浅的凉意。

“老爷,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没和夫人在一起?”吴管家听到声音,满脸堆笑,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男人止注话,转身应道:“我没看见晓娟呀?她在哪里?”

吴管家说:“夫人听说你回来,喜出望外呀,亲自去接你了。”

男人显得有些遗憾:“噢,我没从车站过来,我这就回去找找。”

“老爷您歇着吧,好不容易――”话音未落,外面响起脚步声,迎面而来的正是日夜牵挂的身影和浓浓的笑意。

竹影轻摇,叶尖流光闪动,在风中沉浮荡漾,两束灼灼的眼神情意绵绵无声流淌。望着相拥的身影,吴管家满意地笑着快步走开,梅月婵落下长长的睫毛转身随在他身后。

梅月婵的背影在正对她的目光中,冉冉走远,进了屋一闪而逝。

风吹过海棠花,暗香时有时无,就像突如其来的重逢,让人有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梅月婵心情复杂,像水中的火焰,悄无声息。成婚的前夜,那个素不相识的身影曾陪伴着她的失眠,一恍经年,他已是尊贵威武的军官,她是寄人篱下的落魄人妇;他是初次谋面的主人,她是身份卑微的下人。

“家豪呢?我不能呆太久,这次出来有任务在身,外面还有同事等着。”

“我看见外面停的车了。”晓娟佯装不悦,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侧过脸颊哼了一声:“每次你都是有事路过才来看我们,我们娘俩可有可无。”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马上过年就有假了。”男主人心领神会,揽过她的肩头,轻轻揉捏两下,陪着笑安慰道。

“有什么急事吗?”晓娟担心地问。

“多少有一点事。国内动荡不安,国外局势更是不太平,战争不断硝烟弥漫。作为一名军人,我们要时刻打起精神。”

晓娟也是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不耽误你的正事。放心吧,家里都好好的。”

“看看我儿子,看完儿子我就走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目光中流转着无法言说的不舍和无奈。男主人再次低声地安慰了她几句,两个人牵着手朝屋子走过来。

可能是说话声的惊动,亦或是心里惦记着爸爸要回来,家豪睡的并不安稳,揉了揉眼睛一声不响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床上冲外面大喊:“爸爸。”瞬间迅速趴在床上倒着向下一滑,泥鳅一样溜下了了床,光着脚丫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梅月婵听到他的喊声,转身弯腰,拿起地上的鞋,紧随其后:“家豪,慢点,小心。”

“啊!”话音没落,只听一声尖叫,梅月婵立刻扑上前去想抓住他,却为时已晚,衣服划过指间,小小的身体在她眼前颓然倾倒。

多年前的一幕仿佛重新轮回:他落水之际,她也是这样拼命想拉住他,和此时此刻的一幕如出一辙,他的衣衫划过指尖,她却没能拉住他。像阵风擦肩而过,各自重新延续未知的命途。

梅月婵顾不上擦破流血的膝盖,爬起来连忙抱起号啕痛哭的家豪。他的嘴唇瞬间肿了起来,口中涌出的血顺着嘴角流过下颌,梅月婵急忙让他面朝下趴在胳膊上,生怕流出血在剧烈哭泣时反呛他的呼吸:“家豪?”

“家豪?”“家豪?”

晓娟两个人顿时大惊失色,急切的呼喊着跑了过来。刚到跟前,晓娟怒气冲冲,一把从梅月婵怀中抱过儿子,心疼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和嘴角的血,一边提高声音恼怒地埋怨道:“孩子在睡觉,你为什么不在跟前守着?”说着,目光锐利深深地瞪了她两眼,看梅月婵面有愧色低头不语,才没再过多追究。

所幸,家豪只是咬破了嘴唇,并无大碍。男主人注视到梅月婵脸上的尴尬,什么也没说,微笑着抱过家豪。“来,儿子。”边说着,双手托举着将家豪向上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在怀里,家豪立刻忘记疼痛破涕为笑。

男主人又连续这样抛了几次,父子俩爽朗无拘的笑声,渐渐驱走了危险刹那带给所有人的恐惧和阴影。

“我必须走了,照顾好自己还有儿子。”男主人依依不舍地叮嘱道。然后目光一掠,找到那个方向,刚要开口,这才想起,匆匆相遇还不知她姓氏名谁,略显僵硬地说:“那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老爷放心吧。”梅月婵点头应道。

晓娟送走丈夫返回来,放心不下,又看了看家豪的嘴。随口问他中午吃的什么?家豪老老实实说吃了陆爷爷的红薯。

晓娟纳闷:“哪个陆爷爷?不应该是梅爷爷吗?”

家豪不再言语,晓娟没再多问,无精打采回了房间。丈夫一走,仿佛一瞬间身上所有的力气全被抽光。紧绷一整天的神经让她感到疲惫不堪,懒懒地靠在床头翻着一份当天的报纸。

千里之外故人重逢,不免又勾起了梅月婵的思乡之情。她想起章泽下午说过的话,人与人天涯交错,不远万里,也不过是一场相见或告别。

那么陆晨,你如今又在哪里?我们还能否相遇?梅月婵在心里黯然低问。

家豪触到她放在床头的箫,好奇地摆弄了几下,始终无法吹出声来,兴致尽失,悻悻地塞在她手里。

夕阳的余晖越来越弱,一曲箫声,在将逝的霞光中缓缓流转。曲调悠扬呜咽婉转,诉不尽的思乡之情,就像此时此刻夜幕降临掠过耳边的风。

夜空又一阵巨大的响声压境而来,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群鸣叫着的身影从青灰的夜空扇翅飞过。梅月婵知道,阵群里的每一条生命,闯过了无数危机四伏的日夜,还有更远的路丈量孤独,她不知道,每双柔弱的翅膀要多少次的扇动与坚强,才能抵达。

停下手中的箫,直至那些身影像最后一片摇曳的日光,一晃即逝。风中传来阵阵的婆娑声,木棉的枝叶晃动着,像是喋喋不休的往事。

一天中竟然三次看见鸿雁?北方已霜冷露重,凛冽的风让它们无处容身,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批飞过的背影和告别。从此它们将有一个安稳的去处,或许这不是答案只是自己的希望。

天空没有一丝星辰,长夜漫漫明天是雨还是晴?只要怀抱希望,总会有一个明天所在。

梅月婵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这些身影中的一只,而她一度寻找的方向,是陆先生三个字。这个答案在哪里?是否是水肥草美可以容身之处?

为什么要寻找答案?是无路可走还是执迷不悟?师父曾经说过,人一生都在寻找,其实人一生都在失去,直到最后连自己也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