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斯彭文稿(2)
“亲爱的小姐,”我抗议说,“请原谅我说话口气不耐烦,不过你肯定忘了一个事实,我肯定跟你说过这个事实,关于这个事实,我得依靠你的聪明才智。那个老太太的手里,并没有大家心目中的所谓古董或者宝贝,那些都是个人的、敏感的、隐秘的东西。而她的感情和当今的人们不同,愿上帝保佑她!如果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个游戏肯定就玩不成了。我必须消除她的戒备心理,才能得到我的宝贝,而要消除她的戒备心理,我只能采用逢迎的外交艺术。我只有通过伪装,采取口是心非的手段才有机会。对此,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为了阿斯彭,我可以不择手段。我必须先和她一起喝茶,然后才能实施主要的计划。”接着,我向她介绍了我的朋友约翰·卡姆诺的遭遇。他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写了信,但是第一封信好像是石沉大海,第二封信倒是得到了回复,但这封回信是那个侄女写的,只有六行,语气十分刻薄。“波德罗小姐要求他说,她不能想象他能麻烦她什么。她们没有阿斯彭的所谓‘遗作’,即使有,她们也未曾想到过要向外人展示,无论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她不能想象他在说什么,也请他不要再骚扰她。”我当然不希望碰到这样的钉子。
“哦,”过了一会儿,普雷斯特太太挑衅味道十足地说,“也许她们真的什么都没有。既然她们断然否认了,你为什么就这么确定她们有呢?”
“因为约翰·卡姆诺深信不疑,至于他怎么会深信不疑,要解释清楚得花很长的时间。反正,他的坚强信念足以顶住那个老太太的极不自然的谎言。而且,他从那个侄女的回信中,找到了许多内在证据。”
“什么内在证据?”
“例如她称他为‘阿斯彭先生’。”
“我不明白这个称呼能证明什么。”
“这个称呼证明他们之间很熟悉,从而表明她们拥有一些纪念品,实实在在的物品。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个‘先生’对我意味着什么,或者它如何填补时间的鸿沟,把我的偶像带到我身边,或者这个称呼为什么会让我产生这么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见到朱莉安娜。你是不会用‘先生’称呼莎士比亚的。”
“那么,如果我有一箱莎士比亚的信件,我就会称他为‘先生’吗?”
“会的,如果他曾经是你的情人,而且有人向你索要这些信件的话。”我随后又说,约翰·卡姆诺的信心十足,而且波德罗小姐回信的语气更让他深信不疑,所以,他很想亲自到威尼斯来执行这项任务,可是,不管他怎么伪装,或者更名换姓,那两个老太太都肯定会识破他,他没有信心跨越这个障碍。如果她们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那个给她们写信的人,他就不方便撒谎。相比之下,我很幸运,我没有这个关系。我是个新手,我可以坦白说我不是。
“可是,你也必须用化名,”普雷斯特太太说,“朱莉安娜的确像住在世外桃源似的,可是,阿斯彭的专栏作家的大名,她还是可能听说过的。也许,你们已经发表的内容,在她手里也会有的。”
“我想到过这一点,”我说着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名片,上面雅致地印着我精心挑选的假名。
“你真奢侈,这更显得你不道德。你用铅笔或钢笔随便写写就行了,”我的同伴说。
“这样看起来更像真的。”
“当然,你的好奇心和勇气都令人佩服。但这样一来,你的通信就有问题,用那个假名是收不到信的。”
“我的银行家会帮我收的,我每天都会去取信。这样我也可以散散步。”
“你就全指望这样了吗?”普雷斯特太太问。“你不会再来看我了吗?”
“哦,你不久就要离开威尼斯去避暑了,而我不会那么快就有收获的。我准备在这里烤一整个夏天,说不定之后还要熬很长时间。在这期间,约翰·卡姆诺还会不断给我写信,用的假名作收信人,让我的女房东交给我。”
“她会认出他的笔迹的,”我的同伴提醒说。
“在信封上他可以伪造笔迹。”
“哎,你们真是一对宝贝!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能说你不是卡姆诺先生本人,她还是可能怀疑你是他的使者?”
