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棘头兵
引文:这个世界是一个日渐稠密的水泥丛林,生长速度骇人听闻——1871年的巴黎街堡,1916年的柏林,1917年的圣彼得堡,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1956年的布达佩斯,无疑都在不断提示着每一个军人:今天你所行走着的那一条街道,还是仰望着的那一栋大厦,甚至是居住着的那一个住宅,未来,它们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战场,某一天,或许为了一个街边的公共厕所,我们都要为之浴血战斗,甚至牺牲……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类战士,他们可以像雄鹰一般在云层当中俯瞰大地,可以像海豹一般在寒流当中破冰前行,可以像猎人一般在绿野当中啸傲山林,可以像三角结构一般稳定坚固,甚至可以像老鼠一般在沙漠中顽强生存——如101空降啸鹰师、海豹突击队(SEASl),挪威Jaeger,三角洲部队,沙漠之鼠,甚至直接以GSG-9、GIGN、SAS、SBS这样以番号和部队名称命名的特种部队,都拥有着这样令人肃然起敬的战士。
当然,如我族类也并不匮乏这般战士,遥想千年之前的金戈铁马时,烽火连天日,这样的战士或许就已经傲立于斯,当时有个名叫孙武的人,就已经对这样的战士做出了如下总结评估:其动如风,其立如林,其掠如火,不动如山。
作为一个这样的战士,唐铁总是要在每次战斗后习惯性对自己的表现进行总结评估:首先,自己作风顽强,不畏强敌,敢打敢拼;其次,在与敌格斗中充分利用了可以利用之物,累计使用了自己的迷彩上衣一件,香烟半支,路边工地堆放的沙堆上插着的铁铲一柄和沙子一把,垃圾箱上扣着的一顶破损了的白色工地安全帽,以及铁拐李用来维修单车的一个黝黑无比的老式打气筒,有效的增强了战斗力;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又犯上了老毛病,积极进攻,消极防守,当年格斗教官就是这样点评的。
每个战士都有自己的格斗发展方向,并由此而形成自己的特长,唐铁的格斗发展方向遵循了以最大力量攻敌最弱处的原则,出色的爆发力、耐力、速度可以让他至少可以发动三次有效的攻击,倘若三板斧之后,就不管不顾了,没有防守,只有进攻,你打我一拳,倒地之前老子也得踹上你一脚,反正抗击打也是个他妈的训练课题。
这就说明,有时候挨打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两败俱伤则是一个态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
没有任何中间路线,要么站立,要么倒地。
尤其是红了眼的时候,当看到铁拐李那个残疾老兵被刀子刺中的时候,唐铁就觉得自己全部的血液都在血管当中狰狞奔突起来,全部的体液都在雄性荷尔蒙的加速分泌中沸腾起来,耳畔似乎传来了细微但是决绝的那一声命令——杀!!!
200米的冲锋,拳脚就是武器,一个战士与生俱来的武器,唐铁面对着一帮拿着聊以壮胆的大路货色的小杂种们:挡击别臂,扼喉擒摔,横击肘,侧踹腿,掼耳,锁喉,踢裆,砍脖,揪发,插眼——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在不断发号施令,更多的肌群在神经末梢下收缩,肌糖原无氧酵解能力在飙升,储存的磷酸肌酸在源源不断地供应,关节和韧带在尝试着各种到达极限的可能,空间和时间在灵肉呼应的过程中凝滞,脑中一个强烈无比的自我暗示: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无不胜!!!
