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可不是过去在蒙克福德担任副牧师的温特沃思先生,虽然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他是这位副牧师的弟弟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上校。他在圣多明戈附近的战役后提升为中校,但没有马上得到任命,就于一八六年夏天来到萨默塞特郡。由于父母双亡,他便在蒙克福德租了屋子住了半年。当年他是一位倜傥潇洒的年轻人,学识渊博、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安妮则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姑娘,文雅、谦逊、高雅而又热情。他们双方只要具有一半吸引力也许就足够了,因为弗雷德里克终日悠闲,而安妮的情感当时几乎无处寄托。郎才女貌,一朝邂逅,是不会错肩而过的。他们俩逐渐熟悉起来,而一旦熟识,很快就深深地堕入了情网。人们很难说清,究竟是哪一方的倾慕之心更加强烈,哪一方更为幸福。是听到弗雷德里克的表白和求婚时的安妮呢,还是求婚为安妮接受时的弗雷德里克?
他们欢乐的热恋很短暂,确实很短暂。很快就出现了麻烦。在向沃尔特爵士提亲时,他既没有正式表示不同意,也没有说绝对不行,只是以极端的惊讶、冷淡和沉默表示反对,并公开声称,决不为女儿做任何事情。他认为这是一桩很丢人的婚事。拉塞尔夫人的自尊心虽然不那么强烈,而且也情有可原,然而也认为这桩婚事是极为不幸的。
安妮·艾略特出身名门,美丽而又聪颖,年方十九便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十九岁就同一个一无所有的青年订婚。这人没有获得财富的希望,只能依靠极不稳定的职业上的机遇。他甚至没有什么裙带关系,难以保证他在这一职业中继续获得升迁。这真是一种厄运。拉塞尔夫人一想到这事就十分伤心!安妮·艾略特还这么年轻,没有几个人见过她,就要给一个没有显赫亲戚和财产的陌生人抢走了,或者说要被他推入一种难以自立的生活中去了,这种生活是十分困乏、令人担忧的,它将扼杀安妮的青春年华。不能这样!应该用友谊和一个对她拥有母爱和母亲权利的人的身分,去劝说安妮,阻止这桩婚事。
温特沃思上校没有财产。但他在事业上很走运,不过钱财来得容易,花得也快,他没有分文积蓄。可是,他坚信自己很快就会富起来。他满腔热情地确信,他不久就会得到一艘船,很快就能谋得通向他向往的一切的职位。他过去一直很幸运。他知道,他将来也会这样。这种自信真诚而强烈,说来情趣横溢,令人心醉。对安妮来说,这就足够了,但拉塞尔夫人的看法却大不相同。弗雷德里克那乐观的性格、无畏的精神,给拉塞尔夫人留下了完全不同的印象。她觉得这样更糟。这只能给他的性格蒙上一层危险的阴影,说明他才华外露,刚愎自用。拉塞尔夫人不大欣赏诙谐,十分害怕类似轻率的言行。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反对这一桩婚姻。
这些感情引起的强烈的反对情绪,超过了安妮的承受能力。她虽然青春年少,性格温顺,但还可以顶住父亲的对立情绪,哪怕姐姐没说一句同情的话或使一个同情的眼色来缓解这一情绪。可是她一向热爱和信赖的拉塞尔夫人这么坚决、这么慈祥地不断劝说,却不能不对她产生影响。经过拉塞尔夫人的几番劝导,安妮终于相信这次订婚是错误的,是轻率而不恰当的举动,不会成功,也不值得成功。但是安妮中断这一关系不仅仅出于自私的考虑。她以为这样做更多是考虑弗雷德里克的前途,而不是她自己的利益,否则安妮不见得会中止与他的关系。分手,最后的分手,自然十分痛苦,但使她感到宽慰的,首先是她相信,她主要是为了他的利益,才这么慎重,这么忘我。她当时的确非常需要安慰,因为弗雷德里克根本不相信她的这种动机,而且十分固执,觉得自己因被迫中断婚约而受到了侮辱。他的这些想法更增添了安妮的痛苦。结果,他离开了萨默塞特郡。
他们的相识,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几个月,但是安妮为此而承受的痛苦却不是几个月就能消逝的。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她的恋情和悔恨对少女时代的一切欢乐投下了阴影,她因此青春早逝,精神一蹶不振。
