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轻似梦(二)
千家万户的灯光闪亮在幽深夜色,像温暖的星辰。遥远处,皎月高悬,祈福的钟声尘埃落定,萧索的南国又陷入了无边的缄默。
新年的欢愉尚无法驱散人间的寒雾。
梅月婵沉默不语躺在床上,却久久未能入眠。听着零星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时断时续,那么多的往事,像心海涌来又散去的浪潮,默默爬上海岸线。
在遥远的故乡,已然是冰天雪地。这个季节,结冰的路上到处都有孩子溜冰的身影,一用力,一下子能飙出去很远,象乘着风飞翔。即便脚下打滑突然摔倒,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梅月婵提起滑雪的情景,梅君的脸上才爬上了些许的欢愉:“是啊,我们还喜欢找没人去过的地方,故意留下一串脚印。”
“那雪真干净,纯白、晶莹,闪着银光。”
曾经快乐的事情也不过是惊鸿一瞥,无法留下太多的痕迹,随着眼中愉悦的光亮渐渐隐退,两个人又隐入沉默地漩涡。那个地方很遥远,遥远到走来的一路开始变得模糊。而这种模糊,又让人越发惦念生怕忘记。
“姐,你还要等少爷吗?等重逢的一天?”
“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你还要等吗?还要等多久?”
梅月婵无语。多久?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有深思过,也许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细品。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就像重重迷雾后的远天,走过长长的黑夜后是否通往黎明?
“如果真的有一天,三少爷突然出现了呢?”梅君面朝梅月婵而卧,眼中充满疑惑,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
梅月婵转过脸看了梅君一眼,目光重又投向房顶,怅然道:“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爹和娘安全的交给他,我也就心安了。”
“我是说――”梅君欲言又止,把脖子往被窝里缩了缩,犹豫一下,轻语:“我是说你们?”
“我也不知道!”梅月婵声音很平静,除了心情有些黯然,并没有明显的起伏。
“难道不是破镜重圆苦尽甘来吗?你受这么多委屈,等的不就是那一天吗?”
“我是在等待我们重逢的一天,等多久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苦尽甘来我也不知道。”梅月婵轻叹。
“姐,我听得有些糊涂了。”梅君重新探出脖子,索性连胳膊也伸了出来,搭在被子上面。
梅月婵眸子里泛着复杂的情绪:“我自己也糊涂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当然盼望重逢的一天,无时不刻。”
沉默了许久,梅月婵又缓缓说道:“我是盼望有一天我们能相遇,从未改变过。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相逢能不能破镜重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事过来,我觉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预知的。”
必竟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心心念念盼望着丈夫从远方回来团圆的新婚怨妇,那个陌生的人还是否是当年的人?黑夜中,她又想起那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春寒料峭,侵人骨髓,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风。诸多过往已经无声无息从指尖流逝。南洋,又何其遥远。像无法企及的梦幻,像一只空空的笼子守候一只飞远的鸟。
“三少爷,万一不是一个人呢?”
梅月婵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其实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没有一个明了的答案。梅月婵顿了一下,低沉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成全她们吧。”
梅月婵消沉的态度让梅君觉得费解,扬眉追问:“你受了这么多苦和累都是为了他,你放弃了不都功亏一篑了吗?长长的黑夜都熬过去了,甘心黎明这一刻要覆水东流?”
