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黑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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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盖特露德(7)

·第四章·

在我经常访问那位虔诚的通神者和园艺师的短暂期间,有一次我忽然收到了一小笔汇款,我猜不出它的来源。汇款者是德国北部的一位著名音乐会演出公司的经理人,我并没有给他们干过什么事。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笔钱是受海因利希·莫特先生的委托而汇出的,莫特在他的六次音乐会中演唱了我作的一首歌曲,这是给我的报酬。

于是我给莫特写了一封致谢信,并请他复信。首先我很想知道歌曲怎么会被音乐会录取的。我确实早已听说莫特的旅行音乐会的事,还有一两次在报上读到过关于音乐会的简短报道,却从没有提起我的歌曲。信中我向他详细述说了自己近来生活的孤寂,以及工作的情况,还附去新创作的一首歌曲。随后的三四个星期中我等待他的回信,却是音讯杳然,后来我也就把整个事情淡忘了。我始终天天埋头于音乐创作之中,灵感好似从梦中涌现的一般,源源不绝。但是每逢休息时间我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我对于宗教课感到负担沉重,觉得自己决不可能长期坚持的。

当莫特的回信终于来到时,我深感自己好似从一种魔力中获得了解救。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柯恩先生:

我不擅写信,因而将回信耽搁至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答复才好。目前仅能向阁下提出一个切实的建议。我现今正在R歌剧院任职,先生倘若也来,当为美事。您可先担任第二小提琴手,乐队指挥尽管性格粗暴,却是一个开朗直爽的人。我相信您很快便有机会演出您自己的作品,我们的室内乐很好。关于您的歌曲我也要说上几句,这里有一个出版商愿意要您的歌曲。信中述说未免冗长,盼您能来此地!请速做决定。来前请先发一电报。

您的 莫特

来信骤然打破了我的隐居和无所事事的状况,重新把我驱入了生活的激流之中,使我又惊又喜,半是希望,半是忧惧。我自己倒无所谓,我的双亲却极为高兴,认为我走上了正路,马上就要跨出进入人生的决定性一步。我即刻回了电报,三天后我就已经到了R地和莫特在一起了。

我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去拜访他时扑了空。而他却意外地来到旅馆出现在我面前。他和我握手后,什么也不说,也不问,没有丝毫的激动样子。他已习惯于忙乱,不是迫在眉睫决不着急。他根本不给我换衣服的机会,直接带我去见乐队指挥罗斯勒先生。

“这位是柯恩先生。”他介绍说。

罗斯勒点了点头,说道:“欢迎光临,您有什么要求吗?”

“啊,”莫特叫起来,“这位就是新来的小提琴手。”

乐队指挥吃惊地看看我,又转向歌唱家,粗暴地喊道:“您可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位先生是个跛子。我只录用四肢健全的人。”

我满面通红,而莫特仍很镇静。他只是笑笑说:“罗斯勒,难道您要他跳舞么?我推荐他是拉小提琴。倘若他不行,我们可以让他走。不过我们总要先让他试一试。”

“好啦,算了。柯恩先生,请您明天早晨九点过后到我这里来。就在这儿。您走路方便么?对了,莫特也许从前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嗯,我们先试试吧,再见。”

回家途中我为此而责备莫特。他耸耸肩说,倘若他一开始就说出我有残疾,乐队指挥便很难同意录用我。现在我人已经到此,只要罗斯勒勉强同意用我,我很快就会让他看到我的长处的。

“但是您究竟是怎么推荐我的呢?”我问道,“您完全不清楚我会干什么。”

“嗯,这是您的事。我只是想,该这么做,事实正是这样。您是一只胆小的兔子,不让您经常碰点钉子,您是决不会干出什么成绩来的。机会来啦,您蹒跚着往前走吧!用不着害怕,您的前任并没有多少才能。”

我们到他的寓所去消磨夜晚时光。他在这里也租着几个房间,附有花园,非常安静,他那只大狗跳着向他迎来,我们刚刚坐定便觉得全身暖和。他摇摇铃,立即进来了一位十分漂亮、身材高大的女子,她参加了我们的谈话。周围的气氛和前次一模一样,他的情人又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看来莫特很能应付漂亮女人。我带着同情和抱有成见的眼光瞧着这位新女伴,我在可爱的妇女身边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免不了有点妒忌,因为我的跛脚,这辈子是不能指望有顺顺当当的爱情了。

和前几次一样,这回在莫特家也过得很快活,喝了很多酒。他仍以那种特有的粗暴和带有神秘色彩的阴郁欢乐招待我们,夺走我们的注意力。他歌唱得极美,这次也唱了我作的一支歌,我们三个人友好相处,感到很温暖,紧紧靠拢在一起,坦率地互相凝视着,我们坐着坐着感情越来越炽热。这位芳名叫绿蒂的高个儿妇人以她的一片柔情吸引了我。上述情况的发生已不是第一次,曾有一位美丽可爱的女子以同情和奇特的信任态度对待我,这次也同样使我感到痛楚,因为我现在已多少懂得这些事儿,并不敢认真对待。一个迷人的女子对我特别亲切,这种情况我已遇到过多次。她们认为我无能为力,正如爱情或者妒忌对我并不起作用,因而她们多半对我抱着慈母般的关切态度。

可惜我在这么多次关系中并无一次切实的体验,也即是从未能亲身体味爱情的幸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真愿意有一次这样的体验的。我的欢乐因而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不过和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以及一位热情强壮、有点粗暴的男子共度的晚上还是美好的。这个男人喜欢我,关心我,然而他向我表示的情谊和他对女人表示的那种又粗暴又乖张的感情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告别前最后一次碰杯时,他对我点点头说:“现在我待您亲如兄弟,是不是?我愿意这样。不过还是任其自然发展吧。您知道我从前对自己看上的人立即就以你相称,可是这并不好,至少在同事们面前如此。我因此曾同别人发生多次争执。”

我这次没有陪伴朋友的情人回家,未享到又苦又甜的幸福。她在那儿留了下来,我宁可如此。旅程,访问乐队指挥,早晨的紧张,和莫特的新交往,一切都对我大有好处。我现在才看到,在那孤独地期待着的漫长一年中,我被遗忘、和人疏远与隔绝的程度是何等的严重,现在终于又重新感受愉快和舒适的紧张,又在人群中频繁地活动、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员了。

第二天早晨我准时来到乐队指挥罗斯勒家。我发现他还穿着睡袍,还没有梳洗,不过他却高声欢迎我,态度比昨天友好得多。他请我当即演奏,把抄好的乐谱放在我前面,自己就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我尽力演奏得好些,但那字迹潦草的乐谱实在难认。我们演奏完毕后他又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乐谱,要我独奏,接着又加上了第三页。

“很好,”他说,“您还需要多多练习阅读手抄谱,乐谱并不都是印的。今天晚上请到剧场来,我给您安排好位置,您可以同旁边的人对对声部,时间局促,这个位置只是临时安排的,恐怕要挤一点。您事先好好看看乐谱,今天不练习了。我给您一张条子,您十一点后去剧院凭它领取乐谱。”

我还不清楚该怎么办,但是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喜欢别人提问题的人,于是我便走了。在剧院里,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取乐谱,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我完全不习惯那种忙忙碌碌的环境,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后来我托人去寻找莫特,他一来事情便迎刃而解。当晚我生平第一次在剧场里正式演出,乐队指挥始终紧盯着我。第二天我被正式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