这段短促的伤心史已经过去七年多了,时间大大地冲淡了,或许几乎全部抹去了对他的专一爱情。但安妮依赖的完全是时光的推移。住所的变更(她只是在中止婚约后不久到巴思去过一次)或新的、更广泛的社会交往,都对她毫无帮助。在进入凯林奇社交圈的人中,没有一个可以同她记忆中的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媲美。在她那样的年华,第二次恋爱是唯一能十分自然地、幸福而彻底地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可是,在当时有限的社交环境中,安妮那高雅的格调、挑剔的情趣,使她难以再次产生这样的感情。大约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个年轻人曾向她求婚,但不久之后,这位年轻人却发现她妹妹更加愿意和他共结琴瑟之好。拉塞尔夫人为安妮的行为感到伤心,因为按产业和社会地位来看,查尔斯·墨斯格罗夫家在当地仅次于沃尔特爵士,何况查尔斯又是长子,性格和外表又都不错。如果安妮年方十九,拉塞尔夫人也许要求更高一些,可是安妮已经二十二岁了。拉塞尔夫人很愿意看到她体面地摆脱娘家的偏心和不公平,永久地在自己家的附近定居下来。不过这一次,安妮一点劝告也听不进。拉塞尔夫人尽管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一向是满意的,而且从不后悔,但是这一次她却有些忐忑不安了。她觉得安妮感情丰富,很有家庭情趣,特别适合于当主妇,但似乎没有希望使她受到某个既有才华又有家产的绅士的吸引,产生愿意婚嫁的意向。
拉塞尔夫人并不知道安妮怎样看待自己当时行为的主要动机,也不知道这种看法是否一贯如此或者有所改变;安妮也不知道拉塞尔夫人的想法。因为打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是当安妮到了二十七岁,她的想法与十九岁时在别人影响下产生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她并不责怪拉塞尔夫人,也不责怪自己接受了拉塞尔夫人的劝告。可是,她又觉得,要是任何处境相同的年轻人来征求她的意见,决不会听到这种必将立即引起不幸、对未来的幸福却毫无保障的劝告。她现在相信,家人的反对会带来种种麻烦,弗雷德里克的职业也会带来某些忧虑,他们因此会产生恐惧、延误和失望,尽管如此,她觉得保持婚约会比放弃婚约更为幸福。即使他们会经受通常的、甚至超越常情的忧虑和不安,她对这一点也确信无疑。更何况他们的事例的实际后果表明,这桩婚姻本来可以比通常的期望更早地带来财富。弗雷德里克种种乐观的期待、自信心都得到了证实。他的才能和热情似乎预见到并指引着他的成功之路。弗雷德里克在婚约解除后不久,就接受了一项任命。他对安妮预言过的一切都实现了。他出色地完成任务,不久又晋升了一级,加上战利品连连不断,现在一定相当富有了。安妮所能得到的权威性资料不过是《海军一览》和报纸,但她毫不怀疑弗雷德里克已经是一位有钱人了。想到他用情之专,安妮没有理由认为他已经结婚。
安妮·艾略特本可以大发议论——至少她衷心希望支持青年人的初恋,希望他们充满信心,展望未来,而不要过分忧虑和谨慎,否则会妨碍人们作出努力,违背天命。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得不谨小慎微;年长以后,才懂得什么是浪漫——这是畸形的开端所造成的必然后果。
在这一切变迁、回忆和感情的影响下,安妮在听到温特沃思上校的姐姐可能搬到凯林奇来时,不能不勾起心头的痛苦。为驱散这一不安的念头,需要多少次漫步、反复思忖和叹息啊!她一再告诫自己,这种心情很荒唐。最后她才镇静下来,能心平气和地倾听家人喋喋不休地谈论克罗夫特一家和他们的事务。不过,她的亲朋好友中,知道这一段秘史的只有三人,而他们对此毫不在乎,摆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记得有过这件事情。这倒给安妮帮了忙。安妮有理由认为,拉塞尔夫人的动机要比父亲和伊莉莎白高尚得多,她尊重拉塞尔夫人保持沉默的善意。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重要的是,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过去。当克罗夫特将军真要租下凯林奇府时,安妮又一次高兴地确信过去一直使她大感宽慰的一点:在她的亲朋中知道往事的仅有三人,而这些人决不会有任何泄露。而且她认为,在弗雷德里克的亲朋中,只有当时和他住在一起的哥哥知道他们之间那段短暂的姻缘。这位哥哥既早就搬走,为人又通情达理,而且当时还是个单身汉。所以安妮深信,没有人会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弗雷德里克的姐姐克罗夫特太太当时不在英国,正陪同丈夫驻扎在国外基地。在发生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安妮的妹妹玛丽正住在学校,她以后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人们也许出于自尊,或许出于体贴,从没有把此事告诉过她。
在这一切想法的支持下,安妮希望她同克罗夫特夫妇的结识不会出现任何特别尴尬的场面。而由于拉塞尔夫人还住在凯林奇,玛丽的家只是在三英里之外,她对这一结识必须有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