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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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堂的钥匙

转眼就到了宋文凯32岁的秋天。这年秋天,街上依旧飘着梧桐漆黄的叶子,踏在上面扑哧扑哧的,有粘鞋底的感觉。有时回望一下,宋文凯认为这个秋天在他的生命当中显得格外重要,如秋日般耀眼和灼热。这些日子里,宋文凯不再通过长时间地注视大海和久久地仰望星空来排遣心中的郁闷了。在同事的眼睛里,宋文凯的变化似乎是在一个早晨发生的,他们都毫不费力地发现,一向豁达、乐观的宋文凯开始眉头紧蹙,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短促有力了。

多年来,在机关工作的宋文凯一直混得不怎么开心。说起来他在机关也8个年头了,眼看着同事一个一个提上去,比他毕业晚三四年的也成了他的上司。是自己不行吗?宋文凯不这么认为,论人品和能力,宋文凯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得上乘,如果有相应的度量衡量一下,宋文凯觉得自己早就够分量了。当然,在机关混得有人缘儿,宋文凯也不是没有人缘儿,他为人谦和,甚至有点谨小慎微,哪怕做一件小事也小心翼翼的,每一到年终评先进,宋文凯得票总是最多的。想来想去,宋文凯知道还是因为自己那个缺陷,那个一直伴随他成长并不断使他痛苦的缺陷。宋文凯出生的时候是豁嘴儿,老家人管那叫“兔嘴儿”,虽然小时候做过缝合手术,但那个时候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后来,就有了那块难看的疤痕,怎么说呢?像一个潮虫立在鼻子和嘴唇之间,有光的时候,那个疤痕还泛着紫红色油亮的光泽。问题的核心就在那里,想一想,提拔一个领导,怎么说形象也得差不多,要知道,领导是要面对众人的,况且,他的缺陷还在嘴上,那可是要命的地方。领导大部分时间是靠讲话来完成领导这个角色的,你想,领导讲话的时候,大家自然会看那张一张一合的嘴,这就必然会生出很多枝节,不用细分析大家都明白,那个地方的确是太关键了。当然,宋文凯的上司与宋文凯谈话时却从不提宋文凯这个致命的缺陷。的确,这个问题是拿不到桌面上来谈的,对有生理缺陷的人不仅不能歧视,反而还要给予关爱才对。所以,每一轮提拔过后,就有领导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摆正心态,正确看待提拔与不提拔的问题,说来说去让你感觉不提拔比提拔了还好。最近一次领导找他谈话时说:“什么事想开了就不一样了。想一想,比你官大的里边,的确有混蛋,可比你官小的也有比你强的,这么一想不就想开了?”宋文凯似乎忍不住了,说:“这些话听起来一点毛病也没有,我要不同意我就没理了。可我只是想听真话。”同他谈话的那位领导说:“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不是肺腑之言吗?宋文凯想了想,说:“没错,但那是另外的一种……你们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更一针见血的真话,为什么不说……”宋文凯瞅了瞅领导的眼睛,领导的不自然反映在他的视线里,也反映在他的情绪里。其实,对自己的缺陷他也张不开口。“别想那么多。”领导说了一些常规的安慰话,就把谈话结束了。

宋文凯在单位里的困惑在他的生活中同样存在,也是要命的事,就是他的婚姻大事迟迟没个着落。大学毕业这些年来,宋文凯看的对象也有一个满编制的步兵排了,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高不成,是他攀不上高枝儿,低不就,也不是他不迁就别人,同样是别人不迁就他。虽然有几个见了面之后的确转入谈的阶段,可大都停留在“阅读和欣赏”上。如果把宋文凯的恋爱经历比喻成一本书的话,顶多也就停留在封面和目录上。至于正文,没了。

原因仍是宋文凯那个生理缺陷。一般情况来说,谈对象的男女接触接触就必然进入到接吻阶段,接吻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尤其在女性看来,接吻就意味着与普通的朋友不一样了,你想一想,一个同你没感情的女人有事没事同你吧唧吧唧接吻,没毛病才怪呢!不幸的是,与宋文凯相处的女性大多停留在那个阶段之前,即将接近那个阶段时,她们就退却了。她们大概对未来做了很多假想,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总要被那张不同寻常的嘴亲吻,就产生了大把大把的恐惧。

所以,承受几重压力的宋文凯更加自卑,整天赔着小心,出了家门就夹着尾巴做人。宋文凯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可并不认为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小人物,就可以避免苦恼。这样说来,这些年可把我们宋文凯兄弟苦坏了!

与宋文凯实现了真正意义上接吻的是在幼儿园里工作的幼教小品。小品中专毕业,人长得单薄消瘦,加之家境贫弱、性格孤僻,也进入了大龄单身女子的阶段。经人介绍,宋文凯和她见了面。宋文凯大概预感到这次他的希望很大,所以总结了以往的教训,他采取攻势而不是守势。这个时候的宋文凯显得信心很足,像很多恋爱中的男主人公一样主动热情地对小品示好、恭维,在适当时机展示自己的优点。他们两人见面,小品总是沉静的,从不多言多语。宋文凯就不同了,他的口齿伶俐起来,总是不停地讲啊讲的。宋文凯讲他的工作能力如何强,很多棘手的问题都是他处理的,单位如何重视他,很早就提拔了他,等等。他还说自己这些年偷着炒股票,已经有了可观的存蓄,并承诺给小品买这买那,给小品多病的父母买这买那,给小品下乡仍没有回城、在农村已经有了3个孩子的四姨提供这样那样的帮助等。这样,在月光不够明亮的夜晚,他们或在树荫里,或在楼道口有过几次可以数得过来的接吻。这件事就发生在宋文凯32岁的秋天。