值得一提的是那半支香烟,在街口转角处,还有200米就可以买上一包劣质香烟了,于是唐铁就点燃了他的最后一支香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老同志铁拐李在预警敌情,于是,就叼着这根烟开始了战斗。
战斗的过程不言而喻,如秋风扫落叶般疾迅,但是在他还有半根烟的时候,最后一个握着一根黝黑的扁铁的高大且壮实的小伙子挡住了老同志铁拐李的玻璃香烟柜台,这时候,唐铁朝他啐吐出了那半支烟,半支烟呈45度角在空中翻滚,准确地灼烧到了着个壮汉的面门,看着这个几乎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半头的,一脸青春痘的壮实小伙子,唐铁冷峻萧杀地说了一个字:滚——于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壮实高大的小伙子捂着面门,带着一脸惊惧,手中扁铁叮当落地,然后恍然大悟,落荒而逃,至此,战斗结束。
老同志铁拐李已经了昏迷过去,唐铁一个标准的战场救护动作将铁拐李扛了起来,手一勾,却发现自己捞了个空,那条裤管原来是空荡无物的,不禁心头一酸,也只好掉换了个方向,这才勾住了一条真切的,有温度的毛茸茸的腿,目标,最近的医院,发足狂奔。
奔跑中,眩晕感一阵阵来袭,唐铁知道,自己已经受伤了,伤在胸下腹上,太阳神经丛处,那里被一柄长刀砍了一下,格斗教官曾经说过,与持刀之敌搏斗中,必须脱下长袖外衣,因为衣服会增加阻力使得刀口更深,一个好做法是将长袖外衣缠绕于腹间,这样的话,一来可以作为腹部被刺时减轻伤势的护具,二来可以这也是腹部被刺中后内脏外翻的一个预防措施。
事实上,自己完全是这样做的,可是,当年那格斗教官又说了,外衣可以作为缠绕敌人持有利刃的手腕的一种绝佳的武器,所以当看到寒光闪烁时唐铁就下马上解下了缠绕在腰腹之间的迷彩服,阻挡,缠腕,踢裆,上衣顿时放弃了防守的功能,而是用来了进攻——结果不言而喻,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由于格斗教官忘记了友情提示这样的一句老祖宗的大智慧,因此唐铁想,那个瘦不拉叽的屌毛是个王八蛋,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医院急诊科那个瘦不拉叽的医生也是个王八蛋,唐铁说救人吧医生,这是个老兵,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是立过战功的英雄,医生说,噢,冇问题冇问题,救死扶伤原本就是我们的天职,你去缴费先,缴了费我马上给他止血缝针。
唐铁说,止血先,王八蛋医生固执地说,缴费先。当唐铁的眼神变得可以杀死人时,医生终于同意止血先,但是缝针必须要缴费先。
又是一路狂奔,唐铁终于感到体力不支,拧开一处工地旁的水笼头喝了两口水,洗了下手脸,掀起背心看了下伤势,伤口不算很深,但是出血不止,走吧,和平区永和社区茉莉村762号那个狗窝里还常备有云南白药创口贴红花油医用绷带以及效果比急救包貌似更好使一点的那种加上了一对小翅膀的女用卫生巾,当然,还有五个所谓的小弟兄。
路人投来异样的眼神,对自己仿佛唯恐躲避不及,一位无畏的母亲,一位善于抓住有利时机对孩子进行现场教育的母亲,正护住一个中学生模样并朝自己投来好奇眼神的那个男孩子,说:看!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出去鬼混!要不然,你也会被砍死!
我没有鬼混!我不是混子!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唐铁心中呐喊道,可是,自从来到和平区的所做作为,哪一件事情又不是在鬼混呢?基于那些铁一般的事实,这不是鬼混又是什么?唐铁只得虚弱无力地在心里再次为自己辩护道:我,我是有苦衷的。
所谓苦衷,就是不得已做某件事情的原因。那天在永和社区某个如同扔下了一个催泪弹一般的街边大排档,老班长铁拐李是这样反驳的:好比我又冷又饿,所以我起贼心,去撬了一家超市?好比我打光棍,没沾过女人的荤腥,所以我起淫心,去搞一个女人?好比我身无分文,所以我起盗心,去抢了一个富翁?这都是不得已呀,对,苦衷!可是老子说,苦衷,苦个鸡巴毛!
老班长又开始上课了,唐铁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老班长,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原因的,现在不能。
老班长铁拐李仰头干完了那一瓶红星二锅头,血红着眼睛瞪着人,怒道:唐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记清,退伍不褪色!要记住,你他妈的是个军人!你他妈的还是个军人吗?我日!
……
这样一句质问突然又尖锐的刺入耳膜当中,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站在和平区永和社区茉莉村762号那张被拉起了的卷闸门前,唐铁不由得脱口而出:是!我是!!曾经是!!!
然后唐铁就看到了那样一个漂亮的女警察,除了对眼前这个女警察的容貌诧异之外,他的诧异更多的是一个疑问,他问自己,难道现在人民警察出警就这么有效率吗?在隔了五条街的地方干了一架,立马就抄到老窝里来捞人了,难道是早就被盯上了吗?
当那个漂亮女警察说出来意时,唐铁顿时就放松了,噢,查暂住证,很好,这样很好,海城市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歧视异乡人的势利城市,尽管是异乡人的双手建设了这座城市,但是它还是显得那样无辜,一再强调:噢,请讲文明,请注意素质,讨厌,把你的脏手拿开!
