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脱漆的大门缓缓打开,腐朽得让人作呕的气息迎面扑来。明明是夏日,周遭的空气却冷得让人毛骨悚然。感觉到泱未然的步子慢了下来,路乐乐极力地稳住身子,手紧紧地抓住裹着自己身子的衣衫,却不料,脚下突然腾空,腰间被一只手用力地拖着,他的另一只手仍旧扯着她的头发,往空中一扔。
“啊!”那刺骨的冰凉瞬间席卷着她,犹如细密的针尖刺进她的皮肤,在尖叫的那一刻,冰凉的水迅速灌入她口中,几乎同时,她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双手无助地在水中抓扯,赤脚踩着水,她极力地想冒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而那揪着她头发的手却压着她,让她困在冰凉的水下面。
“花葬礼,告诉本王,你想起了什么?”他跪在池子的边上,将她提起来,露出水面,质问道。
或许是因为动怒,幽白的月光下,他蓝色的袍子竟然猩红一片,那个穴位,本该不会溢血而出,却不想,血沾染了整件袍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声音因为那刺骨的冰凉而断断续续。
就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一座黑漆漆的院落,除了这一汪冰凉刺骨的池子,其他地方皆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还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动。
“那继续想!”他声音一冷,将她再度摁在水中,“想不起来,你就永远别想走出这个地方。”
空气又一次被切断,意识似乎也在模糊,那晃动的水中,她看到大片大片火在燃烧,有一个女子被绑在火堆上面,绝美的脸上有一抹痛苦之色。然后是另外一个人,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眸子。
好熟悉,为何这个银发金瞳的人,如此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意识愈加涣散,就在她试图放弃挣扎的时候,头顶上的人再次将她拧了起来,门口的羽见慌张地跑了进去,俯身在泱未然耳边说了什么。
抓住这个空当,路乐乐慌忙攀住水池的边缘,而泱未然也放开了她,脸色凝重。
羽见禀告完之后,泱未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路乐乐脸上,竟发现她眼中虽然还余有惊恐之色,不过,眉间的倔强却丝毫没有减少。
见此,泱未然心里一阵懊恼,再看她浑身冻得轻微颤抖,便不由开口道:“怎样,这寒冰池的味道如何?想上来吗?”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他还有下句。
果然,半晌之后,便听得他又道:“今日你伤本王,还伤了本王的十个男侍。本王自然不能轻易放了你,但你若态度良好,向本王以及那些男侍道歉,本王可以考虑……”
“泱未然,”喘过气来的路乐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泱未然,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你是开玩笑吗?是你伤了我,也是你的那些男侍惹我在先,我不过是以牙还牙,凭什么要我道歉?”一想到那些人的手触摸过她的皮肤,她心里就阵阵反胃。
“意思就是,你不会道歉了?”
“呵呵,要我道歉,门都没有。”人善被人欺,就这一日,她体会了好几次。
要她向他求饶,更加没得谈。
“好。花葬礼,本王会让你看到,和我作对的下场!羽见,将那些东西都放出来,免得这不知好歹的女人从水里爬出来。”说罢,他拂袖扬长而去,到门口,还不忘深深地看了路乐乐一眼。
黑暗处,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向池边靠近,路乐乐正要往上爬的动作猛地停滞。借着水面反射出的光,看到的东西吓得她手臂一软,再度跌入池水中。
原来,那泱未然口中的东西,竟然是十几条绿眼睛的蛇。它们吐着芯子扭动着身体盯着路乐乐,却像是惧怕这池水,不敢靠近。
然而这水冰冷至极,如果不想被冻死,她必须爬上去!路乐乐,不要怕,她一边哆嗦地试图在头发里找到几根残留的发针,一边心里安慰自己。
“咦,她要做什么?”忽然,天空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
听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路乐乐忙抬头看去,见幽白的月光下,一只白色的幻兽腾空而立,它的背上坐着一个手持玉笛的白袍银发人,袍上的曼莎珠华荼靡绽放,迎风而舞的银发下,那双看着她的金色眸子仿若隔着万水千山,空濛如雾却又真挚执着。而他旁边,还有一个蓝发人,如蝙蝠的骨翼在不停地扇动,冷灰色的眸子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而说话的,正是这个人吧。
这一瞬,心头突然涌起什么,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中翻腾:行走的骷髅,诡异的歌声,肆意的笑声,还有那压迫而来的吻。
“鬼姬。”握着发针的手猛地一颤,忘记了冰凉刺骨的池水,她脱口惊呼。
这一声“鬼姬”,让她自己还有天上的两人都怔住了。
“殿下,她竟然能看到我们。”珈蓝难以置信地看向鬼姬,发现鬼姬的眼底也闪过一丝惊讶。
他们身边有抵御月光的结界,常人根本就无法看到他们的身形,然而……
“她不仅看得到我们,还记起了我们。”眼睑下那银粉勾勒的月牙,诡异地闪了闪,鬼姬唇角笑意渐深,“连本宫都无法消除她的记忆,还真是个特别的女子啊。珈蓝,你瞧,她此时看着我们的眼神,和那晚有什么不一样?”