宋文凯和小品一共认识了37天,第37天那天上午,宋文凯正和单位的同事唠闲嗑,唠得有滋有味时,小品给他来了电话。小品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严肃。小品说:“我调查清楚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副处长!你觉得骗一个诚实的女孩子有意思吗?”宋文凯知道出麻烦了,他连忙半捂着电话,小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诚心那样的……”小品说:“我没想到,你心里也那么丑陋!”宋文凯被噎住了,小品说“也”,也就是说,那句话前面的省略词是很丰富的,你怎么想都行,至少在逻辑学上来说,充分条件假言命题否定了后项也否定了前项,也就是说,你的容貌是丑陋的。现在,小品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几乎不给他留余地,宋文凯受到极大的刺激,可他还是忍住了。宋文凯说:“你先别急,我见到你再解释……”

“解释个屁,”小品说,“咱们的关系到此结束!”说罢电话就扣下了。

其实,宋文凯在小品面前把他的成绩放大了,夸张了一些,或者说吹了一点,他并不是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一方面是缘于他过重的自卑心理,总怕人家瞧不起,另一方面他真的怕失去小品。不想,事与愿违,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这件事的发生让宋文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拳击擂台一样,被对方捣来捣去的,每一拳都直逼他的要害,宋文凯真的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也许就在那天夜里,宋文凯改变了想法,所以,第二天出现在单位的宋文凯就成了另一副面孔,单位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宋文凯是因为什么发生变化的,尤其是宋文凯的处长。

那天早晨,宋文凯迟到了,迟到了也没解释,看表情,他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到办公室不久,宋文凯去了处长所在的里间办公室,处长以为他是来做一点解释的,比如说身体不舒服了或者路上堵车了,什么理由都行,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理由,或者说是态度。

宋文凯并没解释迟到的原因,他轻描淡写地问:“养殖场那个位子还在吗?”

处长愣了一下,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宋文凯,大概想弄清楚宋文凯是不是同他开玩笑。在处长看来,宋文凯的举动毫无疑问是异常的。宋文凯说的养殖场那个位子,是指机关想往养殖场派一个场长,原来的场长摊了点事,加上年事已高,下去了。从养殖场内部选来选去也没选到中意的,所以,领导决定从机关下派一个场长。表面上看,这又是一个提拔的机会,可机关里的人谁都不感兴趣。傻吗?机关里这些人精着呢,这里面的账谁都会算。那个养殖场虽然直属宋文凯所在的机关,可离他们所在的城市100多公里,生活环境同当地的农村差不了多少,加上这些年效益差、人际关系复杂,官升两级也不见得有吸引力。想一想,机关里够条件的大多结婚了,谁愿意下去吃苦受累?光吃苦受累有前途也行,熬几年回来再提一官半职的也值得。问题是那个养殖场几乎不在领导的视野里,从来挂不上号,提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乐观一点分析,就是得到领导的重视了,你也很难干出成绩。谁都知道那个养殖场是个“缠头”单位,一涉足就有可能深陷进去不能自拔,按领导的说法,老大难啊!这样一说,机关里没人对那个位置感兴趣就可以理解了。

公平地讲,最初领导还真考虑过宋文凯,觉得宋文凯早到了使用的份儿。同时也觉得让宋文凯去,多少有点委屈他,所以,只是让宋文凯的处长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没有强行动员的意思。征求意见的时候,处长是当着全处所有人的面说的,他说有这么个挑战性的工作,谁有想法去试一试,当时,凡有点沾边的人都直躲,宋文凯也一样,只是,处长说话的时候多瞅了宋文凯几眼,宋文凯立刻觉得有些不舒服,眼睛歪斜着瞪着,对处长说:“哎,瞅谁你也别瞅我!”后来,这事儿就放下了。

所以,宋文凯问处长时,处长发愣就没什么奇怪了,停顿了几秒钟,处长才用懒洋洋的声音应着:“是啊,你有想法吗?”

“我想去!”宋文凯果断地说。

处长对宋文凯的话产生了不真实感,他一边思索一边吭哧吭哧挠起了头皮,一边挠还一边拍肩膀。宋文凯说:“用硫磺皂洗一洗就好了。”他说得很诚恳,丝毫没有调侃的意思。

处长白了宋文凯一眼,继续他的思路:“想好啦?”

宋文凯点了点头。

处长走了过来,离宋文凯很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宋文凯的面部表情。“是什么使你下的决心?”

“没什么!”

处长的目光仍显得茫然。

宋文凯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处长也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宋文凯也在想处长问他的问题,的确,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使他下的决心。在下决心之前,宋文凯的确想了很多,比如,他知道继续在机关里干很难有提升的机会,起码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没机会,他怕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坚持不住了。一旦在机关里消极起来,破罐子破摔,还不如趁早先弄个官干干,体会一下当领导的感觉,说不准真能实现自己的一些抱负。即便不能实现早先预设的理想,也可以在体会中校正自己的人生目标。还有,他也想改变一下环境,改变一下状态,目前的状况很不好,这样下去,他觉得恐怕要有麻烦要出问题。还有一些想法,总共有七八种吧。不过,想来想去,宋文凯还是不能断定是哪个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想到这儿,宋文凯想,人有的时候决定做什么事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像处长玩扑克的时候,出牌前算来算去的,可真把牌抽出来,反而与算的那张牌没关系了。

宋文凯同处长谈话半个小时之后,处长那头才有了反应。处长又把宋文凯找到办公室里,并把房门关紧,小声问宋文凯:“这事儿可是严肃的,你真想好了吗?”

宋文凯笑着反问:“我什么时候不严肃啦?”

