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劫
“曳间?不知道啊。”
眼睛仍盯在围棋盘上,仓野贵训回答道。
仓野和雏子好像都没有感觉到炎热。
甲斐良惟回过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太阳,在甲斐的视野里已化为一个黑色的圆影。
久藤雏子抓起黑子,灵巧地滑动,棋子和棋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盘坐在对面的仓野交换了一下双腿的重心,托着腮,再次陷入沉思。斜阳照射到棋盘附近,榻榻米反射出的亮光很耀眼。整个房间像蒸笼一样酷热,但仓野的身体在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一动不动。
“怎么啦?今天居然这么认真?”
听到甲斐的声音,仓野似乎吓了一跳。他笑了。
“我和雏子在下数子棋。”
“什么是数子棋?”
“就是赌棋。每赢一目是一百日元,十目就是一千日元,如果差距有一百目,那就是一万日元了。”
“噢?有意思!那么现在形势如何?”
“我让了四颗子,现在看形势很不乐观。雏子的棋力很强。”
雏子稍稍吐了下舌头,十五岁的她仍有几分幼稚,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洋娃娃。
“我应该下在这里吧?”仓野自言自语着,拿起了一颗白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他同时发出一声叹息,把手伸向已经凉了的茶杯。
“雏子,怎么也不能输给仓野!来,去杀掉那边的白子吧。”
“啊……别干扰我。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她把手里摆弄的棋子放回了棋盒,摸摸脸颊,摇摇头,为这几步棋左右为难。甲斐猜测,两个人的盘面应该进入中盘了。甲斐自己并不下围棋,但因为与仓野过从甚密,一些简单的围棋规则也略知一二。
“仓野,你是几段水平?”
“应该在五段吧!”
“那么现在雏子也能到初段棋力了吧?”
“可以这么说。”
“哎!我还以为雏子顶多是四五级呢!真是完全看走眼了。”
甲斐双膝并拢,向雏子低头致歉。但雏于就像没看见一样,表情严肃,摇着头考虑下一步该落子何处。
对于黑子这步棋,白子几乎没有考虑就应了一手。雏子感到意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对应,不由得低声嘟哝:“惹麻烦了!”
仓野慢慢向甲斐转过头,竖起姆指,使了个眼神。
“怎么,下出了一个胜负手?”甲斐问。
仓野露出洁白牙齿,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又吐出纤细的烟雾。
“对了,刚才你说曳间……”仓野问道。
“哦,是啊是啊!那家伙最近失踪了。昨天我还去他住处看过,他还是不在。也问过别人,都说没看到。真让人担心。他到底是怎么了?”
“噢,是吗?那么大家有多长时间没见到曳间了?”雏子也插嘴问道。
“已经有两个月了吧……”
“两个月吗……今天已经是七月一日了,是从五月开始就没见到他?五月……五月?到底是什么时候?”甲斐苦着脸。
仓野说:“不,我觉得最后一次见到曳间,好像是不到两个月前。”
“哦,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说真的,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他。那是在五月底,我和奈尔兹去逛旧书店的时候。”
“这么说,是在神保町了?”
“对,他就走在靖国大道的对面。虽然只是看了一眼,却觉得他好像心事重重,所以也没打招呼就过去了。”
“噢?如此说来,他失踪的时间就可以缩短为一个月了。但就是一个月也很不正常,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他会不会是不声不响地回金泽去了?”
仓野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吸了第二口烟。
这时雏子落了一子。仓野的视线再次回到棋盘上,于是两个人在静默之间继续过招。眼看着棋局上的战火越来越猛烈,结果白棋放弃角落的好几目,构筑了雄厚的外势。
“到底是高手啊!目数已经追上来了。”雏子眨着大眼睛,夸张地耸耸肩。这个动作让仓野想到了路易·费奈斯,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毕竟押上钱了嘛!”
“啊?从我这个弱女子手里抢钱?真是太讨厌了!好啊,没关系,既然如此,我也不会乖乖认输,一定给你点厉害看!”
“哈哈!甲斐,救命!雏子会把我打趴下!”
“随她吧!”
棋盘外的舌战当然是玩笑话,但棋盘上的战斗却丝毫没有缓和。白子构筑了雄厚的外势,开始侵占实地。双方混战在一起,结局还是不明朗。
“我彻底看不明白了。”
仓野都这么说,可见雏子非常谨慎。雏子频频发出“怎么办”或者“该下哪儿”之类的言语,最后甚至说:“早知道就不该赌棋,上当了!”
总之,连甲斐都看得出来,只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崩盘,结果会是好几千日元的输赢。
甲斐本来就是盘外英雄,为了给雏子暗中解围,专门找仓野落子时跟他说话。
“对了,当时奈尔兹买了什么书?”
