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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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非常遥远的地方,银河悬臂的另外一端,距离太阳这颗恒星五十万光年之处,银河帝国政府的总统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飞速穿越达莫格兰的海洋;离子引擎驱动的三角翼快艇在达莫格兰的主星下明灭闪烁,熠熠生辉。

炎热的达莫格兰,偏僻的达莫格兰,几乎没人听说过的达莫格兰。

达莫格兰,“黄金之心”号的秘密家园。

快艇加速掠过水面。要抵达目的地还需要不少时间,这是因为达莫格兰的地貌分布实在讨厌。这颗行星上只有一个个荒漠岛屿,被美丽但宽阔得惹人厌烦的海洋隔开,岛屿的尺寸从中等到巨大,林林总总各不相同。

快艇继续飞驰。

糟糕的地形使得达莫格兰始终保持了荒漠星球的身份。这正是银河帝国政府选择达莫格兰实施“黄金之心”计划的原因——达莫格兰是那么荒凉,而“黄金之心”计划又是那么秘密。

快艇在海面上跳跃,走着之字形路线,整个星球只有一片在面积上来说可资利用的群岛,现在这块海域就位于这片群岛的主要岛屿之间。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从复活节岛(这个名字完全是个毫无深意的巧合,在银河通用语中,“复活节”意为小、平坦和浅棕色)的微型太空港赶往“黄金之心”所在的岛屿,由于另一个毫无深意的巧合,这个岛名叫法兰西。

“黄金之心”计划的诸多副作用之一便是催生了一连串毫无深意的巧合。

然而,今天——这项计划攀至巅峰的日子,揭开幕布的伟大日子,“黄金之心”终于要在今天被引介给即将因此震惊不已的银河系——同时也是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的个人生涯攀至顶峰的伟大日子,这却从任何方面讲都不是一桩巧合了。想当年他决定参选总统就是为了今天,那个决定曾经掀起过惊诧的震荡波,扫遍了整个银河帝国。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总统?不会是那个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吧?不会是我们的总统吧?很多人将其视为所有已知智慧生命终于彻底集体发疯的铁证。

赞法德咧嘴一笑,把发动机的功率又提高了些。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冒险家,前嬉皮士,享乐主义者,(骗子手?很有可能),自吹自擂狂,人际关系极为糟糕,言行举止总是怪异莫名。

总统?

谁也没有发疯,至少没往那个方向发疯。

全银河系只有六个人理解管理银河系的准则,他们很清楚,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一旦宣布有意竞选总统,他的当选基本上就是既成事实了:这家伙是个再理想不过的总统胚子[1]

他们未能彻底理解的是,赞法德为啥要做这件事。

他猛然转弯,对着太阳狂野地掀起一道水墙。

今天,就是今天;今天,他们将终于明白赞法德究竟一直在盘算什么。今天,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竞选总统就是为了今天。今天,同时也是他的两百岁生日,但这不过是另外一桩毫无深意的巧合而已。

驾着快艇掠过达莫格兰的海洋,他暗自笑道:这将是多么美妙、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天啊。他放松下来,让两臂懒洋洋地歇在座椅靠背上。他用新近安装上去的第三条手臂掌舵,这条手臂就装在他的右臂底下,目的是为了提升他的滑雪拳击能力。

“嘿,”他甜丝丝地对自己说,“你这小子真够酷的,没错,就是你。”但他的神经所咏唱的歌曲却比犬笛声还要尖利。

法兰西岛长约二十英里,中央部位宽约五英里,由沙砾覆盖,状如新月。说实话,这地方就其本意而言并不愿被视为一座岛屿,而只想昭告世人所谓大型海湾应当如何蜿蜒弯曲。新月形的内侧湾岸悉数由陡峭的悬崖构成,这个事实更是加深了上述印象。从悬崖顶端开始,地势朝另外一侧的海岸缓缓下降,延伸了足有五英里。

悬崖顶端站立着一个欢迎委员会。

委员会的绝大部分成员是建造“黄金之心”的工程师和研究员——多数是人形生物,但间或也有几个貌如爬虫的原子建造师、两三个绿色气精状的至高超银河学家、一两个八足外形的自然结构论主义者和一个胡噜窝(胡噜窝是拥有一种超级智慧的蓝色薄膜)。除了胡噜窝以外,所有成员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礼仪用实验室外袍,一个个显得光彩照人。为了参加仪式,胡噜窝被暂时曲折成了可自行站立的棱镜。

