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传习录上(9)
原文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华杉详解
孟源,是王阳明的学生,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经常被王阳明批评。这一天正批评他呢,又来了一位学友,跟先生陈述自己近来修养的心得体会,请老师指正。孟源在旁边听了,说:“嘿!你这是刚刚达到我之前修养的境界!”
王阳明劈头盖脸就骂他:“你病又犯了!”
孟源脸色通红,就要辩解。
王阳明接着又追了一句:“你病又犯了!”接着晓谕他说,“这就是你的病根!比如这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树根。如果你要在树下种庄稼,这上面的阳光雨露被树叶遮盖,下面的土壤营养被树根汲取,这庄稼如何长得成?必须把这大树伐去,树根都给它拔得一干二净,才能种庄稼。不然,任你如何耕耘栽培,只是滋养那树根罢了。”
大树底下不长草,若是心里有一棵自是好名的大树,什么东西都学不进去。只有伐掉那毛病,才能开始学习。
原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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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有乱了正学本意的吧?”
王阳明回答说:“圣人之心,和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它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样,只是给人看一个大概轮廓,让人根据这个来探求真理。那说话时的精神气质,音容笑貌,说话口气,一静一动,是没法传下来的。后世的人著书立说,去解释圣人经典,是把圣人画的那一张画,临摹誊写,又妄加分析添加,擅自发挥,显他自己学识本事,那就越扯越远,越来越失真了。”
这是个语言学问题,说话传达的信息,语言本身只能占25%,语境占75%,语境包含的信息很复杂,包括对话者的身份,当时的情景和整个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比如孔子每一个对话,都是根据提问者的个人情况和他能理解的程度来说的,有时下猛药,有时只下一个药引子,没有哪一次是“标准答案”。
那后世的人要想学习,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没法读原著,甚至可以说,百分之百的人都没法读原著,就算王阳明学四书,他也要从郑玄、朱熹等先贤的注本学起,慢慢地才积累出自己的理解。
我们今天学习儒家思想,也要看跟谁学,要跟那些老老实实继承先贤思想的人学,不要跟那些自是好名、自成一说的人学。在我自己学习的时候,就是选择朱熹、张居正、王阳明、曾国藩、刘宝楠、焦循这几位老师,作为学习标准。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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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圣人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莫非是事先都研究过?”
陆澄的意思是,圣人是不是万事都有预案,什么事发生了要怎么处理,都演习过。
王阳明回答说:“哪里能够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圣人之心,就像一面明镜,只是一个‘明’字。因为这镜子明亮,事物出现,就有映照,就知道该怎么办。那东西没来,就没有映照。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留在镜子里,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在镜子里预先有影像,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和圣人之学相悖。”
王阳明说的这个道理,就是致良知,良知良能。如陆九渊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我们的毛病,就是总在为“以后我怎么办”焦虑。未来不可知,我们也无法对未来万事都有预备。能预备的,只是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而智慧和能力,来自多读书。多读书,多读历史。
王阳明接着说:“周公制定礼乐以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做到的事。尧舜为什么不先把这事完成,还留给周公呢?孔子删述六经,以诏明万世,这事周公也能办,他为什么要把这工作留给孔子呢?因为圣人遇到那时代,才有那事务。”
“人只怕自己的镜子不明亮,不怕没有事物来照。讲求事物的变化,也只是擦亮自己的镜子,用自己的镜子去照。学者只须学个心如明镜的功夫,而不必担心时事的变化无法穷尽。”
王阳明这番话,今天仍有巨大的现实意义。现在很多朋友的焦虑,就是焦虑自己是不是要被时代淘汰了,所以要把未来搞清楚!
王阳明就说:你不要去管未来怎么样,只要致良知,让自己心如明镜,那事情来了,你自然就会。
原文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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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老师说未来的事,来了才晓得。但是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的时候,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齐备在其中了。’这句话又怎么讲呢?”
王阳明说:“这句话本身是很好的,只是你不好好去看,就又犯病了。”
这要回到前面关于语言和语境的话题。你把那个语境中的语言,从它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这个语境中去敲打,那不是求知求明,只会越求越糊涂。这样求下去,就只能啥都不说了。
知行合一,学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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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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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义理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没有穷尽的时候。我跟你们讲课,不可因为稍有所得,就以为得之矣!即便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听老师讲课能听懂吗?从理论上讲,永远也不可能百分百听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老师,怎么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读书也是一样,读一本书,你只能读懂自己已经晓得,或接近晓得的东西。你自己不懂的,或价值观不一致的,读着那文字,也是视而不见。所以重要的书,要经常反复读,每一年都要重读一遍,读上二十年,也没有止境。就拿我们学王阳明心学来说,二十年,二十遍,能读懂他的全部吗?如果我们穿越回五百年前,亲身在老师门下跟随二十年,那二十年老师自己还在进步呢!