处长就瞪着眼睛看宋文凯,处长游荡的眼神在宋文凯32岁秋天那个天气不错的日子里,持续了整个上午。中午吃饭时,处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宋文凯这小子,真邪了。”

宋文凯的任命在一个星期内就有了结果,任命文也随之下达了。这一次人事变动,大概是这个机关提拔干部速度最快、效率最高的一次。

那段时间,机关里的气氛十分活跃。由于宋文凯的决定,使大家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惊讶、感叹、唏嘘到终于自认为理解的过程,使体内各种与生命相关的物质也有了比较大的起伏,面色都显得红润了些。宋文凯没什么可兴奋的,他平静地接受大家对他表示的留恋之情,聆听大家对他的肺腑忠告以及美好的祝福和殷切的希望。一顿接一顿的送行酒让宋文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体会主角的良好感觉。

宋文凯去养殖场报到,本来单位领导要去送他的,宋文凯坚持不让领导去送,领导坚持,宋文凯也坚持,最后领导说:“实在不让送,就通知养殖场来车接吧,怎么说你也是一级领导了,多少也得像个样儿。”宋文凯同意折中的方案,只是,他还坚持要自己通知养殖场。

到了宋文凯报到的日子,单位里的人以为宋文凯已经去养殖场上任了,而养殖场以为宋文凯还在机关里喝送行酒。事实上,宋文凯并没有离开这座湿漉漉的海滨城市,他像一个从空中抛落在这座喧闹城市里的弃物一样,毫无目的地游荡着。宋文凯感到,放松其实并不难,这些年他一直不能放松,主要是想象的结果,他把问题想复杂了,把难度想大了。放松就在于解除意识的束缚,一旦放松了就会使整个身心感到松弛,连皮肤都跟着放松下来,产生了在湍急的河水中漂流,在荒漠中流浪的感觉。在这一过程中,宋文凯想,干脆让自己丢失在这匆匆忙忙的人群中算了。事实上,丢失的概念也许只是对别人相对成立的,自己是不能让自己丢失的。

宋文凯在城市里茫然地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他生活和工作了十年的城市对于他来说原本就是陌生的,不要说有很多大街小巷他从来就没去过,即便是他最初租房子住的地方,实际上也是陌生的,很多老房子没了,一些新楼拔地而起,变化快得令人准备不足,从而有了一些理由缺乏的感觉。也许每一个城市里的人从根本上来说对他所生活的城市就是陌生的,并不在于他来城市的时间长与短。宋文凯想到自己上大学前生活过的农村,那里没有陌生感,那里很多景物他都特别熟悉,现在随便在记忆里掏一把,就可以摸出很多清晰的印记。沿着这样的思路,宋文凯想,参照物也许是问题的关键,人是离不开参照物的,比如你小的时候,是别人告诉你几岁的,然后,每一个季节轮回一次,你知道你长了一岁,如果不是纪元,人们也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时代里,如果没在历史书上学会计算,你实际上并不知道汉代离我们多远,宋朝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现在仍生活在农村的老人们就不知道。而问题的关键还不是这些,不是对参照物的认识,问题的关键是——参照物是人为设定的,实际上,时间是没有刻度的,我们不过是漂浮在时间和空间恒定的渺茫之中,在那里我们并没有确定的位置。

这样想下来,宋文凯联想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与状况,他觉得参照物这个魔法已经渗透到他存在的各个角落,还有,别人也都漂浮在其中,大家总被自己设定的参照物搞得神魂颠倒。

宋文凯在城市里“漂流”的第三天,他“漂”到了海滨公路上。站在北大桥的山头上,他的眼前是蓝得使眼睛生出幻觉的大海,尽管如此,宋文凯也没有产生相应的心理反映,相反,他压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连续几天的思考而轻松起来,他仍旧松弛,仍旧沉郁。

这样走着,宋文凯就走到吊桥南侧的弯路上,他看到有人架着摄像机,围观的人当然不少,还有几个人在前方二十几米的地方用纸盒箱搭起像墙一样的屏障。宋文凯以为是拍电影的,就凑了过去。宋文凯正在看热闹时,一个电视台主持人模样的人走过来同他搭话。那人先介绍自己是本市电视台生活频道的主持人谁谁谁,见宋文凯毫无反映,他又用伶俐的口齿介绍他们栏目是电视台里一个强档栏目,叫“挑战界限”。他说他们正在挑选一个志愿者,志愿者的任务是戴防护面具,穿着防护衣从前方点燃的纸箱墙穿过去,当然,没有特别的危险。最后,主持人用调侃的语气对宋文凯说:“这个时候,你神态刚毅地迎面走过来。怎么样?要不要对自己挑战一次?”

宋文凯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无所谓。”

“那就是同意了。”主持人有些喜悦,他用手在宋文凯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一下。

原来,电视台那个节目是有志愿者的,被确定的两个志愿者到了拍摄现场就因恐惧而改变了主意,怎么动员也不行,无奈,编导人员只好就地取材,在现场围观的人群中找勇敢的挑战者。按照“挑战”游戏的规则,挑战者必须由一对情侣来共同完成,也就是说,一对情侣同骑一辆双人自行车,两人需步调一致,同心协力闯过火墙。事先,编导们已经找到一个女挑战者,找男挑战者时,宋文凯正巧出现了。

主持人把宋文凯介绍给先于他应征的女挑战者,女挑战者叫谷小雅,年龄大概二十三四岁。一见到谷小雅,宋文凯的心就不安地跳动起来。尽管谷小雅戴了一副墨镜,还是可以判断出来,那是一张十分白皙而雅致的面孔,神态极其安详和宁静。宋文凯不自然起来,他甚至后悔那么轻易地答应了那个热情洋溢的主持人,在宋文凯看来,与自己差距太大的女孩子假扮情侣这个挑战远比闯火墙还要艰难。

这个时候,宋文凯有些黯然,情绪传导下来,他心里也盘结出了缕缕伤感。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宋文凯也不好退缩了。

编导让宋文凯和谷小雅先行排练一下,宋文凯问谷小雅,你会骑自行车吗?谷小雅点了点头。宋文凯说问题不大,他骑过十五年自行车,只要她能配合他就行了。于是,宋文凯和谷小雅骑上自行车,谷小雅在先,宋文凯在后。跨上双人自行车之后,宋文凯才意识到双人自行车和自己以前骑过的单车不同,他本能地生发出责任感,向一个掌舵的船长,控制着方向。

排练时,宋文凯的嘴里还叨念着口令,协调他和谷小雅蹬车子的频率。他们配合得十分成功。

接下来,在编导的指导下,宋文凯和谷小雅慢腾腾地穿上淋了水的帆布衣服,戴上了风镜和头盔。他们准备妥当之后,导演开始下令往纸箱上浇汽油,并让宋文凯和谷小雅做好出发的准备。随着导演有些变了腔的出发口令响起,对面纸箱也“腾”地燃起火焰。

自行车启动了,并渐渐加速,宋文凯双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大声地喊着:“一二,一二……”自行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奔燃烧的火墙而去……

冲过了火墙,宋文凯和谷小雅都摔倒在地上,摔得不重,因为他们身下有一些可以缓解冲撞力的塑料泡沫。宋文凯爬了起来,他兴奋地对谷小雅说:“成功了!咱们成功了!我战胜了自己。”

谷小雅也爬了起来,她激动得身子有些颤抖,接着,她扭过头去,嘤嘤地哭了起来。

宋文凯连忙问:“摔疼了吗?”

