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00
卡米尔一夜没睡。嘟嘟湿总对他的情绪有着敏锐的嗅觉。
昨晚,卡米尔不得不去办公室做完他白天没时间做的事情,回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衣服都没换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嘟嘟湿来到他身边倚着他睡,一晚上都没动。他都忘了给它喂食,它也不抱怨,它知道他太累了。它只是打着呼。卡米尔熟悉它呼噜声里最轻微的差别。
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夜,他彻夜未眠,紧张焦虑,充满了悲伤,是为了伊琳娜。也是和嘟嘟湿一起。他又回想起他们曾经一同度过的日子,那些锥心的画面。那时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伊琳娜的死更令他痛苦的了。什么都没有。
卡米尔问自己,今天最令他痛苦的是什么?是他对安妮的担心、安妮的脸、她的痛苦?或者只是他对她这一连串的思念?这几个星期以来,一天一天,这种情感在悄无声息地堆砌着。这样从一个女人想到另一个女人似乎总带着一点俗气,他感觉自己俗不可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他的人生重新来过,但他的人生似乎正在不由分说地重演着,几乎由不得他控制。然而,重要的,或者说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是伊琳娜的脸。这令人心碎。它不受任何东西的侵扰,不论是时间,还是际遇。毕竟……说到际遇,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际遇。
安妮,他接受她是因为她说她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她也有自己的往事,她不想要一个长远的计划。只不过,即便没有长远的计划,她如今也已经盘踞在他的生命中了。只是在爱与被爱的两端之间,卡米尔不确定自己在安妮心里所占的位置。
他们是在春天相遇的。三月初,在伊琳娜离开他四年之后,他走出抑郁的第二个年头,没有完全恢复,但好歹开始正常生活起来。他过起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也没有那种独居男人的欲望。一个他这样身高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女人的,无所谓,他也不需要。
相遇,总是要带着几分天意的。
安妮天生没什么脾气,这辈子只有那一次在一家餐厅跟人吵架(她一脸温柔地把手放在胸口发誓)。就是那一晚,在费尔南餐厅,卡米尔也在隔了安妮两桌的餐桌吃完晚饭,吵架就升级成了打架。
他们撕扯着、辱骂着,碗碟碎了一地,菜都打翻了,一摞摞摆好的餐具都摔到了地上。客人们站了起来,要回自己的大衣。已经有人打电话叫了警察。老板费尔南大吼着在清点他天价的餐具损失费。安妮,她突然停止了叫喊。看着一地狼藉,她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
她和卡米尔目光交会。
卡米尔一瞬间闭上眼睛,深呼吸,跳起身来,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他做起自我介绍:范霍文警官,刑事重案组。
他像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安妮停止大笑,有点焦虑地看着他。
“啊,您来得正巧!”老板大叫着。
然后他就开始怀疑了。
“呃……重案组?”
卡米尔点点头,他太累了。他抓住老板的胳膊,带着他走了几步。
两分钟后,他离开了餐厅,安妮在他身边。她已经不知道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应该大笑,该觉得松口气,该感谢他,还是应该有点担心。她现在自由了,但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知道用这自由来做什么。卡米尔理解,在这种时候,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应该关心她刚刚所签的欠单还有她的偿还方式。
“您对他说了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口。
“我说您已经被捕了。”
他撒了个谎。事实上,他威胁老板说他每个星期都会派警察来突击检查,直到客人厌烦走人他们倒闭关门。典型的滥用职权,他觉得羞愧,但那个老板只要吓唬吓唬就行了。
而安妮——她已经发现了他的谎话,但她觉得他很可爱。
在街角,他们遇上了警车,正驶向费尔南餐厅。她露出了她最迷人的微笑,那个滑头也笑了,两颊带着酒窝,绿色的眼眸下嵌着细纹……所以在卡米尔的脑袋里,欠债的问题便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到了地铁站,他干脆利落地问:
“您坐地铁吗?”
安妮想了想。
“我还是坐出租车吧。”
卡米尔觉得这很完美。不论安妮选地铁还是出租车,他都会选择另一种。一个小小的手势,再见,他就很满足了。他看上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楼梯,事实上,他已经尽力快走了。然后他隐没在人群中。
第二天,他们就睡在一起了。
傍晚的时候,卡米尔离开警察局,安妮就在楼下的人行道上。他假装没看到她,走路到地铁,他一转身,安妮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他这一举动把她逗乐了,就像只老鼠被逮个正着。
他们去吃了饭。正如所有故事开始的夜晚。要不是他们之间那层因为还债问题而铺下的暧昧的底色,为整个故事营造了一种刺激又悲凉的气氛,那么这一晚还真有点让人失望。至于别的,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相遇,还有什么呢,他们只是试图弱化他们的失败,但也不要粉饰过多;聊起他们的伤痛,但又不要暴露过多,尽可能少说。卡米尔讲了重点,言简意赅,关于莫德,他的母亲……
“我好像……”安妮说。
在卡米尔带着询问的目光下:
“……见过她的一些画作。(她犹豫了一下。)蒙特利尔?”