潜台词却只有一个字:滚!
这样一个国家,是我们的祖国;这样一片土地,是我们的国土;这样一些人民,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大好头颅可以悬于国门寒敌胆,铮铮铁骨可以杵于边境震妖魂,作为一名战士,义无反顾!
他妈的,可是,现在居然要向一个曾经的战士要暂住证?!唐铁他顿时觉得胸口有些堵,意识也开始恍惚起来,他颓然地承认,是的,我也只不过是暂住而已。
每一个战士,对于军队而言,都只不过是过客而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一张入伍通知书,其实就是一张暂住证的开始,或许,紧随其后会给你发一本士兵证,或许又是一本士官证,甚至是一本军官证,可是,那些都只不过是暂住时限延期罢了,直到那本退伍证放在手心,好了,到期了,这就是命,只要一个例外,除非你战死,否则不能改变宿命,战士注定了的宿命。
要么战死,马革裹尸;要么离开,重新开始。
很多退伍兵都重新开始了,对于那个有些陌生了的世界花上了或长或短的时间进行了适应,但是,并非所有的退伍兵都能如此。
唐铁就是这样一个退伍兵,或许,情有可原,他16岁时候在一个四面环水的江南水乡里坐了一条黑烟滚滚的一艘柴油动力的小木船到了县上,然后光荣入伍,彼时,唐铁久久凝视船尾水面上的那一道巨大的伤痕,但是,伤痕旋即合拢,然后,荡然无存。
这个细节给了年少的唐铁一个伟大的启示:一切疼痛将会过去,一切伤口终将痊愈——于是,这个启示一直支撑着他,陪伴着他渡过那些艰苦的训练,最终,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战士,五年的时间,部队教会了他很多技能,他也因此而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特种兵——所谓特种兵,就是遂行特别任务的兵罢了。
一直以来,唐铁都有一个梦想,他梦想自己一辈子都能披上这身马甲,能够从事这样一个终身制职业,于是他一直在努力,为了这个梦想而付出,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劣势就在于文化水平,他只不过是一个初中生而已,尽管在那座简陋的乡村中学里他永远是全校第一名,尽管在特种兵甄选过程中他的智商测试高达150,但是他无法照单全收那些朝自己汹涌来袭的海量知识。
这是一个高科技时代,军队正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科技大练兵,谋求打赢一场现代高科技条件下的局部战争。
任务中出色的表现完全证明唐铁无疑是一个综合素质不错的战士,而且还是属于大有潜力可发掘的那种,但是有时候一个人,很容易被表面上的东西所否定,续签士官名单报了上去,新来的首长轻描淡写的就把唐铁的名字划去,在他看来,可以挑选的大学生入伍新兵一大把,个个都是好小伙子,嗯,这个初中生嘛,就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很多战友都为唐铁并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事实为他进行了辩护,并强调地说每年考军校那会唐铁都在出任务,首长工作很认真,然后拍着档案大发雷霆:他妈的!每次都在出任务吗?第四年兵不是考了一次吗!没考上!瞎糊弄!