“没有,”谷小雅说,“我没想到我挑战成功了!”

宋文凯和谷小雅就这样认识了,那不是一个有细雨或者其他浪漫天气的日子,那只是宋文凯经历过的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闯火墙那天,宋文凯还请谷小雅去了一家咖啡馆,他们谈了彼此的身世和苦恼,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和比较一致的看法、想法。那天,他们谈了4个多小时,宋文凯送谷小雅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

宋文凯和谷小雅短暂的接触却能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也许是命运推动的结果。谷小雅原来在一所部委所属的工科大学读书,大三的时候,她患了严重的眼疾,双眼的视力急速下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就不能坚持正常上课了。后来,谷小雅休学去治眼睛,她的情绪也坏了起来,她越焦急视力下降得越厉害,一治就治了两年多,也没有明显的效果,今年年初她的眼睛几乎失明了。这个遭遇对于正在编织瑰丽梦想的年轻女孩子来说,打击当然不小。整整一个夏天,谷小雅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只有音乐陪伴着她。闯火墙那天,谷小雅的情绪极其低落,就一个人出了门,来到了滨海路上,她没想到遇上了电视台的挑战节目,也没想到遇到同样心情郁闷的宋文凯。

在谷小雅面前,宋文凯觉得自己的苦恼就算不了什么了,他劝慰着谷小雅,讲了他看过的一篇叫“红鞋子”的文章。说一个女孩小时候听姥姥讲了一个童话,童话中一个小女孩得到一双红鞋子。她听说,穿着红鞋子会有王子来迎娶她的。后来,那个女孩长大了,她就穿着红鞋子在码头上等待,终于有一天,王子驾着五彩船来迎娶她了。听故事的小女孩也渐渐长大了,那个女孩也穿着红鞋子,每天在码头上盼望着。很多人都嘲笑她,说那不过是一个童话。女孩说:不,童话也是真实的。就这样,她“愚蠢”的举动也传了出去。有一天,果然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驾着五彩船来了……事实是,那个小伙子听到了关于女孩的故事,被她的信念和行为感动了。宋文凯给谷小雅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让她别灰心,宋文凯说:“你自己都不相信世界上存在奇迹,那么就不会有希望的。”宋文凯说是说,他自己很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尽管他拥有这个故事,事实上他也丧失过信心,像通常人们遇到过的情况,道理是用来劝别人的。

宋文凯的故事比他预想的效果还好,谷小雅被感动了,泪水流了出来,她不得不摘下眼镜,小心地拭着眼泪儿。

宋文凯看到谷小雅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美得令人望见了心里生痛的那种。宋文凯沉吟一下,转了话题。他问谷小雅喜欢什么,谷小雅说她喜欢漂亮颜色的画。宋文凯的心又沉重起来,很不是滋味,停顿一会儿,宋文凯说他也很喜欢画,而且画得很好,以后他可以为谷小雅画画,他答应到了养殖场之后,每周都给谷小雅寄一幅画来。

临别,谷小雅还对宋文凯说:“去县里之后,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宋文凯说不会忘记的。

告别谷小雅的第二天,宋文凯就去养殖场报到了。那天晚上同样是喝酒,算是养殖场的“接风”或者叫“洗尘酒”。宋文凯的心情不错,喝得浑身冒汗,酣畅淋漓,结果,把欢迎他的人都喝得趔趔趄趄,里倒歪斜。养殖场领导班子成员一共五个人,有两位已经提前钻到桌子底下。副场长老洪和另外两个成员把宋文凯送到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宿舍,那个宿舍的条件是简陋了些,不过枕巾和被单还是新的。

送他去宿舍的副场长老洪和办公室主任小孙等他的新部属,他们之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些酒醉之后没有多少意义而且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的话,又消磨了宋文凯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尤其是副场长老洪,老洪把宋文凯送到宿舍门前,就说:“宋场长一路挺辛苦,早点休息吧。”可进了屋子之后,他第一个坐了下来,叼上烟又没完没了地说开了,那些话早在喝酒前就说过了。说着说着,老洪又想起该让宋文凯休息了,就站起来,说:“宋场长一路辛苦,该休息了,我们也走吧!”说是说,他还不走,说起别的话又忘了,转身再坐下来。无奈,宋文凯说时间不早了,主动把他们送到门口,他们才热情地告别,摇晃着离开。

宋文凯刚到养殖场的任务就是熟悉情况,那个养殖场在一个环状的半岛上,方圆十多公里。他在半岛上转悠两天,然后就没地方去了。实际上,宋文凯并没把主要精力投放到工作上,他完全是一副大领导的派头,只是“宏观”领导或者说“原则”领导。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他对水产养殖并不在行,况且,海产品养殖或按品种或按水域面积,基本都承包下去了。另一方面,名义上他是养殖场的一把手,实际上,养殖场原来的领导各有各的体系,他基本上处于被“架空”的状态,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听听情况,主持个会议什么的之外,平时就东游西逛的。这样,从自己的角度图个清闲,从外人那头也捞个好人缘,起码不讨人嫌。宋文凯在机关工作多年,他学不学都会积累一些走仕途的经验,现在,他只是个主持工作的副场长,张罗大了没什么好处,搞不好就在“副”上卡住了。