珈蓝托着下巴,想了想道:“那晚,她才看见我们的时候,眼睛里充满惊恐和无措,还有茫然。然而,现在眼底满是敌对和警惕。嗯,像一头要攻击人的野兽。”
“不过一夜,她似乎整个人就变了。”
“殿下,这不正好吗?她心中有怨,那我可乘机而入,与她做交换。”说罢,珈蓝俯冲而下,飞快地扇动着翅膀,然后落在院落的墙上,笑嘻嘻地看着水里冻得全身发紫的路乐乐,“娃娃,看来你记得我,是吗?”
“你要做什么?”路乐乐将几根针从头发里抽出,警惕地问道。
“我来帮你,你是不是想上去,但是又怕那几条蛇?如果我可以帮你杀了那几条蛇,那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上去。”路乐乐冷冷地打断珈蓝,心里当然知道这鸟人打什么主意——放干她路乐乐的鲜血,做成人偶娃娃!
她现在就像是菜板上的鱼,是人是鬼都想宰割。
她看了一眼空中一直望着她笑的鬼姬,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将下面黄色的石块给掏了出来,然后放在岸边。
这水冰凉刺骨,还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就是因为下面铺着许多硫磺,所以那些蛇才不敢靠近。
“珈蓝,随本宫回去。”看到这里,鬼姬顿时明白了什么,眼底不由得浮起一丝赞叹,随即招呼有些不甘的珈蓝回去。
“珈蓝,你信不信,那几条蛇会死在她手下。”想着她倔强的眼神,鬼姬突然开口道。
“若这样,那泱未然岂不疯了?那可是他从南疆带回来的宝贝。”
“泱未然为何要这般对她?”持着玉笛的手猛地用力,金瞳中闪过她被拖入水中的画面,“而且,你可有查清,这次泱未然突然从南疆赶回来,带回来的军队为何突然藏匿了起来?”
“泱未然此时回来得是有些蹊跷。按理说他本该三年后回来,然而现在匆匆赶回来,还带着军队。但是据珈蓝的消息,他这些年一直很安分,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有了动静。”
“半年前?”鬼姬神色一凝,似在回忆,“半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泱莫辰册封花葬礼为贵妃,有大臣联名抗议。”
“呵,原来如此。”紧握着玉笛的手微微松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
布置清雅的屋子里,轻轻摇曳的苏州窗幔,不时地扫过窗边的琉璃灯。
小榻上放着一件染着血渍的蓝色袍子,还有一枚放在盘子里的发针,旁边侧卧的男子,脸色苍白,青丝披下,搭在肩头,刚好遮住裹着纱布的伤口。
“咳咳……”泱未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站在一旁的羽见慌忙呈上一块白色的丝绢,却见他摆摆手,蓝色的眸子直望着那一枚发针出神。
“你是说轻歌去见了花清语?”
“是的。”
“那泱莫辰舍得将花葬礼送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羞辱我、讨好我,还是让她待在我身边监视我,或许是,直接找机会杀了我?”那一枚针,真的可以一招取他性命啊。
“那些人如何了?”
羽见迟疑了一下道:“大夫说,刚才王妃那几针,每一针,直入要害,分毫不差,已经没有救了,以后都是废人了。”
“什么?”泱未然瞪大眼,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怎会这样?全都如此吗?”
“是的。全部是同一个穴位。”想到那一幕,羽见心里就泛起阵阵寒意。
“她花葬礼何时竟有了这个本事?”打量着那支发针,泱未然眸色渐深,讥笑道,“不仅学会装疯装失忆,连对付人的手段都如此残忍狠毒,毫不手软!”
“王爷,属下看,小小姐……”还没说完,注意到泱未然的脸因为这个“小小姐”而瞬间沉下来,羽见连忙改口,“王妃看起来像是真的失忆了,倒不像是装的,不管是看莫管家还是看属下,她的眼神都如初见时的陌生,倒不像是能装出来的。”
“羽见是这么认为的吗?”泱未然淡淡一笑,抬手摸向心口,“但是,她对我出手之狠,羽见又是做何看法?”