首长因此而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斩钉截铁地指出:这是命令!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于是他龙飞凤舞地签下了那一纸退伍命令。
没有人知道,直到当送别完老兵,首长回到办公室,这才发现那个让他很生气的屌兵的档案下面还有厚厚一摞任务简报,看完之后,首长长久地沉默不语,以至于回家吃晚饭的时候,老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死死追问,最后,首长撂下筷子,长叹一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赶走了一个好兵。
那一刻,当事人唐铁,正蜷缩在风驰电掣的一军列的厕所当中,在金属铁轮重重撞击铁轨的声声巨响里,失声痛哭,这是他穿上这一身军装之后第一次哭,当然,军装之上那金光灿灿的八一军徽和钢枪交错的士官肩章已经失踪——往后呢?往后谁也说不清。
抹干眼泪之后,唐铁就提前下车了,他的目的地并不是家乡,而是家乡千里之外的海城,原因无它,每一个游子的心里都希望自己能够衣锦还乡,万一不行,就只好叶落归根。
重要的是,他的父母都希望他能留在部队好好干,在淳朴的乡亲们的眼中,人,有穿草鞋和穿皮鞋之分,也有干部和群众之分,所以,当他签了一级士官写信告诉家里的时,父母逢人就说,我儿在部队当官了,眉眼之间满是喜气。
隔天乡邻们就送来了当姑娘时陪嫁过来压箱底的毛毯,印有赠某某踊跃交公粮先进份子的暖壶等等什物,父亲二话没说,提前宰了那头年猪,捞了几网大鱼,母亲打上一桶米酒,摘下了一垄雪里蕻——是的,尽管没有人知道士官究竟是个什么官,但是还是有些喝得满面通红的长辈们籍着几分醉意说起了亲,母亲有些得意,又有些伤神,毕竟,村里漂亮的姑娘们似乎都已经出门打工。
乡亲们固执地认为,官是可以当一辈子的。
唐铁则固执地想,我只想当一辈子的兵。
可是,愿望往往只是良好的,正如善意谎言的动机一般,离开部队之前,唐铁请战友们帮他一个忙,每个月他把家信写好寄到部队,然后请战友再给他套上那种标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分队等字样的黄皮儿信封,盖上义务兵免费的三角邮戳,最后再寄到那个四面环水的江南小乡村。
唐铁完全可以想象,当夕阳的余晖在清澈见底的湖水当中荡漾出大片大片的黄金时,或者是背着渔网的父亲,或者是剁着猪食的母亲,就会看到骑着一辆绿色的中国邮政专用的二八自行车挟带着一阵好听的叮咚声,那个嗜酒却从不误事的邮递员扯开公鸭嗓门:老唐家,部队儿子来信!
……
唐铁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初到海城的清晨,石屎森林,人流汹涌,海风呜咽,空气咸腥——那一刻,强健的身体,突然觉得有些寒冷。在巨大的恍惚感中,唐铁不断地告诫着自己,这种寒冷的感觉只不过是失血过多的身体本能反应,他张了张口,想让那几个如同傻乎乎的新兵蛋子的小弟兄们拿上一片带翅膀的卫生巾充当止血包,然后洒上一些云南白药在上面给自己包扎一下伤口时,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一头径直栽了下去。
在这个前仆动作最后一个分解动作大幅度变形,因而即将失败地使自己的脸砸向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之前,唐铁看到了那个很漂亮的女警察的腿,不可否认,她的腿也很漂亮。
……
当唐铁醒来,他嗅到了一股来苏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对于任何一个战士来说,就有如那一款无数名媛贵妇所向往的每一盎司都由10600朵茉莉和28打保加利亚玫瑰及依兰、晚香玉等名贵花卉组成的Joy喜悦香水,可以说,来苏水就是战士的香水,是对战士浴血奋战、悍不畏死的褒奖,每当一个战士嗅到了来苏水的味道,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放松——暂时的,抑或,永恒的放松。
唐铁看着那个似乎看着自己有些出神的漂亮的女警察,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一接触到那个屌兵有些亮得刺眼的眸子,夏静心慌忙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病床边洁白的床单:“你说……”
“我的一个朋友也在这里住院,治好他,医药费你帮我出!”
刚才急诊科的医生都在等你交钱呢!谁知道你钱没带,自己还折进来了!夏静心撇了撇嘴,心中暗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尽想着别人!
“谢谢!”唐铁张开干涸如枯井的嘴唇,很认真地说:“我欠你一次!”
欠我一次?夏静心有些迷惘的扑闪了下眼帘。
唐铁缓缓的闭上眼睛,同时闭上嘴唇,竭尽全力的对自己下了一道无声的命令:不!不要回忆过去!!!