然而,一到了晚上,宋文凯就来了精神,他开始给谷小雅画画,画画之前得构思,有了好的构思宋文凯特别激动,趁着热乎劲儿,他会立刻给谷小雅挂电话。谷小雅接到宋文凯的电话总是兴奋异常,无论什么时间她都不厌烦,每天接到宋文凯的电话似乎成了她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宋文凯给谷小雅讲养殖场半岛上日出的情景,养虾池里磷光片片,如金箔般闪耀。傍晚日落时,夕阳落入了海中,海面比天空的颜色要亮,像凝固的水银一样。这个半岛的南面是泥滩,北面是沙滩,在高空看,小岛一定像绒嘟嘟的墨绿蜘蛛一般,而蜘蛛的丝网是由一块块的养虾池组成的。那个岛上还有东北电管局的风力发电机,一个个风车高低起伏,吉岛上的风景交相辉映,傍晚走在那里,有如走入童话般的世界里。除了讲这些感受之外,宋文凯还讲他画的画,比如那一幅是海船的,船板是茶色的,在平静的海边拖着锈蚀了的锚链;比如山坡上的黄牛,悠闲地甩动着尾巴,被太阳的余晖勾勒出层次柔和的软金绒毛的轮廓……

一个月后,宋文凯回市里开会,他给谷小雅挂了电话,谷小雅知道宋文凯回到市内,她显得十分激动,连说了两遍,我要马上要见到你。听谷小雅这样说,宋文凯本来充满了光亮的内心,一下黯淡了下来。当然,谷小雅说的话也许自己都不会在意,只是语言上的习惯罢了。谷小雅虽然看不到他,可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其他的,比如“闻”“听”“摸”——到你,恐怕都不能准确表达那个意思。

当然,宋文凯也想尽快见到谷小雅。会议日程是一整天,宋文凯只坚持到了中午,下午他就逃会了。

谷小雅住在一个20世纪30年代的旧洋楼里,由于地势过于起伏的关系一直没有动迁。小洋楼从外面看还挺漂亮,而里面就不同了,黑乎乎的,旧得要命。谷小雅住她姥姥家,她说她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这里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感和温暖感。宋文凯知道,谷小雅的父母是财经大学的教授,他们就住在大学的教工楼里。可谷小雅不喜欢那里,那里总是被过多青春洋溢的声音围绕着,谷小雅是想躲避什么吧。谷小雅开门时,声音清爽地对宋文凯说:“我知道是你来了!”

宋文凯进了谷小雅的房间,他四处看了看,房间的摆设很整洁,充满着年轻女人闺房里的芬芳气息。“姥姥出去买菜了。坐吧!蓝色的水杯是我为你准备的。”

谷小雅摸索着,自己坐到床边,写字台的椅子留给了宋文凯。宋文凯看到写字台上,工整地摆着他给谷小雅寄画的信封,信封的旁边是他画的画,那些画被展平,摞在了一起。

突然,宋文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静静地看着笑吟吟的谷小雅。谷小雅离他很近,她饱含水分的身体散发着年轻女人所特有的迷人味道,那种生命气息令她身边的男人产生了相应的生理反应。谷小雅一定知道宋文凯在肆无忌惮地瞅她,她不自然了,呼吸也不均匀起来,她沿着写字台把手伸了过来。宋文凯情不自禁地把那只清秀细腻的手抓在手里,并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接下来,他们激动地拥抱,还接了吻,那是湿润的、新鲜的、充满动感和力量的吻。宋文凯从未体验过的吻。宋文凯觉得长吻之后,他的体温明显下降了。谷小雅轻轻地说:“该死,你把我吻晕了……”之后,谷小雅回到床上端坐,她柔和地对宋文凯说:“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的,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你大概不知道,今年夏天,我差一点自杀了。”说着,谷小雅拢了拢头发:“可认识你之后就不同了。是你让我觉得人世间多美好多么值得留恋,是你让我觉得情感多么重要。我没有更多的奢求,只希望和你永久地保持联系……”谷小雅的话让宋文凯有些神情恍惚,一向处于自卑地位的他接受了一连串的褒奖,宋文凯的脸微红,很有羞愧的意思。

说起来,在宋文凯与谷小雅的交往中,他也被谷小雅深深地吸引了,谷小雅不仅美得惊人,本质上也是善良、柔情和果敢的。从谷小雅家出来的那一刻,宋文凯想,如果谷小雅愿意,他准备娶她。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即使谷小雅终身失明他也不会抛弃她……

第二天上午10点多了,宋文凯还没起床。在养殖场,他每天早晨5点就起来了,而一回城市就起不来了,好像城市有催眠作用似的。宋文凯是被谷小雅的电话吵醒的,谷小雅在电话里说:“你不是答应早晨来接我去滨海的吗?”宋文凯还没完全醒过来,他哼哈着。谷小雅在电话的另一端说:“啊?你给忘了,我真不想活了。”宋文凯清醒了,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谷小雅说不想活了说得那么轻易,令他产生了不愉快的联想。生理不健全的人真的容易意志脆弱吗?如果谷小雅意志是脆弱的,他有能力保护她吗?保护一时还是一世?