他们心中洋溢着难以描述的兴奋之情,激动得不能自制。他们戮力同心,达到并超越了物理定律最遥远的边界,重建了物质的基本结构,拉紧、扭曲并折断了可能与不可能的法则,但最令他们兴奋的事情看起来却是即将见到一位脖子上缠着橙色绶带的先生(橙色绶带乃是银河总统的传统饰物)。就算他们知道银河总统实际上掌握着多少权力(实际上:根本没有),情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全银河系只有六个人清楚,银河系总统的职责不是为了行使权力,而是引开众人对于权力的关注。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非常擅长这份工作。

总统的快艇呼啸着绕过海岬,转进峡湾,阳光和高超的驾驶水平让观礼人群头晕目眩,直喘粗气。快艇掠过海面,滑行着转了个大圈,船体在阳光下明灭闪烁,熠熠生辉。

这艘船其实根本不需要接触水面,有一层朦胧的电离原子构成的气垫承托着船体,但船上又安装了可降至水中的细薄鳍状叶片,这仅仅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已。快艇急冲过峡湾,叶片将海水一片一片嘶嘶地打进空中,船尾在海面上犁出深沟,海水发狂般地荡开,随即又填回原处,激起团团泡沫。

赞法德热爱引人注目: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他急打舵轮,快艇在崖壁前猛然回转,来了个直角侧滑,最终轻轻地停在了起伏不定的波浪上。

几秒钟后,他奔出船舱,站上甲板,向三十亿人民挥手微笑。那三十亿人民并不真的在场,而是透过小型自动三维摄像机观望他的一举一动,这台摄像机正奴颜婢膝地在附近空中盘旋。总统大人的奇言异行的三维影像极受欢迎:他的举动就是为此而生的。

他再次咧嘴微笑。三十亿零六个人还不知道,今天即将诞生的奇言异行将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自动摄像机对准镜头,把一次特写给了他的两个脑袋里更受欢迎的那个,他再次挥动手臂。除了多出一个脑袋和有第三条手臂之外,这家伙的外表大体而言与人类相仿。他凌乱的金色头发朝各个方向胡乱支楞出去,蓝眼睛里闪烁着某些完全无法辨识的神色,两个下巴则几乎从来没刮干净过。

他的快艇旁边漂浮着一个二十英尺高的半透明球体,又是翻滚,又是蹦跳,在炫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球体里悬浮着一张宽大的半圆形沙发,沙发蒙的是最上等的红色皮革:球体越是蹦跳,越是翻滚,沙发就越是保持绝对静止,安坐不动如蒙皮的石块。当然了,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存在的。

赞法德跨过球体的外壁,在沙发上舒展身体,双臂在靠背上摊开,第三条胳膊掸掉膝盖上的灰尘。他的两个脑袋环顾四周,绽放微笑;他翘起了两只脚。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尖叫。

球体下的海水沸腾起来,不停搅动,喷涌。球体冲天而起,在喷出的水柱上蹦跳、翻滚。上升,球体不停上升,将宛如高跷的光柱投向崖壁。球体飞离了喷射的水柱,海水从球体下颓然下落,砸回几百英尺之下的海面。

赞法德粲然微笑,想象着自己的英姿。

这种运送方式诚然荒谬得一塌糊涂,但同时也壮美得一塌糊涂。

到了悬崖顶端,球体摇摆片刻,滑上铺着铁轨的匝道,朝下滚到了一个凹面小平台上,落进凹面,骤然停顿。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迎着如雷的掌声走出球体,橙色绶带在阳光中闪耀光辉。

银河总统驾到。

他等待掌声渐渐平息,这才举手致意。

“嗨。”他说。

一只政府的蜘蛛侧着身子走到他身边,想把准备好的发言稿塞进他手里。发言稿的原始版本的第三到第七页此刻正在距离海湾五英里处的达莫格兰海面上载沉载浮。头两页被一只达莫格兰叶冠鹰及时抢救出来,已经并入了这只鹰发明的超级新式的鸟巢之中。这个新巢大部分由混凝纸浆[2]筑成,刚破壳而出的小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破巢而出。达莫格兰叶冠鹰听说过物种存续的概念,却没有与之保持一致的想法。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不需要事先写好的讲稿,于是轻轻地推开了蜘蛛递给他的这份东西。