当你跟一个高人学习,要警醒的是,不是越学越会,而是越学跟师父差距越大!因为师父起点比你高,接触层面比你广,处理的问题比你多,所以他进步比你还快。
知行合一,行无止境,所以学无止境。
原文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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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王阳明又说:“圣人如尧舜,但是尧舜之上,还可以更圣、更善,因为善无止境。恶人如桀纣,然而桀纣之下,还可以更恶,恶也没有尽头。假如桀纣不死,他们不会干出更多坏事吗?假如善有止境,文王怎么会感叹:‘看见了那道,又好像没看见!’”
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语出《孟子·离娄章句下》:
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那人民已经安居乐业了,可周文王看见他们,还是觉得他们受了伤害一样,要想想怎么保护照顾他们,才能让他们过得更好,其爱民之深如此。不如此也不行啊,政教一有未修,刑罚一有不当,不就妨碍民生,伤害百姓了吗?周文王敢说自己没伤害任何人吗?但是别的君主不想这事,只有周文王能感受到,能谨慎努力地去对待,因为他心里真装着百姓。唯有百姓各得其所,他的心才安。
同样,他也有一颗求道之心,他已经是圣人了,自己却不满足,觉得道无终穷,学无止境,检点反省自己一旦有片刻疏忽,学习进修一旦有片刻懈怠,就可能与道背驰。自己已经达到道了,却还不满足,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精进,必欲无一理不造其极,才能放心。
下学而上达,应在“下学”上下功夫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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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静守时,觉得自己修养状态还不错,但是一遇到事儿,又不行了。这个怎么破呢?”
王阳明说:“这是你只知道静养,而不知道在克制自己、磨炼自己上下功夫。这样一遇到事,就会动摇。人一定要在具体事情上磨炼,才能立得住,才能做到静也定,动也定。”
什么叫事上磨呢,比如王阳明第一次科举考试不及第,那么才华横溢和自负不凡的人,高考居然没考上。他怎么说呢?他说:“我不以不及第为耻,我以不及第而动心为耻。”这就是静亦定,动亦定了。
我们再看看《大学》里怎么讲静和定,次序是“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定在静的前面,先有定,然后才有静。如果静的时候能定,有事便不能定,那就不叫定,也不叫静。
王阳明最后说的“静亦定,动亦定”,是引用程颢的《定性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这个定,还是前面说的心如明镜的定,这个“无将迎”,是引庄子“圣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定,就是“不为外物所移”,就是能胜过外物,不被它伤心伤神伤身,不为发生的事而摇动自己的心志,也不刻意事先思虑,来了怎么迎,去了怎么送,不“默戏”,不演习,来了自然就迎,去了自然就送。这样还免得多想。
程颢又说:“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居仁守义,该怎样就怎样,先接受后处理,不为自己的私利患得患失,自然我心光明,敞亮如明镜,应事接物举措得宜,合乎天道。
原文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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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如何能学成“上达”的功夫。
这个出处,是《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程颐说:“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不下学,则不能上达;不低就,则不能高成。今天我们的毛病,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太多了。学问不要高,只要踏实能做事;进步不怕慢,只要日日不断。要能凡事彻底,不是成天想着去做不平凡的事,而是把平凡的事做到不平凡。我们若能“君子素位而行”,把上级交办的工作干到最好,自然能得到向上走的机会。若是认为今天这点事不是我该干的,总想干点“高端”的事,反而得不到那机会。每日的学习,不是到处要去学高大上前沿尖端的东西,而是反复学习自己手上正在做的事,把它做好,做到极致,这就是下学而上达的道理了。
下学而上达,唯有下学,才能上达;不能下学,则不能上达;即使下学,也未必上达;所以要不怨天,不尤人,反己自修,继续下学而上达。这是唯一的道路,孔子都这样,咱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以,这里陆澄问怎么才能上达,这问题便错了。
我们孜孜以求答案,往往都是因为找错了问题。当我们找对了问题,问题即答案,就不用问了。
王阳明回答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微之处,便说这是‘上达’功夫,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接着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和‘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嘴上能表达的,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就是‘上达’。”
你可以说,凡是语言能表达的,都是“下学”;凡是语言说不出来的,就是“上达”。坐而论道,还是下学,拈花一笑,就是上达。
所以这上达功夫不存在,我们只有下学。在下学中,有人能上达,有人不能上达。
王阳明接着说:“这就好比种树,栽培灌溉就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那树木怎么长,人如何能干预呢?只有在栽培灌溉上干预。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功夫,‘上达’是结果,就包含在‘下学’里面。但凡圣人讲的道理,再精深微妙,都是‘下学’功夫。为学的人只有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另外去求一个‘上达’的功夫。”
前面我们讲读书,说同一本书要反复读,每年都重读一遍,为什么呢?因为你“下学”的功夫一样,但每一年不同的你,“上达”的结果差别就太大了!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