宋文凯连忙解释自己太疲劳了,睡糊涂了。

宋文凯接谷小雅去了海滨公路,谷小雅总是希望宋文凯拉着她奔跑,刚一跑,谷小雅的鞋掉了。谷小雅“嗷”了一声,她说:“这该死的鞋,它要再掉我都不想活了。”那天,谷小雅说了三四次不想活了。宋文凯这才觉得心里安稳了,谷小雅的话只是她的口头语。其实,那天她快乐极了。

宋文凯又回到了养殖场,这次回来,宋文凯与以往不同了。在宋文凯看来,他真的该干点像模像样的事儿了。其实,宋文凯是不会画画的,他寄给谷小雅的画只是一些大失水准的草图,那些草图一点都不美。他给谷小雅讲的那些虽然是他的切身感受,可画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主要的是,一开始,宋文凯对谷小雅描绘那些与事实存在较大差距的景物不过是解闷儿,既是讲给谷小雅的也是讲给自己的,其中他做了很多加工,加上了浓重的个人主观色彩。令宋文凯意外的是,谷小雅却为此大为感动。宋文凯的心里多少有个结,他觉得有些对不起谷小雅,他不该蒙骗她。与此同时,宋文凯又从谷小雅的回应里受到鼓励,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虚度了光阴,即便是身处养殖场这样的环境,他也要努力去作为一番。

宋文凯回到养殖场的当天晚上,他就把班子成员召集到办公室兼会议室那个房间。宋文凯对班子成员开门见山地说:“我来养殖场已经一个多月,情况也熟悉得差不多了。今天开会想谈一件事,就是养殖场未来的发展。就咱们养殖场现在的效益来说,同国外比较就不比了,同国内先进的养殖场比较,实际效益是人家的六分之一。这样干当然不行,这样干不是坑别人,是坑咱们自己……局里派我来主持工作,我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宋文凯讲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他嘴上的缺陷,别人似乎也没注意他的嘴,他们都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不肯漏下,他们那样认真地听,倒也不是出于对宋文凯的恭敬,而是不知道宋文凯要说什么,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得认真听。宋文凯还讲了一件事,他来养殖场之后的一个星期六,局机关两个处的领导来钓鱼。机关来养殖场钓鱼是多年的传统。现在宋文凯是场长了,来的人当然就找宋文凯。可这次,宋文凯很没面子。找人准备渔具找不到人,到池子里去被人赶了出来,看池子的是被雇佣的,他们不认识宋文凯,况且,人家是承包的,容许不容许你到他的池子里钓鱼是人家的权利。宋文凯当时问养殖场办公室的孙主任,孙主任说,老场长下去后,这些活动都是洪场长安排的,别人说话不好使。宋文凯就派人找洪场长,果然是洪场长亲自去了,那几位大老远跑来的领导们才钓上了鱼。宋文凯说:“当时我怎么想,我是这个养殖场的头儿,可我哪像个头儿?你们说,这样行不行?”洪场长他们相互瞅了瞅,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宋文凯会这样说——显得实在也显得幼稚,可仔细一琢磨,里面的硬刺也不少。说起来,班子里成员哪一个都比宋文凯岁数大,有三位足可以给宋文凯当叔叔。原来,他们大概没把宋文凯放在眼里,小嘎豆子,不是站在上头的位置好,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在这儿发号施令。

宋文凯还记得钓鱼那天的事,他走在土路上时想,这个养殖场在十年间国家投资了多少,收回去的就说不清了。反正在他的印象中,能看到的就是过年过节单位职工分点海产品,再就是有的领导来钓钓鱼。花那么大的投资就是为了这些吗?显然不是,那是什么?一些规划和设想?现在,养殖场还成了包袱,想甩都甩不掉了。当然,宋文凯在会上没说他的感受,他还是讲究方法的,他讲出去容易,传出去也容易,得罪局里的领导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知道嘴把不住门可能惹祸,说多大就多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上头。宋文凯又重复问了一句:“几位怎么不说话?我继续这样当场长行不行?”

几个人被问住了,宋文凯会踢球,把球又踢给了他们,看他们怎么办。洪场长清了清嗓子,说:“钓鱼的事我们有责任,连钓鱼这点事儿都安排不了,是说不过去。不过,我看这事儿宋场长你也有责任,你刚来我就建议开全体职工大会,和大家见见面,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误会了不是?”宋文凯说:“我说钓鱼这事不过是举一个例子。我今天要说的核心问题是,班子里分工要重新明确一下,责任明明白白,工作才能明明白白。”

说到这儿,一头雾水的洪场长才恍然大悟,原来宋文凯这小子这时才把狐狸尾巴露出来啊。宋文凯接着就谈了他对分工的想法,说是征求意见,其实根本没留下征求意见的时间,一下子把人财物权全搂到手里。他这一招挺突然的,在洪场长手里拿走了财权和物权,在另一个副场长手里拿走人权。最后,宋文凯还不情愿地说:“老实说,谁愿意担这么大的责任呢?我也是没办法,组织上把我安排在这儿,我就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啊。”

散会了,除宋文凯之外,大概高兴的人不多,他们谁都不搭理谁,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宋文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他们一定会觉得突然,应该给他们适应的时间,反正他是主持工作的场长,得让他们顺着他而不是他顺着他们。人都走了,剩下宋文凯一人,宋文凯倒不是想今天的会有没有漏洞,他的方法是不是简单和粗暴了些。他想的是与会议无关的问题。他想,真像洪场长曾经说的那样,自己不过是“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不然,在养殖场这样的环境里,他排一辈子也排不到场长的份儿。真想不到,机关里谁也没把养殖场这个位子当回事,可到了养殖场的环境中,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大概也是“参照”的问题吧。原来宋文凯在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现在他则融入到这个环境里来,以这个角度看问题了。的确,班子成员中,哪个人的水平比他低,很难衡量。但就养殖经验来说包括养殖场管理经验,现有的人大概都高于他而不是低于他,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他们是在养殖场这个环境中论资排辈排起来的。宋文凯呢,他是在上一层的环境里排着的,现在他被上一层给挤了出来,不想,在养殖场他还成了中心和别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对象。这些是不是也是人们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参照”?