沉沉暗夜中,空寂的屋子轻轻飘过一声叹息:“不甘心,但他心若不在,相守又有何用?我太累了。”
精疲力竭这四个字,她从不敢轻易说出口。梅月婵转过身子正对梅君,伸手帮她掖好后背的被角,双眸中有一种母性的温柔:“小凯人挺老实,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怕他知道孩子的事,看不起我。”梅君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如季节的寒霜已经落满她生命的花期。湿冷的空气,一用力都要拧出水来,梅君把肩头的被子掖了掖,像是裹紧潮湿的心事。
就算时刻小心尽量避着人,难免还是会遇到好事的眼睛。已经有人看出苗头,公然询问她几个月了。一想到这些,梅君就觉得心惊肉跳惴惴难安。
“千万要坚强,梅君。那么多事我们都熬过来了,对吧?”梅月婵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予她鼓励:“他看起与看不起不能重过你自己的路。不管是被人还是被命运抛弃,我们自己一定不能放弃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他送走,绝不让他影响你的生活。”
梅君目光闪了一下,变得黯然迟滞,牵强地点了点头。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梅月婵感到心里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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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秋浑身酒气,驾驶着别克车缓缓开进姜家花园洋房的大门。这样的生活他早已厌倦,但是他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轨迹,浑浑噩噩的沉醉,至少能缓解寻找自已的焦虑。小芬倒在旁边的车坐上已经酣然入睡,凡是有姜少秋的地方,她决不放弃形影相随。
车灯照亮院子中央偌大的草坪,巨大的凤凰木孤立于草坪中央,汽车沿着右边的车道驶到楼房前。
阿更抱着姜少秋的咖啡色西装跳下车,手忙脚乱的收拾小芬的包和车座上的零食。姜少秋白色衬衫外套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修长的黑色西裤,阳光而洒脱。夜风吹动浓密光顺的短发,自有一种飘逸的活力。
关上车门没走几步,下人小声告诉他,老爷来了。姜少秋倍感意外,猛然停住脚步,表情复杂耐人寻味。低声问:“来干什么?”下人只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姜少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吁了口气,他心里知道,父亲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一座两层欧式建筑,一盏金色仿古莲花吊灯,精巧而华丽的设计使进门的客厅倍显明亮辉煌。三套咖啡色沙发围绕的长方形红木矮桌上,放着水果、杂志、电话机。
姜仲勋挨着沙发一头,半靠在沙发背上。一身得体地蓝色长褂代替了白天威严正统的警服。双眉浓密目光锐利,脸上自有一种久经沙场的波澜不惊。手中擎着当天的报纸,心不在焉的把各个版面浏览了一遍,姜仲勋最后一次耐着性子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陡然对眼下空寂的等待没了兴致。
从心底里,姜仲勋是渴望见到姜少秋的,虽然这个臭小子从来不正眼看他,游手好闲倨傲不羁,即使他们每次的见面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可以狠心搬离这座院子从此不闻不问,却不能对这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袖手旁观放任自流。
今天,姜仲勋本来一如既往空手而来,车子到了门口又觉得不妥。他记得墨玉年轻的时候,喜欢吃一种他不记得名字的甜点,特意返回到一家洋人的蛋糕店去买来。墨王看到甜点时脸上复杂的表情让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发紧。不得已,佣人王姐悄悄告诉他,太太胃出了毛病,前不久才做过手术,对酸辣甜腻之物忌口。
“虽然我不能吃,不过,谢谢你还记得我曾经的嗜好。”墨玉带着失望与疏远的客气缓解了他的尴尬,也让他生出一丝无以名状的歉疚。
时间是个万能的魔法师,可以让陌生得两个人怦然心动,也可以让曾经的亲人形同陌路。
姜少秋装出一副醉态,企图省略与姜仲勋的碰面,摇摇晃晃眼皮半瞌。一进门,双脚径直朝向楼梯方向。
“站住。”姜仲勋对他那些把戏早就心知肚明,扭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扬声责问:“准备请我去你房间吗?”
姜仲勋威严伪冷喝让姜少秋蓄意避开的脚步缓缓停下。姜少秋万般无奈转过身,客气地笑问:“说吧,什么事儿?”
姜仲勋克制住内心的不悦,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温和。长期的隔阂让他有种难言的别扭,话语显得磕绊而牵强:“过来,和,爸爸聊聊。”
经常对那三个儿子脱口而出的话,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涩和客套的感觉。姜少秋并不答话,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的虚伪报以一种看穿面具的冷笑。
“听说你经常去海边看一个女人。”姜仲勋直接了断地问。
梅月婵对章泽旗帜鲜明的拒绝,让他知难而退。姜少秋独自岀现时,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同样遭到拒绝。在他的生活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但他不想放弃,他明明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灵触碰时心头悸动的暖意。他想知道她在逃避什么?
