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大妈”[1]餐厅出来,向苏活区走去。他竖起大衣的领子,与其说是必须,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因为晚上并不冷。“在我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常常这样宣称。
他睡意惺忪,心满意足。“维拉大妈”餐厅的蜗牛是真正的人间美味。这个昏暗肮脏的小餐馆真是个难得的发现。赫尔克里·波洛闭目养神,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华丽的胡子。
是的,他吃了一顿美食……那么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放慢了速度。波洛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招手让出租车停下。为什么要搭出租车呢?反正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家,还没到上床睡觉的时间。
“唉!”波洛吹了吹胡子,喃喃道,“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
英式下午茶是他从来都接受不了的用餐习惯。“如果一个人在五点钟就吃了东西,”他解释说,“那么就没有足够的胃液去消化晚餐了。而晚餐,别忘了,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大餐!”
对他来说,早晨喝咖啡也不习惯。不,早餐应该是热巧克力配羊角面包。如果可能,十二点半用午餐,最迟不能晚于一点。最后是一天的高潮:晚餐!
这一日三餐是赫尔克里·波洛一天中的几个巅峰时刻。作为一个向来重视保护肠胃的人,他在晚年得到了回报。吃现在不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是一项智力研究。因此在两餐之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并记录新的美食场所。“维拉大妈”餐厅正是这些搜寻的结果之一,而且“维拉大妈”餐厅刚刚获得了波洛的美食认证。
但现在,不幸的是,还有一整个晚上需要打发。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如果,”他想,“亲爱的黑斯廷斯在这里该有多好……”
他沉浸在回忆老友的愉悦里。
“他是我在这个国家的第一位朋友——现在依然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的确,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气。但是我现在还记得这些吗?不,我只记得他难以置信的好奇样子,被我的天才所震慑的张口结舌的样子,我不用说一句假话就能误导他,使他迷惑不解的样子,还有当他终于察觉那些在我看来一目了然的真相时,惊奇万分的样子。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弱点,一直是我的弱点,喜欢卖弄和炫耀。黑斯廷斯也无法理解我这个弱点。但它对于像我这样具有非凡本领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必要的,我们需要孤芳自赏,也需要别人捧场。我总不能一整天坐在椅子里,心想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吧。人们需要人际交往。需要——照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应声虫。”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转入沙夫茨伯里大街。
他是否应该穿过大街,到莱斯特广场,在电影院里消磨一个晚上呢?他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电影,常常看得他生气,情节松散,缺乏逻辑性和连贯性,甚至那些备受推崇的电影画面在波洛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些场景和物体的特写,故意使它们看起来和现实中完全不同罢了。
波洛觉得,如今的一切都太人工化了。看不到他所高度推崇的那种对秩序和条理的热爱。鲜见对精微细致的欣赏,充斥着暴力和野蛮残酷的画面成为时尚。作为一名退休警官,波洛早已厌倦了残酷和暴力。早年他见过许多暴行,早已见怪不怪。他只觉得令人生厌,愚蠢透顶。
“事实是,”波洛迈步回家的时候心想,“我和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奴隶,只不过我的层次更高。我的工作奴役我,就像他们的工作奴役他们。当有空闲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些闲暇的时间。退休的金融家打打高尔夫;小商人在花园里种种球茎植物;而我,则是吃。但现在又碰到老问题了。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三餐之间的空隙难以打发。”
他经过一家报摊,瞄了瞄报纸上的新闻标题。
“麦金蒂案审理结果裁定。”
这引不起他一点兴趣。他依稀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短新闻。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谋杀。有个可怜的老妇人因为区区几英镑被人敲碎了头颅。正是当今这些毫无意义的暴行中的一例。
波洛走进他的公寓所在大楼的庭院,照例满怀赞赏。他深以自己的家为傲——一幢堂皇对称的建筑。他乘电梯来到三楼,他的豪华大套房就在这一层。屋里装饰精美,陈设考究,正方形的扶手椅,棱角分明的长方形饰物。全都方方正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找不到一条曲线。
当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白色的门厅,他的男仆乔治轻轻走上前来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绅士在等您。”
他熟练地帮波洛脱下大衣。
“是吗?”波洛察觉到在“绅士”这个词之前有片刻非常细微的停顿。作为一个深谙社会等级之分的势利小人,乔治在这方面是一个专家。
“一位叫做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2]。”波洛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但他觉得应该在哪儿听过。
波洛在镜子前稍稍停留了片刻,将胡子整理到完美的状态,然后打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坐在正方形大扶手椅里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好,波洛先生,希望你还记得我。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是斯彭斯警监。”
“当然记得。”波洛热情地与他握手。
科尔切斯特警局的斯彭斯警监。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正如斯彭斯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波洛竭力劝说他的客人喝点什么。石榴汁?薄荷甜酒?本笃酒?可可甜酒……
正在这时,乔治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是一瓶威士忌和吸管。“您是否想来杯啤酒呢,先生?”他轻声地问客人。
斯彭斯警监红润的宽大脸庞一亮。
“那就啤酒吧。”他说。
波洛再一次惊叹于乔治的本事。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公寓里竟然有啤酒,而且他也无法理解有人竟然宁愿喝啤酒而不要甜酒。
当斯彭斯端起冒着泡的啤酒杯,波洛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亮晶晶的绿色薄荷酒。
“你来看我真好,”他说。“真好。你是从哪里来的?”