“当然想过,我也想到了避开这个风险的唯一途径。”
“是什么途径?”
我踌躇了一会儿,“向那个侄女求爱。”
“啊哈,”我的朋友大叫一声,“等你见到她再说吧!”
二
“一定要抓住那个花园,一定要盯住那个花园,”五分钟之后,我这么对自己说。这时,我正在楼上那间狭长阴暗的主层大厅里等着。大厅十分宽敞气派,但又显得相当冷清,从关闭着的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射进来的光线,让空荡荡人造大理石地板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普雷斯特太太已经把船划走了,她约我半个小时后在邻近的小码头相见。我拉了拉那条已经生锈的电铃线,随后,有一位个子不大、满头红发、脸色苍白的女佣开门让我进去。她很年轻,长得不算丑,脚下穿着木鞋,走路的时候踢踢踏踏响,围着一条披肩,样子更像是头巾。她并没有按传统的方式,在楼上用嘎吱嘎吱叫的滑轮把门打开。不过,起初她就站在楼上的窗口,用谨慎而又带有挑衅意味的眼光俯视着我。这是意大利人让人进门之前的惯常做法。对于这种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习俗,我是比较反感的,尽管我自己是个很痴迷的古董收集者,要是那种特别的东西,按理是应该喜欢的。不过,因为我决心在门槛之前就不惜一切代价表现我的诚意,所以,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伪造的名片,举高给她看,并满脸堆着笑容,俨然把它当成了法宝。结果真的如我所愿,她真的下楼了。我恳求她把我的名片递给她的女主人,并马上在上面写了一句意大利语:“您能不能赏脸接见一位绅士,一位美国旅行者?”那位小女佣对我并无敌意,即使这只是我争取来的。她脸上泛起了血色,放出了微笑,显得有些害怕又有些欢喜。我可以看出,我的到来是一件大事,我是这座大宅的稀客,而她自己比较喜欢热闹的地方。当她让我进去然后把大门关上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脚已经伸进了堡垒,我发誓一定要在那里站稳脚跟。她踢踢踏踏地走过一楼潮湿的石头大厅,然后,未经她的邀请,我跟着她走上了很高的台阶,那也是石头造的,更是觉得阴凉。我觉得她是要我在下面等,但我不希望这样,所以我就跟到了主层大厅,在那里守着。她走到了大厅的另一边,一晃就消失在神秘莫测的禁区里。我看着这个地方,心跳得和在等候牙医的时候一样快。我隐约可以看到大厅的富丽堂皇,不过这完全是由于它的高贵外形以及几扇风韵十足的门,那是几个房间的门,隔着一定的距离排列着,几乎和大门一样高,门上的锁眼盖画着精致的花纹,尽管略显陈旧,在一扇扇门中间,零零落落地挂着几幅棕色的图画,我发现这些图画的外观已经损坏,画框已经开裂,并露出了花白的底色,但这也比中间的画布还好一些。除了几只铺着草垫的椅子背靠着墙壁,这间宽敞气派的大厅里基本上没有别的什么物件。显然,这里通常只是作通道用的,甚至也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我还得说,当刚才供那个女佣逃窜的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的双眼已经习惯了阴暗的光线。
同时,我不由自主地私下感慨,窗户下面的那块地,真的杂乱无章,我一定要亲手好好打理,而那个从闪着微弱光芒的坚硬地板上朝我慢慢走过来的女士,当我快速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可能也从我用意大利语的惊呼中猜到了我的想法。“那个花园,请你告诉我,那个花园是不是你的?”
她突然停下脚步,惊愕不已地看着我,然后用英语十分冷漠、十分伤感地回答,“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
“哦,你是英国人,太棒了!”我机灵地高呼。“可是,那个花园肯定是属于这座房子的吧?”
“是的,但这座房子不属于我。”她身材高高瘦瘦的,脸色苍白,穿着颜色灰暗的晨衣,说话简洁、温和。她没有让我坐下,和几年前接待普雷斯特夫人的时候一样,如果她就是那个侄女的话。于是,我们就在那气势恢弘但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面站着。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我应该找哪位?我恐怕是太唐突了,但你知道,我想要个花园,真的必须有个花园!”