在接到夏静心打来的电话之后,刑警队长孔旗并没有马上去医院见识见识这个唐铁,而是直奔和平区永和社区茉莉村762号。
当然,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作为一个历任士兵、班长、排长、连长、作训参谋、团参谋长、师副参谋长的军转干部,他的军方履历表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角色不为人知,在他当上了班长时,同时还兼任了营部的测绘员一职。
不言而喻,这就是他对夏静心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和平区的沙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的原因。
众所周知,除了在床上画地图之外,每一个孩童也都喜欢用树棍在地上画地图的游戏,到了稍微大了一点的时候,这种游戏就升级为堆沙堆。事实上,这样的举动,原本就是人类的本能,归根结蒂地说,每一个人,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当然,也包括成人。
而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种判断的正确性与否直接关系到生死,因此,这种技能的训练也成为了一项很自觉的任务,这种抽象思维的能力被冯·克劳塞维茨称之为“地理位置判断力”,无论是一个侦察兵还是一个指战员,都需要这种能力来获得一场战斗,抑或是一场战争的胜利。
这话是当年带他的老测绘员说的,当时老测绘员考上了军校,因此亟需找个兵来传帮带,孔旗就被荣幸的选中,在一批新训班长当中脱颖而出。
坦率地说,对于老测绘员这个说话喜欢引用名人名言,喜欢掉掉书袋子的兵孔旗一开始并不喜欢,那会他刚刚从地狱一般的教导大队回来,因此就觉得老测绘员白白净净,斯斯文文,除了文质彬彬之外,再没有一处像兵,所以,孔旗对学习测绘任务敷衍了事,漫不经心。
作为一个老兵油子,老测绘员很自然地就看出来了孔旗的想法,于是他对孔旗说,你不要看不起测绘这门学问!我给你说说几个事:英格兰人靠什么成为日不落帝国、海上霸主?是因为他们测绘了航海图,促进了军事发展进步;高卢人拿破仑为什么兵败滑铁卢?是因为他的地图和向导都没有标识出一条横亘在开阔地中的人工壕沟,那个地方就叫阿登山区;普鲁士人老毛奇,依靠战术用的大比例尺地图和战略用的小比例尺地图赢得了1866年普奥战争的胜利,他,是地理学家里特的学生!
看到孔旗有所触动,老测绘员趁热打铁,发动猛攻:新兵蛋子!不知道吧?我再给你说说,剑桥大学地理学家巴格诺尔德考察了利比亚沙漠的各种地形,北非战争爆发时他组建的远程沙漠巡逻组有效地破坏了隆美尔的内部供给线;二战期间驻开罗的英国陆军工程兵绘制了一张潜在机动能力的假地图流入德军非洲军团,使得德军一支大规模的坦克兵团陷入了绝境!
老测绘员的这一番话顿时让当年还十分青涩的孔旗一楞一楞,他想,啊,敢情干测绘这行还这么彪哄哄的吗?被侃得五道三迷的他还是嘟哝了一句:班长,我可怎么觉得这都是女兵们干的事情呢?再说了,这测绘真这么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文质彬彬的老测绘员一脸忿忿不平,终于斯文扫地的加了一句:我日!
孔旗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老测绘员当时极其严肃的表情,老测绘员说:听好了新兵蛋子!知道美军怎么重视?他们美军的野战条令FM100-5就明确指出要充分利用地理优势!还把有关地形判断任务的指示放在一系列的条令中!
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掰着,老测绘员如数家珍:FM30-5、FM30-10供负责地理情报的情报官员使用;FM71-2供坦克和机械化特遣营指挥官使用;FM71-1供连级指挥官使用;FM7-7供坦克和机械化排使用……
——最后,老测绘员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孔旗的肩膀,说:兄弟呀,人家都写进了条令了,你说你学这个,要不要认真?
伟人曾经说过,但凡世界上的事情,最怕认真二字,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孔旗也由当年的小战士变成了现在的老刑警,他仍然清晰记得那种被老测绘员煽动起来的热忱,也正是那种热忱,促使了他的作风养成,尤其是那规规矩矩的一点,一竖,一横,造就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宝贵个人品质:认真。
他甚至还记得老测绘员当年教他的军队标号基本笔划的绘画要领:线要一笔画成;小点要笔尖垂直用力旋;型要找准指挥尺套画的图形,用力均匀,图形规正——至于箭,那是孔旗他画得最好的类型,孔旗至今还记得老测绘员摇头晃脑地背诵:那啥啊,新兵蛋子,听好了!有诀为证:箭身挑拉要出尖,两耳对称离前端,大小适宜位置准,锋锐犹如箭离弦!
