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都:一位奥地利学者的北京随笔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国际化的开始

我感觉自己是世界居民,所以需要掌握很多语言。我也一直这样告诉我的学生:“你们要学习很多语言,一门外语远远不够!”在全国,甚至是世界范围内,北京都可以说是语种最多的一个地方,是外语教学的天堂,这里有那么多外语教师和学习各种外语的学生,真令人感到兴奋。一位女同学从湖南来北京“蹭”我的课,她说一定要学习拉丁语和古希腊语。我问她:“在湖南有没有教这些语言的老师?”她说:“没有,在全省所有学院中大概一个都没有,教学氛围很单调。”但北京的人才很多,能教古希腊语的老师可能已经有十到十五位!

北京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外语?要解答这个问题,北京最伟大的文物之一,元代留下来的“居庸关”(在八达岭以南)或许大有帮助。这个关口里保存了以梵、藏、八思巴、畏兀儿、西夏、汉文刻就的石板。六种语言、六种不同的文字竟然共存于同一个关口中!世界上哪里还有如此多元化的古代文物?可见,元代的世界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的国度,但是今天的人大概有很多都没见过八思巴文字(元朝时期创制的蒙古文字)、畏兀儿文字(新疆地区回鹘文字)和西夏文字。中国是一个文字大国,也是国际化的大国。中国的钞票上除了汉字和汉语拼音,还印了四种少数民族的文字: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用阿拉伯文字书写)和壮族文(用拉丁字母书写)。我敢说,没有一个中国人同时很好地掌握这四种少数民族的文字,当然,也没有必要。但这些文字提醒我们:多学习语言,多学习外语,多学习别人的文字!良好的沟通才会促进彼此的理解,才会缔造和平。孔子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所以,在我的眼中,居庸关是北京最了不起的文物!同时,居庸关也表达了北京的使命:成为各民族之间的“通道”,成为沟通中外的桥梁。北京是一个“学城”和“文都”,但“学”和“文”都是为了建立友好关系,为了“辅仁”。我给北京起的新名便是:“桥都”。

除了居庸关的多语碑板外,北京还有没有外语文物呢?在北京回民区,即牛街的清真寺里有两件顶级的文物,就是波斯人穆罕默德·本·艾哈迈德和布哈拉(Bukhara)人阿里的墓碑。(布哈拉位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即中亚。)这两块墓碑都刻于1280年,而且使用了阿拉伯文!这些外文的墓碑让我联想到中国最古老的拉丁语墓碑,那是1952年工人们在江苏扬州市老城墙南门附近发现的两块石碑,关于这石碑已经研究颇多。于1344年竖立该碑的人是一位意大利商人,它是其子安托尼乌斯(Antonius)的墓碑。拉丁语碑文共六行:

+IN NOMINE DNI AMEN 汉译文:以主之名。阿门。

HIC IACET ANTONIUS FILI' 在此安眠安托尼乌斯,

QoNDAM DNI DOMINICI DE 已故多米尼库斯伊利欧尼斯先生的儿子,

YLIONIS QUI MIGRAVIT 他去世于

ANNO DNI MCCCXXXXIIII 主年1344年

DE MENSE NOVEMBRIS+ 11月。

然而,这块墓碑在上海附近,而不是北京。虽然很早就有来自欧洲的商人和传教士到达北京,但而今没有元代的拉丁语石碑或墓碑流传下来。北京牛街清真寺能保存古碑,说明在元代和元代以后的北京,回族群体应该已经有固定的区域和社会地位,并且能保护自己的圣所;而同时代在北京形成的天主教团体大概很小,比较弱,无法保护自己的教堂和房产。北京牛街的清真寺据说始建于辽代(966年),当时有一位来自阿拉伯的筛海(Sheik)到北京传教。那时的穆斯林大概人数也不多,但到成吉思汗的时代,中亚和波斯地区有几万穆斯林加入蒙古军队,当他们来到北京时,大汗命他们就地落户,因此北京的回民区有很大的发展,而且在元朝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比较高。

北京牛街清真寺还有1496年刻的《敕赐礼拜寺记》碑,这尊碑是阿文、汉文写的,是一尊双语碑!这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1610年在北京去世的利玛窦的墓碑,因为这尊碑也是双语的:拉丁语和汉语并陈。在车公庄外的北京市委党校校园里,利玛窦的碑仍可得见,并且旁边还有德国人汤若望和比利时人南怀仁的碑。他们在康熙年间去世,所以在他们的墓碑上有三种文字:汉语、满语和拉丁语。在今天,无论是中国学者或外国汉学家很少有人同时懂得这三门语言,但对当时的耶稣会传教士来讲,他们都要学会这三门语言!我经常感觉到,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如我们的祖先,因为我们所学的语言太少。

中国是一个语言大国,而北京恰恰是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从元朝的阿拉伯语墓碑和使用六种文字的居庸关,到明朝的阿汉双语石碑、明末的拉汉墓碑以及清初的汉满拉语墓碑,北京保存了最多的外语墓碑、双语纪念碑、多语铭文以及最具国际化色彩的文物,便可以证实这一点。2004年我曾经早上五点出发,晚上回来,骑自行车从通州到清东陵,在那里,我看到了乾隆“裕陵”地宫墙上的诸多藏文咒语。中国真是一个文字大国:在钞票上除了汉字、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外,还有四种少数民族的文字!我上课时经常问学生这都是哪些少数民族的文字,一半的人记不得,但大学生还是知道一些,然而能读出来的人当然极其稀少。我学过一点儿阿拉伯文,能看懂维吾尔语写的“bank”(银行)一词,这让我感到很快乐:只要多学外语,世界会变得很小,到处都能看到熟悉的因素,无论那是来自拉丁语还是阿拉伯语。在我书架上,有满语教材和蒙文词典,我也学过这些文字,所以去故宫看满汉双语牌子时还会遇到一些熟悉的符号。但一切语言都是这般:Use it or lose it。不用之则忘之,不进则退。根据部分17、18世纪来北京皇宫服务的外国传教士所言,学习满文“很容易”,但学习汉语很难。这肯定和文字有关系,因为满文是字母文字,而汉字则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掌握的文字体系。

因为北京的外语文物比较多,我称北京为“桥都”。北京是中国和外国之间的桥梁,中外交融的城市,外国人走向中国和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城市。中国最早的留学生可能是从西安出发的法显(334—422)、玄奘和16世纪从澳门启航的华人。康熙去世后(1723年)才有第一批北京人去欧洲意大利留学,可是今天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谷若翰、殷若望、英巴桐、吴露爵……他们在那不勒斯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几年后归国,在中西交流史上,他们应该拥有重要的地位。

北京是我的“桥都”,中外的桥梁之城,而沟通中外的工具就是语言和学术,正如孔子所说,“以文会友”,用文化来促进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