她的脸显得并不年轻,但很率真,脸色不鲜艳,但还算清秀。她长着一双大眼睛,但不是很明亮,头发相当浓密,但显然没有怎么梳理过,一双纤细的手也可能不怎么干净。她很不自然地扣紧十指,脸上露出迷茫而又惊慌的神色,脱口而出说,“哦,不要把它抢走,我们自己很喜欢这个花园!”
“那么,你们用得上它吗?”
“哦,当然。如果没有这个花园……!”她的脸上露出了苍白微弱的笑容。
“这是最好的享受,不是吗?这也是我想要这个花园的原因。我想在威尼斯呆几个星期,也可能在这里呆一整个夏天,要完成一些文学工作,读一些东西、写一些东西,所以,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有宽敞的室外空间,这就是我觉得非要有一个花园不可的原因。我希望你能体谅。”我挤出了尽可能最亲切的微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这个花园?”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那个可怜的女人喃喃地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她软弱无力的惊愕来应对我这个陌生人,我感觉得到,她实在是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从这些窗口观赏这个花园,就是你的这些壮观的窗口,如果你能让我打开百叶窗的话。”然后,我朝房子的后面走过去。我刚走到一半,就停下脚步,似乎相信她会跟着我去,所以想等她。我这样肯定是很唐突的,但我尽量向她表现得彬彬有礼。“我看过附近所有能居住的房子,但似乎不可能找到带花园的。当然,在威尼斯这样的地方,花园是很稀罕的。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喜欢花园是很荒唐的,如果你喜欢这么想的话,可是我没有花就不能生活。”
“下面并没有什么花。”她朝我走了过来,似乎她并不信任我。我是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她拉过来的。我继续向前走,她一边跟着我一边接着说,“我们有一些花,但都是十分普通的花。种花的费用太高,而且还需要男人。”
“让我做那个男人怎么样?”我问。“我不用工资。或者由我请个花匠。你会拥有威尼斯最美丽最芳香的花。”
对此,她发出一声微弱的颤音表示反对,但这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我对花园的前景的轻描淡写也让她狂喜不已似的。过了片刻,她气喘吁吁、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不认识你……我们不认识你呀!”
“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或许你对我的了解还多一些,因为你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如果你是英国人的话,我们还基本可以算是同胞。”
“我们不是英国人,”看着我打开一扇气派堂皇的窗户的百叶窗,我的同伴基本不作抵抗地说。
“你的英语说得真漂亮。我能问问你是哪里人吗?”从上面看下去,那个花园确实寒酸得很,不过我看一眼就知道它有很大的潜力。她没有反驳,而是显得极其茫然,十分温柔。接着,我装得非常惊讶地说,“你不会说你碰巧也是美国人吧?”
“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是。”
“曾经是?你们的籍贯总不会变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似乎什么也不是了。”
“你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这个我不感到奇怪,这座大宅也很有年头了。我想这个花园对你们都很有用处,”我接着说,“但我保证,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我会一直十分安静,安静地呆在角落里。”
“对我们都很有用处?”她跟着我含含糊糊地说,但她并没有走到窗口,而是盯着我的鞋子看。她似乎觉得我能够把她扔出去。
“我是说你们全家人,不知道你们有多少家人?”
“除我之外,只还有一个。她年纪很大了。她从来不下楼。”
这就几乎确认了朱莉安娜的身份,我再次感觉异常激动,不过,我还是努力保持头脑清醒。“这么大的豪宅里只住你们两人?”我假装不仅感到惊讶,而且还相当愤慨。“亲爱的女士,这么说,你们肯定有剩余的空间可以出让!”
“有剩余的空间可以出让?”她跟着我说。显然,这句话产生了让她自己都很不习惯的喜悦。
“不是吗?你们两个安静的女士,我看得出你们俩都喜欢安静,肯定用不上五十间房间!”然后,我俨然是看到了希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把问题直接提了出来。“你能不能租给我两三间房间?我可以付可观的租金。这样我就能安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