想到这里,孔旗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在营部老测绘员的那张巨大的方桌前握着指挥尺,捏着一支中华牌2B铅笔埋头苦干的日子,从一个个常用队标的标绘练习,到用透明纸蒙绘地形要图,直到有一天,老测绘员说:孔旗啊,不错!明天我们出门!下一个科目:现地绘测地形要图,要求:绘制一张新华镇侦察情况报告和一张营地至新华镇行军路线调查图——当孔旗兴奋地站起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又被那张巨大的桌子上钉着的一块标注着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营房股的铁皮铭牌挂破了,他若有所思地想,是的,这衣服已经补了八次了……
或许,认真能使人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比如说现在的孔旗就很认真地在和平区永和社区茉莉村762号那个车库里,不自觉地采用标准的蹲姿细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关于和平区的沙盘,毋庸置疑,作为一个老兵,作为一个认真钻研过测绘专业的老兵,他具有着极其专业的挑剔眼神。
无疑,这是一个侦察兵堆制的简易沙盘,因为侦察专业的屌兵们使用的沙盘比例尺一般都大于1:500;地形图没有坐标网可以利用,因为看得出来这个沙盘还是用线绳打上了方格网;小黑板上的地形图标出了作为沙盘高度起算面的最低等高线以及能控制地貌基本形状的等高线,山顶、鞍部、山脚等主要点;江河用了黄色的小纸条表示,大海用了喷洒了蓝色颜料的锯末表示;各建筑物模型很精致,甚至包括了和平区那个独立地物,老街上的那一颗历经沧桑的大香樟树,用了一根小树枝标示……
制作这样一个城市地形的沙盘作业,显然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孔旗认为,从军事的目的出发,对城市的天然和人工地形进行详尽的了解,有助于指战员下定战术决心,实现战略意图——由此可窥见唐铁的野心:消灭和平区内其他的敌人,拿下和平区!
孔旗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军区作训参谋集训中那个将军所说的话了,老将军如是说:那些发生在中国的草原上的骑兵战、德国平原上的机动战、中东地区中的沙漠战,这些在开阔地带进行的战斗或许在未来只能让后辈的军人缅怀了,这个世界是一个日渐稠密的水泥丛林,生长速度骇人听闻——1871年的巴黎街堡,1916年的柏林,1917年的圣彼得堡,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1956年的布达佩斯,无疑都在不断提示着每一个军人:今天你所行走着的那一条街道,还是仰望着的那一栋大厦,甚至是居住着的那一个住宅,未来,它们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战场,某一天,或许为了一个街边的公共厕所,我们都要为之浴血战斗,甚至牺牲……
定了定神,孔旗收回思绪,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表明,挑剔的他对这个沙盘很满意,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他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升腾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就是,呃,把这个沙盘抬回自己家里去。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再说了,这也是为了更好地研究案情,于是乎,老兵油子孔旗瞬间退隐,刑警队长孔旗恢复了沉稳,咳嗽一声,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着那个站在身边的有些惶恐表情的胖子严肃地说道:“小肥仔,这个沙盘我们要没收,这是一个证据,充分证明了你们这一伙人!是有野心的反革命,还是现行!”
“警官,不,警察叔叔……”胖子胡乱撸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呐呐道:“没,没有,没有呀警察叔叔,我……我们,我们做着好玩的,对了,我们都是军迷,特别……特别喜欢解放军……”
“哦……”孔旗板起一张老脸:“好玩?!喜欢解放军?!嗯,很好,那我告诉你,除了没有设置战术情况,你们这个沙盘完全适用于军事用途!完全能给提供给敌对势力来换取美金!这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警察叔叔……我,我姓官,大名一个维,因为我比较肥,所以大家都叫我肥官……我可不是什么现行反革命啊警察叔叔!”胖子肥官肉嘟嘟的脸呈囧字般痛苦的扭曲,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我是人证,这是物证——”孔旗面无表情地朝沙盘指了一指:“肥官,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政策,要不然,可别怪警察叔叔对你不留情!”
“好,好的好的,警察叔叔,我一定坦白从宽!”肥官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嗯!”孔旗打着官腔点了点头,手一指:“态度不错,好吧,就说说制作这个沙盘的人吧!”
肥官的眼神顿时飘渺起来,仿佛回到了自己初见唐铁的那一天,作为曾经的本省一个小小地级市连续三届青少年跆拳道比赛冠军,如今和平区永和社区茉莉村的话事人、当家大佬,虽然地盘小了点,小弟少了点,也就四五条街四五条人的样子,但是好歹在江湖上也算是有身份有地位了,可是当真正的大佬林震山亲自将这个叫做唐铁的家伙带到自己的面前时,肥官就知道,这个身穿着一身褪色了的迷彩服的退伍兵应该是大有来头的,也必定有过人之处的,随后的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测。
应当说,肥官选小弟还是遵循了宁缺毋滥的原则,出来混,干的是刀尖舐血的营生,所以第一就是要身体好,能打,扛揍——当时的事实是:大佬林震山抬腕看了看表,唐铁以一敌五,全部放倒,只用了三十秒。
这个结果对于肥官来说,无疑是一个奇异的反讽,事实是:唐铁能打,肥官他们自己,扛揍。
大佬林震山意味深长地说:肥官,这是唐铁,退役特种兵,你,你,还有你,你们全部跟着他混。
……
“怎么了?肥官,不说?这么讲义气?老实告诉你!他的情况我都很熟悉!”孔旗笑里藏刀地说道。
“哦,噢,不是……”片刻失神后,肥官定了定神,苦笑道:“警察叔叔,除了他叫唐铁,是一个退伍兵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要知道,他是我们的老大,老大以前的事情,做小弟的又怎么能够知道呢?他要是不说,我也不敢问啊!”