就在今天,她再次看到默默无声,伫立远处的人影时,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向他的方向。目光相视的一刻,像是心有灵犀,羞涩的笑意同时涌动在两个人唇角,眼底。两人并肩而行默默无语,迎面的海风中偶尔相视一笑,他能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清晰而温暖。
梅月婵无语的眼神常会默默落在海面,象团深沉的迷雾,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每每看到她这时的样子,姜少秋就会觉得,她人虽然站在这里,而她的心思象那空旷的大海,无边无际,沉默如迷。
“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故事。”
梅月婵扭过头来,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能有什么故事。”
姜少秋笑而不语,摇了摇头。想起飓风那天,自己伸手帮助她时,她突然缩回的动作。当时以为是情急之下自己的冒昧吓到了她,毕竟最终她选择了信任,默默的握紧了他的手,跟随着他一起逃离。她也渴望帮助,就像自己渴望有人能懂,但又始终没有遇到能让自己打开心的人。
现在想来,她当时的抗拒和她客气的微笑一样,是一条默默无言的护城河,是一条篱笆,一层厚厚的壳,囚着她一个人的城堡。
或许每一个人都有壳吧。姜少秋自问,自己不就是嘛。广州城大名鼎鼎的公子哥,一个倨傲不羁的公子哥。如果这算他的冰山一角,谁能懂他隐在水底的心事。
“感觉你的笑容就像是一道墙,把别人挡在墙外。”姜少秋坦然说。
“不要对我好奇。相遇如果是一种缘分,仅此而已。”梅月婵转过身,背过海风向回走。幽幽的声音随着海风飘荡:“人很容易失散,这么多路口,任何时间都会丢失,可能永远不能再相遇。你看这街上的人,能有多少一直在一起呢。有很多的相逢,转眼间就会在时间里失散并且永远再不能相逢。”
“那相逢的日子,是不是应该更好好珍惜呢?”姜少秋问。
梅月婵沉默着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远处海面上几只孤零零的海鸟。姜少秋也不由得停了下来,海风吹过她头巾包裹下的侧颜,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或者什么也没想。过了片刻,她的脚步缓缓继续向前:“既然最后注定还会失散,何必去珍惜呢。就当从来没有相逢,这样最好。”
人和人之间的靠近,并不是和相识时间成正比。有些人可以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有些人天天相对却如隔天涯。
姜少秋漫不经心地说:“说说话而已。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想休息了。”
姜仲勋转回头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毫不掩饰他的失望:“你就打算这么吊儿郎当花天酒地过一辈子吗?”
“也许会。”姜少秋玩世不恭的口吻,满不在乎的样子,全然不顾姜仲勋眼眉中的失望。唱反调的刺激和快感,每对父子都心有灵犀,但仍然免不了迁气动怒。
姜仲勋对姜少秋那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显然颇为不满,面露愠色:“你的三个哥哥,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事都各有建树,你要好好向他们学学。”
姜少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扬眉道:“我还有我的事。恕不奉陪。”
看着那张因为生气而僵直,却又不得不隐忍不发的脸,姜少秋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暗自得意地撇了撇嘴角,抬脚欲走。这种刀光剑影短兵相接的见面早已是他们父子的常态,儿子的锋芒他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会动怒。
姜仲勋烦躁地喝斥道:“我送你一辆车是为了激励你奋起,不是鼓励你去花天酒地。”
“那你收回好了,这是钥匙。”姜少秋毫不犹豫的上前两步,把手中的钥匙认真的放在矮桌上,笑嘻嘻地说:“还给你了。”
这时,小芬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踩着高跟鞋低一脚高一脚走了进来,听到姜仲勋的话,红艳的樱桃唇撅了起来:“姑父,你每次来都是训表哥,你就不能对他好点吗?”