宋文凯召开班子会的第二天,洪场长就去市里看病去了,连招呼也不打,按他自己的话说,愿咋地咋地!另一个副场长是第二天下午才来上班的,他好像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眼睛红糊糊的,脸色灰突突的。他对宋文凯说:“按理我是不该说的,老洪对我说,要我和他配合顶你,说你是城里人,不过是想在这儿镀镀金,在这儿站不住脚。这个场子谁都知道,我和老洪是铁哥们,可我考虑再三,觉得组织原则比哥们义气重要,所以,我来和你谈谈心,人事方面的工作我马上就交接给你。”宋文凯明白了,他想了想说:“人事的事还由你分管,我说的意思不是我什么都管,只是要你的工作对我负责就行了,我也是原则管理,重大的人事安排我们还要班子会议研究呢。”

副场长走了之后,办公室主任也来了,反映洪场长和两个副场长有特权,占养殖场的便宜,把水质好的海域承包给自己的三亲六顾等。

宋文凯觉得太有意思了,原来以为他们的地方势力是铁板一块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化瓦解了,是什么起了作用?是自己的魅力吗?肯定不是,打死我我都不相信,宋文凯自己嘲笑着自己。那是什么呢?宋文凯的面孔立刻严肃起来,他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白天,宋文凯开始忙碌了,可到了晚上他就想起了谷小雅。他和谷小雅谈话的内容也不单纯是自然景物描述了,宋文凯讲起了他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解决的方法。他对谷小雅说:“是你给了我力量,想起你,我就觉得有一股神奇冲击力。”他并没考虑这样说是不是完全符合事实,但宋文凯的确想这样说,并且,说过之后心里觉得十分痛快。

洪场长去市里看病期间,宋文凯接到局机关纪委的电话:“纪委的小胡说你这家伙真能干,到养殖场没两个月就被列了六大罪状。”宋文凯说:“列出六大罪状的人不简单,你要让我自己弄,恐怕我编都编不出来。”无论怎么说,六大罪状中有一点宋文凯是承认的,就是他每天打长途电话,费用巨大。宋文凯说他虽然用的是公家的电话,但他会自己付费。他准备把自己工资用于付电话费,如果不够,他还有些积蓄。

洪场长回来之后没有上班,他和宋文凯在养殖场的小学操场见过一面,他们两人都没说话,而是像小孩吵架了之后那样相互对视着,较量着眼劲儿。洪场长用一种挑战的目光看他,宋文凯渐渐有些胆怯,他想,如果一个对一个较量,无论智慧、耐力和勇气,自己都未必是洪场长的对手,但这场较量自己肯定会赢的,因为自己的官比洪场长的官大,这就是答案。在洪场长离开期间,宋文凯还算顺利地把权力和平过渡到自己手里。那天,宋文凯召开了班子会,听大家谈养殖场发展的打算,大家都对宋文凯毕恭毕敬,还谈了很多想法。宋文凯在这样的气氛里,心中不免升起了荣誉感和满足感,会议时间很长,开成了大尾巴会,但宋文凯的心情一直很好。会议结束已是晚上8点,宋文凯建议大家去镇上的饭店聚一聚。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得很兴奋,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喝兴奋了,宋文凯也唱开了。以前,由于自己嘴的缺陷,宋文凯从来不唱歌,实际上他会唱歌。现在,宋文凯已经把那些都忘了,他唱的时候大家都不停地叫好鼓掌,宋文凯更加高兴,越高兴越喝,就喝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宋文凯心里突然掠过一阵寒风,他的喉头动了动,嘴太干,没咽下唾沫。如果说昨天的宋文凯还是一个舞台上的斗士,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这个早晨就不同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松弛下来,显得浑身无力。现在,他基本把养殖场控制住了,他的主要对手老洪也被他击败了。按理他应该松口气了,可问题正出在这里。你想一想,你的对手没有了,你是不是会觉得特别失落?关键还不在这儿,关键是,宋文凯很快赢得了这场胜利,赢了之后他就丧失了方向,他在机关这些年学的本事用到尽头,而接下来,他要面对一个状态并不怎么样的养殖场,打赢养殖场这场战役他可心里没底儿。他也没什么显著的优势和特长。这样说来,自己是赢了还是恰恰相反?

宋文凯洗漱完毕,办公室主任就来了,他对宋文凯说:“我刚听到信儿,洪场长可能真的得了不好的病。”宋文凯一愣,他知道不好的病指的是什么。

“长在什么地方?”

“说是肺。”

“他……以前有这问题吗?”

“没听说,好像没有……”办公室主任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失,偷着瞟了宋文凯一眼。

宋文凯问办公室主任:“确诊了吗?”

“还没有,他老婆找办公室来,想借钱去天津复查。”

宋文凯沉吟了一会儿,说:“去吧,你陪他去,尽管咱们的经费很紧张,可老洪毕竟是养殖场的老同志了。”

办公室主任小孙瞅了瞅宋文凯,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

宋文凯想起,养殖场的账户已为负数,他说:“这样吧,组织机关的同志捐款吧,我带头,我有5000元的存款,先拿去。还有,我的可不是标准,别跟我比,采取自愿原则,能出多少出多少。”

小孙离开之后,宋文凯一直沉默着,沉默中的宋文凯嘴上的疤痕就明显了,在与小孙谈话的一瞬间,宋文凯甚至想退却了,想把掌管养殖场的权力还给老洪,这何苦呢,人生来就为争来夺去吗?紧接着,宋文凯又想,这样想是不对的,现在还不能说老洪就是得了癌症,就是真的得了癌症,也不是他让老洪得的,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在履行职责。况且,也不能说老洪的病就与自己有关,即便老洪心理压力大,过于郁闷诱发了那个不好的病,也不能说病因就是如此。如果真是这样,他觉得老洪也太脆弱了。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事就一直在这样的一个规则里,我们不都是其中的角色吗?