“吉尔切斯特。我再过半年就要退休了。其实,我一年半之前就应该退休了。他们挽留我,我就多留了一阵子。”
“你是明智的,”波洛感慨地说,“非常明智……”
“是吗?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
“是的,是的,你很明智,”波洛坚持说,“你不知道无所事事的时间多么难打发。”
“哦,我退休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去年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可是疏于打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时间拾掇拾掇它呢。”
“啊,是的,你是喜欢打理花园的那类人。我也曾经下定决心住到乡下,种种西葫芦,可是没有成功,与我脾气不合。”
“你真该看看我去年种的一个西葫芦,”斯彭斯热情地说,“硕大无比!还有我的玫瑰。我特别喜欢玫瑰。我打算——”
他停住了。
“我今天来不是想谈这个。”
“不,不,你是来见老朋友的,真是有心。我很感激。”
“恐怕不仅如此,波洛先生。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是有求而来。”
波洛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房子,是抵押贷款的吧?你是要借钱——”
斯彭斯惊恐万分地打断了他的话:
“哦,老天爷,不是钱的问题!跟钱没有半点关系。”
波洛优雅地挥挥手表示道歉。
“请你原谅。”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来是为了桩该死的案子。如果你把我轰出去,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不会有那样的事,”波洛说,“继续说吧。”
“是麦金蒂的案子。也许你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
波洛摇摇头。
“没怎么关注。麦金蒂太太——是商店还是住家里的一个老妇人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着他。
“天啊!”他说。“让我想起了过去。不可思议……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个游戏。小孩子玩的游戏。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玩。很多人排成一排。挨个提问并回答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单膝下跪,像我这样。’然后接着下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手来,像我这样。’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跪在地上,把右臂伸出来,一动不动。然后,你就知道会怎么样了!‘麦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这样!’‘啪’的一声,排头的人向后倒下来,然后我们就像保龄球一样摔成一串!”斯彭斯回忆往事放声大笑。“真的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波洛礼貌地等着。虽然在这个国家住了将近半辈子,可是总有这样一些时候让他感到难以理解英国人。他本人小时候也玩过捉迷藏一类的游戏,但他并不想谈论它,甚至根本想都不会想到它。
斯彭斯终于止住笑,波洛略带些倦意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她是怎么死的?”
笑意从斯彭斯的脸上消失了。他突然恢复了老样子。
“她的后脑勺被人用尖锐的重物狠狠地打了。她的房间遭到洗劫,她的大约三十英镑现金的存款也不见了。她独自住在一栋小房子里,此外还有一个房客。一个叫本特利的男人,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窗户和门锁也都没有任何被撬的迹象。本特利生活艰难,失业,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丢失的那些钱在屋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底下发现了。本特利外套的袖子上有血迹和头发——与死者的血型和头发一样。根据他第一次调查时的供词,他说自己从来没有靠近过尸体——所以血迹和头发不可能是无意间沾到的。”
“是谁发现的尸体?”
“面包师送面包来的时候发现的。那天是他收账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开的门,说他敲过麦金蒂太太卧室的门,但没有人应答。面包师说她可能生病了。他们请女邻居上去看看。麦金蒂太太没有在卧室里,也没在床上睡觉,但房间被洗劫过,地板也被撬开了。于是他们想到去客厅里看看。她就在那里,躺在地板上,那个女邻居女人吓破了胆,尖叫起来。后来,当然,他们报了警。”
“那么本特利最终被捕并受审了?”
“是的。案子移交到了刑事法庭,昨天开庭审理。今天早上陪审团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做出了裁决:有罪。判处死刑。”
波洛点点头。
“然而,在判决之后,你搭火车来到伦敦,来这里见我。为什么?”
斯彭斯警监盯着他的啤酒杯,手指在杯口慢慢地划着圈。
“因为,”他说,“我认为凶手不是他……”
[1]原文为法语。后文中均以仿宋字体呈现。
[2]斯彭斯警监曾出现在《万圣节前夜的谋杀》一书中与波洛和奥利弗太太一同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