姜仲勋努力克制着内心地冲动,不至于失了分寸,腮帮鼓了又鼓,最后痛心的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双手撂下长褂,愤然起身,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一直以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尴尬,许是也带着些许愧疚。这个常年少有踏足的家,凡是每次回来,他都会留宿一晚,借此拉近与墨玉的距离,但是他这种类似居高临下的施舍恰恰适得其反更加激怒墨玉。
“你回来干什么?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这里曾经是他们三个人的家。一朝风雨来袭,所有的甜蜜和温馨淬不及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转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心性清高的墨玉,纵使有意忽略他对爱情的背叛,无数次盼望着他的回头,但她却无法轻易说服自己放下高傲与尊严。无法调和的冷战、争吵中,两个人皆是心力憔悴。
最初的几年,他偶尔试探性的回来,都无疑是雪上加霜,引得墨五更加气愤。姜家的府邸和儿子已然成了她仅存的领地,而姜仲勋在她心目中沦落为一个被驱逐出境的外人。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人若心不在了,人也便形同虚设。
‘为什么要回来?走了就不要再回了。’‘我不需要假惺惺的安慰,更不需要可怜、同情。’‘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母子,没有你我们一样会活的很好!’
内心的伤痛像身体的疾病一样,不分高低贵贱。
年轻时的决绝已经随风飘散,或许是年龄的缘故,亦或是时间赋予一个人更坚硬的力量。墨玉耿耿于怀的愤怒被一种优雅果敢的漠视取而代之,如今,她已经可以接受顾伯平踏足她的领地,两个人分房而睡互不打扰,除了孩子的问题可以共同讨论,其他方面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你怎么对我就算了,你何曾做过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守着你的那三个儿子,凡事亲力亲为,为他们的前途铺路搭桥呕心沥血,为他们的成长、学业操心劳绅,何曾看过少秋一眼?”
姜仲勋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今天的到来一如往常,除了争吵与指责,两个人早已经无话可说。关于姜少秋的任何情况,墨玉对他的询问均表示出极大的抵触。
‘他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上树玩时摔坏了腿,你看过他吗?他出国留学的时候,码头上有你的身影吗?你现在来教训他,你有资格吗?我的儿子,我自会管教,不用你来插手!’
尽管有时候墨玉也会劝姜少秋:多与父亲走动亲近,毕竟他是你父亲。而且将来的人脉和社会关系,他都能帮你打理。但从现实来看,姜少秋遗传了她优雅相貌的同时也顺便接受了她骨子里的清高。墨玉在姜少秋面前从不掩饰自己对姜仲勋的恨,而且借助自己领地的优势,无形中大有培养姜少秋成为同一战壕战友的趋势。
‘你一定要比他们强比他们好,我的儿子绝不能比她的儿子差!她抢走了我的丈夫,你真的要让那几个狼崽子抢走你的父亲吗?’
于馥丽的父亲几次跟姜仲勋暗示过两个孩子的亲事。两家人关系不错地位相当,可谓是门当户对好事一桩。姜少勋今天来的目的,便是特意找墨玉商量这件事。
墨玉听完姜仲勋的话,嘴角不由得翘起傲慢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无知的笑话,颇不以为然:“如果说门当户对,我觉得他们于家尚且敌不过我们墨家。小芬难道比那个于馥丽哪里差吗?”
广州城赫赫有名的墨姓,从商会首领到政府高官,军中要职或是大学校园到处覆盖着墨姓的触须,不止家业庞大人口众多,财势两旺风头正健,优越卓卓的出身和海外留学的所见所闻,给了她足够的底气睥睨一切。
姜仲勋蹙起眉头,疑惑地质问:“你难道看不出来,少秋并不喜欢小芬吗?”
“小芬是他最亲近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再说他们青梅竹马彼此也了解。”墨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真不知道你这做母亲的,是怎么当的。少秋对小芬的喜欢只是出于亲情,表哥对表妹的喜欢。”
姜仲勋蹙眉摇了摇头,他似乎还不明白,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女人,她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插手她对自己所珍视财产的处置权。她可以不要那个背叛她的丈夫,她可以对众人垂涎的这座花园洋房视如粪土不屑一顾,但是儿子就是她最为珍贵的领地,是支撑一个女人可以继续保持清高的力量,使她活得更像内心的自己,不必委曲求全向世俗低头。
“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件事。”墨玉固执的坚持如她此时锐利的目光,顽强而不可动摇:“在我心里,墨小芬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媳人选。”
时光匆匆,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们保持着夫妻的身份,几十年的生疏与隔离却早已经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彼此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