转念一想,宋文凯又觉得老洪很可怜,他干了一辈子,临了却栽在他这个小嘎豆手里。可这怪自己吗?宋文凯自己问自己,自己与老洪早就认识,有一年他去检查工作,老洪尽心尽力地陪他,他们的关系还不错。他们原本无冤无仇的,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宋文凯觉得心里难过,同时他也觉得十分困惑。

宋文凯困惑的那天下午,谷小雅给宋文凯来了电话,谷小雅突然告诉宋文凯她要到澳大利亚去做手术。“这两年,我一直拒绝去国外做手术,因为你人家才决定去试一试的。”宋文凯还没作出反应,谷小雅说:“我知道你会高兴的,你猜我怎么想,我要把一个完整的自己交给你。”宋文凯当然高兴,他希望谷小雅能恢复健康,像谷小雅那么好的女孩子,让她生活在黑暗当中,上天太不公平了。

“你去飞机场送我吗?”谷小雅问。

“当然。”宋文凯痛快地答应了,他知道谷小雅的眼睛是不容易治愈的,起码不会很快就治愈。就像他的养殖场一样,并不会由于他积极努力和勤奋工作,马上就改变局面。尽管这样的联想牵强了些,宋文凯还是隐约地保留着期待。

在宋文凯看来,谷小雅去国外手术当然有他的原因,或许还是主要的原因,同时,宋文凯隐约地觉得,大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谷小雅的姥姥,她姥姥在宋文凯去她家之后的不久突然去世了。姥姥的呵护一直是谷小雅所依赖的,现在不同了,谷小雅就像游泳池里一个不肯下水的孩子,那个依赖没有了,她被推下了水,她必须考虑依靠她自己的问题了。

洪场长去天津复查之前,宋文凯去了洪场长家。洪场长已经从小孙那里知道,宋文凯组织捐款的事,他很内疚,对宋文凯说:“以前,我误解了你。”宋文凯说:“其实,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上,我是有责任的。尽管我的本意是想有所作为,想把养殖场搞好,可我用了一种传统的官场套路,也就是说,权力斗争的方法,那种方法的问题是,只是规则和权术,没见人心。老场长,我相信,你也希望养殖场发展起来、养殖场职工的生活都好起来。”宋文凯说到这儿,洪场长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握着宋文凯的手说:“你别说了,我有责任,咱俩之间的事我有责任。跟你说实话吧,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和水产学院联系好了,准备和水产学院联合建设水产科研基地,这样,形成一个产业基地,把整个养殖场都带动起来了。我算过一笔账,如果推进顺利,我们这儿的职工生活就彻底翻了身。当我知道局里另派了领导,我就停止了这个项目。说来不好意思,起初,我是想看你的笑话……你说得对,这些年,我们养成了权力斗争的习惯,看不到人心啊……”

宋文凯也流了泪,他拉着洪场长的手说:“我也交代一下,当初我来养殖场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是命运‘赶到那儿’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养殖场命运挂上钩儿。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把事情做好。现在你的任务是看病,尽快把病养好。你放心,我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养殖场的工作上。”洪场长认真地瞅了瞅宋文凯,说:“你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批评我吧,其实,我的病没什么大碍,我知道不是那种病。今后,我一定配合你好好干,不过,天津我还是要去,我去联系项目。经费我可以先垫付。”宋文凯明白了,他高兴地打了洪场长一拳,说:“那太好了,我那5000元也垫付,咱们几个场领导带头。”

在飞机场,宋文凯望着谷小雅飘逸的长风衣,他的眼前有些朦胧,他似乎觉得谷小雅是他视觉世界里一个美好的化身,并没有真实感和现实感。在他与谷小雅交往中,谷小雅只能认识他的一部分,没有眼睛的参与,怎么能说她认识到他的全部?谷小雅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怎么能算认识他呢?还有,谷小雅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会画画,他画的那些画同他有缺陷的嘴一样难看。他不该对谷小雅有要求,如果这次出去,谷小雅真的治好了眼睛,即使谷小雅因为某些观念方面的原因而坚持和他在一起,对谷小雅和对他来说都不一定是好事。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谷小雅看不见的时候,也许更能感受美丽的色彩,更能体会一些情感上的美好假设,睁开眼睛,这一切就会被戳破了,就再也找不到那么绚丽的颜色再也不会有深沉的感动了。不过,宋文凯还是希望谷小雅的眼睛能复明,他和她的这段感情只是谷小雅人生中的一个片段。

“你不对我嘱咐点什么吗?”谷小雅问宋文凯。

宋文凯笑了笑说:“我心里想的你都知道。”

谷小雅不勉强他,拉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去我家住,最好半个月一次,把北面的窗子打开,透一透气,特别是有阳光的天气里。”

不知何故,宋文凯心里有些发酸。谷小雅为什么强调阳光呢,只有在黑暗中的人才这么渴望阳光吧。宋文凯小心翼翼地想,自己渴望阳光吗?虽然自己的眼睛没问题,可自己的内心是不是也隐藏着对阳光的渴望,我们也缺少阳光吗?想到这儿,宋文凯又觉得,谷小雅大概已经感受到了阳光,那个阳光是在人的内心里的,而我们,是在表面有序实际无序的明争暗斗中,不知不觉走过人生的。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人们正是在相互参照中,使自己的人生充满色彩和意义,靠彼此心灵的阳光来照耀的啊。

在候机大厅里,谷小雅对宋文凯说:“我想我会好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捧着鲜花站在这里。”

宋文凯说:“当然,我不会忘记的。”

谷小雅向安检通道走去,突然,谷小雅跑了过来,她伸手摸着宋文凯的脸。宋文凯故意笑着说:“怕眼睛好了认不出我吗?”谷小雅说:“不会的,你丢不了的。”宋文凯说:“是啊,丢不了的。”谷小雅突然把手指放在宋文凯的豁嘴处,说:“因为你有明显的特征。”宋文凯愣住了,脸腾地涨热起来,身子有些发软。他从未对谷小雅提过豁嘴的事,那是他最不敢面对的内心隐痛。敏感的谷小雅还是感觉到宋文凯的变化,她抚摩着宋文凯的豁嘴说:“在我心里,你所有的特征都是我所喜欢的。真的!”

谷小雅就那样走了,送谷小雅的亲友们也走了。宋文凯没走,他在候机大厅外的一个台阶上坐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豁嘴,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大概想起了谷小雅、老洪,想起原来的机关和现在的养殖场,以及在这段日子里的人生经历,宋文凯的眼睛还是湿润了。宋文凯用余光四下打量一番,见没人注意他,就麻利地擦了擦眼角。

那天的飞机从空中滑过不久,一个穿着风衣、背着背包的人在奋力地追赶一辆小客车。他再也不在意他的豁嘴,大声喊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去养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