“噢,也是……”孔旗随口应了一声,话锋一转,指着肥官手中攥得死死的一把花花绿绿的零钞说道:“另外几个人呢?都去凑医药费吗?这点钱够吗?”
“这儿有七十六块二毛……”肥官咧开嘴,尴尬一笑:“不过,兄弟们都去找钱了……”
“找个毛!小兔崽子!少在外面给老子惹是生非!不够进号子,就蹲少管所去!”刑警队长老孔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参谋长正在狂屌一个稀拉兵一般,怒道:“找钱找钱,你们这帮小混混怎么找?啊?”
出乎孔旗的意料,这个肥头大耳的肥官却是异常地平静看着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闪烁一种奇异的光芒,诧异之余,这边肥官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答道:“警察叔叔,我们去卖血换钱,这样找钱犯法不?”
肥官转过身去,径直走向了一个卷起一堆被子在床脚的床铺,回过头来,晃了晃左手上一把新旧不一面额不一钞票,右手上一瓶粉红色的不知名的饮料,笑着说:“我刚刚去卖血换的,他们也去了啊!”
孔旗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这个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但是神色明显的缓和了下来,嘴上仍是刻薄道:“嗬!看不出来啊,有情有义啊!是那古惑仔看多了吧!”
突然,孔旗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那……那是……”
“噢,这是血站送的,说是补血的,我喝过,味道很不错……”肥官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那瓶不知名的粉红色饮料,转动着:“上次我阑尾炎,没办法,只能进医院,开完刀后我睁开眼睛,铁哥就递了瓶这个给我喝……呵呵,喝完了我说还想喝,铁哥说给我买去,我一连喝了四天……”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饮料,原来是外面买不到的……”抬起头,肥官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孔旗,笑着说道:“老实说,我们小混混,不怎么喜欢警察叔叔,都喜欢解放军叔叔呢!”
“放屁!”孔旗怒骂一声,伸手就在上衣口袋中飞快地掏了个黑皮警用钱夹,撸光了里面的钱往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肥官手里一塞,吼道:“老子也是解放军叔叔!”
走了两步,孔旗回过头对着一脸茫然的肥官说道:“呃,这钱是买这个沙盘的啊,回头给老子送家里去!”
“啊?!”
“他妈的,你不是会做吗——反正这个卖给老子了!”孔旗恶狠狠地骂道。
……
事实上,连孔旗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出了门,头顶上烈日当空,脚底下热浪逼人,一时间,孔旗不禁有些晕眩了,意识也有一些模糊,刚刚那个肥头大耳的肥官仿佛在热浪蒸腾的空气中照了个哈哈镜,一下子扭曲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另一个人——是的,那是他当作训参谋时去河南接的一个农村兵,一米七八的个子,还不到43公斤,体检过了,没啥问题,可就是偏瘦,瘦得有些不靠谱。
那天晚上,他爹带着一脸惶恐的他来敲了武装部的招待所门,那个他们拎进来的塑料编织袋中,除了掏出的一些黑乎乎的土特产之外,还有二十瓶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饮料——那是一种在外面根本就买不到的饮料——肥官说的。
一想到这里,孔旗就觉得自己愈发晕眩得厉害,就如同6年前在长江流域抗洪救灾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感觉一般,那时候他已经是团参谋长了,那个自己亲手接来的河南兵也已经是排长了,可是孔旗仍然亲昵地叫他“瘦猴”——如今,“瘦猴”再也不会挺起瘦弱的胸膛向自己大声地报告了,再也不会了。
“瘦猴”最后一次向他报告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报告首长,人在堤在!!!”
……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孔旗想:“瘦猴”无疑是一个好兵,这个唐铁究竟是个好兵和孬兵暂无定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棘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