“嗨,”他再次说道。

所有人或者至少近乎于所有人都对他绽放出满脸笑容。他在人群中找到了翠莉安。翠莉安是赞法德最近在造访一颗星球时捎带上的,他拜访这颗星球纯属一时兴起,只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翠莉安身材苗条,皮肤黝黑,具有人类的外表,披着黑色的波浪长发,双唇丰满,生着怪可爱的小圆鼻子,眼睛的棕色棕得令人难以置信。她那条红色头巾的特别打结方式,加上那身随风飘拂的棕色丝绸长礼服,使得她看起来略有些像阿拉伯人。当然了,这儿谁也没听说过阿拉伯人是什么人种。阿拉伯人即便还存在,距离达莫格兰也有五十万光年之遥。翠莉安并没有什么特殊身份,至少赞法德如此声称。翠莉安只是经常陪着他四处走,告诉赞法德她对他有何看法而已。

“嗨,宝贝儿。”赞法德对她说。

她亮给赞法德一个紧张的笑容,笑容转瞬即逝,她的视线转向别处。片刻之后,她又望了回来,这次她看的时间稍微长些,笑容也更加温暖——但赞法德却已经在看别的东西了。

“嗨。”他对一小撮隶属于媒体的各种生物说。这群家伙站在旁边,期待着他能不再说“嗨”,而是来两句妙语什么的。他特地对这群家伙咧嘴一笑,因为他很清楚,不用多久,他就将给他们好大一句妙语。

不过,接下来总统说的话对他们依然没啥用处。欢迎委员会中的一名官员恼火起来,认为总统显然没有兴趣宣读为他写就的那份措辞优美的演讲稿,便按下了衣袋里遥控装置的开关。前方与众人隔了段距离的位置上,巨大的白色穹顶高高地向天空隆起。这时候,穹顶中间裂开一条缝隙,缝隙渐渐扩大,穹顶则慢慢地折叠起来落向地面。每个人都看得屏住了呼吸,尽管他们都很清楚眼前这一幕将如何上演,因为那东西正是他们亲手建造的。

穹顶落下后露出来的是一艘巨大的飞船,长一百五十米,形如线条光滑的跑鞋,纯白色,美得令人瞠目结舌。飞船的心脏部位,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盒子,里面是有史以来所构想出的最难以理解的装置,正是这个装置让这艘船成了银河历史上最独一无二的飞船,连飞船的名字也来自这件装置——“黄金之心”

“哇噢。”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对“黄金之心”说。他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

他又说了一遍,因为他清楚这样能激怒媒体。“哇噢。”

人群满怀期待地把脸转了回来。他对翠莉安点点头,翠莉安挑起眉毛,对他睁大了眼睛。她清楚总统即将说什么,觉得这家伙真是喜欢炫耀到了可怕的地步。

“那东西实在惊人啊,”他说,“那东西确实惊人啊。那东西惊人地惊人啊,我觉得我都想偷走它了。”

多么了不起的总统妙语啊,完全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人群发出赞赏的笑声,记者欢欣鼓舞地敲打着亚以太新闻仪上的按钮,总统咧嘴一笑。

咧嘴微笑的时候,他的心脏难耐地尖叫了起来,他用手指拨弄着静悄悄地躺在口袋里的致瘫炸弹。

最后,他终于再也不堪忍受。他抬起两个脑袋,对着天空用大三度的音程吼出狂野的呼号,将炸弹摔在地上,向前冲过忽然凝固住的笑容构成的海洋。


[1] 总统:全称“银河帝国政府总统”。尽管与时代格格不入,但“帝国”一词仍保留至今。世袭帝王濒临死亡已有许多个世纪之久。他在临终昏迷的最后时刻被闭锁进了静止场,将他保存在永远不变的状态之中。他的所有继承人均已亡故多年,这意味着在没有任何政治剧变的情况下,权力就这样轻而易举且行之有效地下放了一两级台阶,此刻似乎落在了原先仅仅充当帝王顾问的政体手上——这是一个经选举产生的政府,其首领是这个政府选举出来的总统,但事实上,权力却没有落在总统手上。所谓总统大体而言只是一个名义领袖,他不拥有任何实权。表面上他由政府选出,但需要他展示的特质却与领导能力无关,只和经过精心算计的公然违法有关。因此,总统人选必须能够引发争议,个性上既能激怒公众同时又深具魅力。他的工作不是有效地行使权力,而是将公众的注意力从权力上引开。就这些标准而言,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恐怕称得上银河系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统了——任期有十年,他已经因为欺诈在监狱中度过了两年。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总统和政府实际上并没有半分实权。在这些人之中,晓得政治权力最终归向何方的仅有六人而已。剩下的人私下里相信最终决策流程由一台电脑掌控。他们错得实在太离谱了。——译者

[2] 混凝纸浆(papier-mâché):用纸浆或混有胶质或浆糊的碎纸制成的材料,湿的时候可铸造成各种形状,干后变得很硬,可上油漆或上光。——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