羽见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慌忙转移了话题,“王爷,属下忘了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哦?”泱未然秀眉微挑,看向羽见,“本王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好消息了。”
“若云郡主从南疆赶来看您了,估计这两日就到了。”
“若云来了?!”果真,听到这个名字,泱未然的脸上露出几日来唯一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到时候带人去接她。”
“嗯。”见他心情好些,羽见松一口气,余光却有些焦急地看向后院方向,而那一瞥,刚好再度落入了泱未然的眼中。
“记住,不要让那个女人出来!我不想让若云看到她。”
“可王爷,那后院阴气太重,加上寒池如冰,王妃身子可能……”
“羽见,你还为她担心吗?”泱未然冷冷接话道,“你没看到她如何伤那些人,如何伤本王的吗?一个心如毒蝎的女人,自然有她该承受的下场!咳咳咳……”说完,泱未然侧身躺在榻上,轻轻合上眼睛,“羽见,待会儿轻歌回来了,先暂且不用管她,本王倒要看看她和花葬礼会玩出什么花样。”
“是。王爷,时间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嗯。”泱未然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什么,抬起眸子看着正要退出去的羽见道:“本王那几条青叶,今日可有喂食?”
“没有、没有,属下这就去喂它们。”羽见赶紧答道。或许,可以趁喂青叶之际,看看花葬礼情况如何了。
“等等,本王也去。”他喊住羽见,起身披上衣服,先走了出去。
看着月光下那一道清瘦的背影,羽见先是一愣,然后慌忙跟上。虽说王爷极其喜爱那几条青叶,然而,也不曾亲自去喂食。
“羽见,快些开门。”走在前方的泱未然,突然焦急地唤了起来,语气中甚至有一丝惊恐。
羽见慌忙跑去,刚到门口,不由得被后院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和硫磺味熏得后退一步。一想到将要看到的情景,他连开锁的手都在颤抖。
“让本王来!”泱未然突然大喝一声,拔出羽见腰间的佩剑,砍断铁锁,踢门冲了进去。
然而刚进了后院,泱未然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那空无一物的寒池。
“小小姐、小小姐……”羽见忙奔向池子,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摔倒,忙点足稳住身子,往地上一看,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清幽的月光下,硫磺色泽灰暗,却被捻成粉末,均匀地撒在地面上,几乎铺满了整个落院。硫磺上面横躺着几条青色的蛇,这些蛇嘴巴大张,露出尖锐的牙齿和猩红的舌芯子,然而它们的身体却是僵硬的、毫无声息的。再走到门口,虽然也有几条青叶如此躺在地面上,但却不见任何硫磺,不过它们的身前却有一条裹着硫磺粉的蛇的残骸,显然,是那几条蛇饥饿难耐,抢食了这条硫磺蛇,然后中毒不起。
而更远处,也就是花坛的石阶旁,匍匐着一个瘦小的人,墨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露出的苍白肌肤上布满了点点血痕,甚为可怕。
泱未然扔下剑,一个箭步冲上去,蹲下身子,伸手要将地上的人扶起来,然而,他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因为,有三根被磨得比针还细的发针,正抵在他脖子上,只要稍微一动,针尖就会刺破血管。
“泱未然,你的后院不仅养了毒蛇,就连沧行草都种了!”路乐乐坐直身子,然后拉着泱未然缓缓站起来,针尖却不离他脖子分毫。
“花葬礼,你……”
“不要动!”路乐乐厉声呵斥道,“我在针尖上涂了沧行草,这东西,沾上一点就可以取你的小命!”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路乐乐踮起脚尖,近距离地盯着泱未然,针尖也下意识地用了一分力,“我的针只要刺破你的皮肤,沧行草就渗入你的血液,你即刻毙命。”
此时,这张脸,仍旧如孩童般纯美,然而,那宝石黑的墨瞳里,却有他从未见过的冷意和敌意。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有什么不能做。
刚才,在厚重的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那些蛇逼近她的时候,她内心的恐慌和害怕宛若翻腾的潮水一样,几乎将她覆灭。
忍着刺骨的冰凉感,忍着手心的疼痛感,她一点点地将硫磺碾碎,将针磨得更细,这一切,只是源自于心底求生的本能。
辱至极,痛至深,活着,就是为了那口气。
在来正王府之前,她还会因为疼痛和恐慌而哭泣,然而,经过这一夜,她发誓绝不再掉一滴泪。
“是你杀了本王的蛇?”
“前提是你要用你的蛇杀我。”路乐乐睨了泱未然一眼,然后拉着他朝门口走去。而此时,已经有一批侍卫守在了门口。
“你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蛇?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了养它们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你竟敢对它们动手?”那些蛇,从大泱到南疆,再从南疆回大泱,数数有多少年?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