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所见
昨晚回去太晚,躺在沙发上看着河南大学王立群教授在电视上讲《史记》,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一点,王教授早走下了台。客厅的灯倒是亮堂,后半夜尤其显得亮,是日光灯的冷光,我不喜欢人在家里,家是黑的。再醒来已是清晨五点半了,就顺手拿了胡兰成的《中国文学史话》来看。
这位和宣统同年的夫子先生,戴着眼镜,穿着长袍,秃秃的顶,自信地笑着看看你,你也说不出他的好或者他的坏,他仍然对你笑着。我不时地要看看折页上的他的像,想从他文字的背影里搜寻浮在他面部的思想的痕迹,我对着他竟也笑了。
这位张爱玲托付一生的人,终究是负了她了,民国年间走出来的奇女子,一辈子有着让人说不尽的冷艳的美,一生的爱恨情仇,都给了这张笑眯眯的脸。我对张爱玲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爱和恨,想着她在异乡的公寓里,离开人间那么久了,人间的人才发现了她,我就痛心而酸楚,也会心里骂上一回这个老是笑眯眯地看着人的人。他说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明明是一只寄生在她心里的虫子了。一九七九年他还评论张爱玲的小说《相见欢》说,“《相见欢》笔致极好,只是作者与书中人物相知尚不够深。张爱玲是《赤地之恋》以后的小说,虽看来亦都是好的,但是何处似乎失了衔接,她自己也说给写坏了,她自己也只是感觉得不满意,而说不出是何处有着不足。这样一位聪明才华绝代的人,她今是去祖国渐久渐远了。”明明是一个用枪瞄准目标的猎人了。一个人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相知不深,坏的是自己的作品,和自己倾心的人相知不深,坏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了。
他的文字,感性是多于理性的,他的感觉敏锐而细腻,又善于驾驭文字,在同时代的文人里,他的文字是非常个性化的,你通读了《今生今世》、《中国文学史话》,是不难感觉到的。至于说他晚年之后,思想有了变化,文风有了变异,我总觉得,褪了色的衣服,仅仅是褪色而已,色总是没有变的。他年轻时热衷于女人和政治,到老来奔波流浪,却大谈礼乐文章和天道人世,总说着中国古典的好,如同孔圣人老来修《易》,很有悔晚的意思了,然而,我又一回总觉得,两位圣人之叹,还是异曲而同工的,孔圣人是政治不喜欢他了,所以他才那么说,胡兰成是政治和女人都不喜欢他了,所以他才那么说。《中国文学史话》中最后一篇《女人论》,是他一九八一年写的,老成精了,他说,“学问是男人创造的,女人不曾沾得手,所以在于女人,只觉其是不亲切,凡女人都是反理论的,女人一旦上场她一定亡国,江青的无理其实凡女人皆多少含有的。”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书中《随笔六则》一篇也是挺有意思,把中国人的名字和号说的那么好,既热闹又酸苦,只有他扛鼎之笔才能写出。后边还说,“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没有人看了,虽是革命文学批评家也说不出其所以然。巴金的作品还有人看,也犹之乎张恨水的作品还有人看。那点子烟士披里纯倘使加在《江湖奇侠传》上,也一定还有人看的,不过如此。”
清晨上班从林荫道下走,车来车往,人也多了,可看者亦甚多,只见一人由东向西走过,裸了上身,将衣服手里提了,像是好几天没有洗脸,上身也更不消说,口里乱喊乱叫,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也觉得纳闷儿,但忽然就想起胡兰成在《礼乐文章》一篇中记着旧小说上的话:“那秀才自于潜到临安去,一路上的景致,山是真山,水是真水,他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我觉得自己也是那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