“记不清了。”
“我知道得不多,但听说他不止读侦探小说,还涉猎各种不同领域的书籍……”
仓野拍了拍脑门。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主要是想找关于花的象征的书,但是最后也没有找到,所以才买了其他的书。”
“花的象征?……真有闲情逸致啊!”甲斐靠在窗框上说着,感到屁股下面火辣辣的。他再次意识到现在是七月,正是太阳肆虐的季节。
对面二层楼的屋顶反射着白光,甲斐回头向外望去,不由得眯起眼。他只能看见楼顶的轮廓。
这时,甲斐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浮现出雏子的年轻姨母杏子的脸庞。
……真是难过的夏天。
但他却说不出什么来,喉咙里好像被一根木棒堵住了一样。难道这条街都要被熔化掉吗?这个夏天实在是讨厌。
“真是奇怪。”
甲斐像是被仓野的言语刺激了一下,转过头来。他有些难堪。
“是我错了吗?”仓野紧皱双眉,摇了摇头。这模样不像是认为自己判断有误的样子。
“怎么了?”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下一步该轮到雏子了!嗯,对,就是这一手!那我这样下就最完美了。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就是顶出来,叫,提,反提之后,再叫,提……果然是这样。雏子,这块棋是无穷劫的棋。”
“嗯?真的吗?听说过有所谓的无穷劫棋局,就是这样的吗?”
一瞬间,以棋盘为中心,一切似乎都静止了。诧异的雏子,整个身体都僵直着——是为这不可思议的棋局而震撼吧?她的脸颊逐渐泛起红潮,仓野则看了看手表。
“什么啊?我还是没看懂!正要决出胜负的时候又忽然放弃了。什么是无穷劫啊?”
“就如同日本将棋里的千日手一样,棋盘上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势,用同样的手段缠斗下去,其实只是重复相同的局面而已。”
“啊?那么胜负如何呢?”
“就不分胜负了。”仓野不知为什么变得认真起来,注视着棋盘上纠缠不清的黑白棋子。
“哦,套用麻将的说法,就是流局了吗?”
“与其说流局,倒不如说与九连宝灯一样罕见。因为所谓的无穷劫,即使职业棋手,也几乎一辈子都没经历过。毕竟,实在是太少见了!”仓野无法压抑内心的亢奋,声调都变了。甲斐受他影响,胸中也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
“嗯!九连宝灯?太厉害了!哎呀!这么说非庆祝一下不可了,你说呢,雏子?”
尽管甲斐在问雏子,但雏子仍是一脸茫然,只是嘴角上扬,笑嘻嘻的。
“一想到今后或许一辈子再也下不出这样的棋局,这种心情还真是难以形容。”
甲斐的视线重新落到棋盘上。白子与黑子不分胜负的棋局真的如此罕见、意义深远吗?他忽然感觉自己正面对着毫无条理的魔法阵。
这时,他在仓野的表情中发现一丝冷笑。
“也不能说只是高兴。”
“哦,什么意思?”
“我现在刚想起来,所谓的无穷劫棋局,自古以来就被视为凶兆。”
雏子也猛然想到似的一愣。
“为什么呢?”
“稍等一下。”
仓野站起身,从后面桌上凌乱的书本、万花筒以及小酒壶中,翻出一本绿色的小册子。他翻开前面几页,似乎就立刻找对了地方,指给两个人看。
“哎呀!瞧,这里写着呢!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无穷劫棋局,是织田信长的棋艺老师本因坊算砂下出的棋局,信长喜欢观看别人对弈,除了算砂之外,棋力仅次于信长的鹿盐利玄也经常随侍左右。有一天,算砂和利玄两人的对弈出现了无穷劫,到半夜,本能寺就遭到明智光秀叛党的围攻。从那以后,无穷劫的对局就被视为不吉利。……我这里还有后来林元美的《烂柯堂棋话》中的一段摘录,能看懂吧?
京都本能寺,御前六月朔日御览本因坊、利玄坊围棋,其棋三劫(无穷劫)而止,拜见之众皆思为奇异。子时之顷,二僧辞,行半里许,惊闻金鼓响起,是为光秀谋反,围本能寺。后思围棋(无穷劫)之事,皆谓为前兆……
“那时算砂二十四岁,利玄十八岁。这是天正十年时候的事,也就是一五八二年。”
“就算是迷信,也让人不开心。”雏子刚才还是笑容可掬,此时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了。看来雏子很在意这件事。
梅雨季节的闷热中,她瘦小的身躯开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