卡米尔很惊讶她居然知道他母亲的画作。
安妮说了一些她在里昂的日子,她破碎的婚姻,说她抛弃了一切,只要看看她就知道这还远远没有结束。卡米尔还想知道更多。什么男人?什么丈夫?怎样的故事?男人对于女人的隐私总是有着永不干涸的好奇心。
卡米尔问她是不是想抽老板一个耳光,还是他可以直接去结账。安妮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的笑,的确可以颠覆一切。
卡米尔,他已经几百年没有碰过女人了,有点不知所措。安妮坐到他身上,后面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没有一句话,悲伤中透着一丝欢愉。是爱情吧,谁知道呢。
他们没有再见。但还是会偶尔碰到,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安妮是管理监控员,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拜访旅行社,查账,确保他们合法运营,总之是卡米尔不懂的事情。她每星期在巴黎不超过两天。这些离开、缺席和复归让他们的见面有了一种随性的魅力,不可预见,总得碰运气。这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算什么了,他们顺其自然地约会,共进晚餐,同枕共眠,一切都进展顺利。
卡米尔试图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意识到这段关系在他生命中的位置的。没有答案。
正是安妮的出现让伊琳娜的死显得遥远,那惨白的一页。他问自己,是不是重新学会了过没有伊琳娜的生活。遗忘是终将会来临的。但是遗忘,不代表痊愈。
今天,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晴天霹雳。他不是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件事负责,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但这件事的了结却取决于他,取决于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能力,这让人觉得肩上担子分外沉重。
嘟嘟湿完全睡熟了过去,不再发出咕噜声。卡米尔起身,猫咪滑到一边,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息声。他走到写字台边,桌上躺着一本“伊琳娜手册”。之前有好多本这样的小册子,现在只剩下这一本了,最后一本,其他的册子在一个愤怒绝望的夜晚被他全扔了。小册子里贴满了她的照片,伊琳娜坐在桌子边,微笑着举起酒杯;伊琳娜睡着了;伊琳娜在沉思;伊琳娜在这里,伊琳娜在那里。他把它放回原处。没有她的四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四年,最痛苦的四年,然而他也忍不住地把这四年看作最重要的四年,最动荡的四年。他并没有远离他的过去,而是这个过去使得自己变得(他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细微了?变得平常了?变得不那么强烈了?至少他不想再不断强化这过去了。安妮和伊琳娜完全不同,就像两个不同的星系,隔着几光年之远,但汇向了同一个点。区分她们的,是安妮在这里,而伊琳娜已经离开。
卡米尔记得安妮也差点要离开,但她还是回来了。那是在八月,已经很晚了,她站在窗前,裸着身子,陷入沉思,交叉着双臂,她说:“结束了,卡米尔。”头也不回。然后她默默地穿衣服。在小说里,这只要一分钟。但现实中,一个赤裸的女人要穿好衣服,需要的时间长得让人难以想象。卡米尔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被暴风雨突袭的人,只能逆来顺受。
然后她离开了。
卡米尔无动于衷。他理解。她的离开没有让他崩溃,但他内心深处有一种疲惫,和一种深邃的痛楚。
他因为她的离开觉得遗憾,可是他能理解,因为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的身高,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他就这么一直坐在那里。最后他累了,他躺倒在沙发上,可能已经是午夜了。
他永远不知道那一刻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安妮已经离开一个多小时了,突然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安妮就坐在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背对着他,双臂环抱着膝盖。
几秒之后,她站了起来,绕过他,进了房间,和衣躺在床上,紧靠着墙。
她在哭泣,卡米尔想起伊琳娜曾经也会这样。
6:45
这栋房子从外边看不出什么破败,但进入内部就知道为什么它被弃用了。那排铝质信箱看起来就要抵不过破败而废弃了。最后一个信箱上贴着标签,写着:安妮·弗莱斯提尔,六楼,字迹是安妮手写的,龙飞凤舞,在标签的尾部,字母e和r为了不超出空间而挤在一起,已经难以辨认。
卡米尔走出小型电梯。
还不到七点。他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对面的门。
邻居立马就开了门,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访一样,她一手握着门把。罗曼女士是这间屋子的房东,她一下就认出了卡米尔。这是他身高的优势,没有人会忘记他。他说了早就准备好的谎话。
“安妮有急事要离开……(他挤出一丝友好的微笑,像是安妮理智又耐心的男友正在寻求一种理解。)太紧急了,所以就忘了好些东西。”
他说“所以”的时候非常有男人味,以至于那位邻居对他增添了不少好感。罗曼女士独居,她快退休了,有一张圆脸,看上去像是一个早衰的孩子。她偶尔喝点酒,胯部有点小毛病。就卡米尔所看到的一点来说,她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她的房间里每一处细节都井然有序。
她刻意地眨眨眼,转过身去,把钥匙给卡米尔:“至少,没什么要紧的事吧?”“没有,没有,没有……(他笑得露出两排牙)没什么大事。(他指指钥匙)我保管它直到她回来……”
听不出这是一个信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要求,她邻居犹豫了一下,卡米尔利用这时间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
进入房间,厨房干净得令人震惊。在小房间里也没什么东西。“姑娘们大多都有洁癖。”卡米尔自言自语。这个房间一室两用,其中的一半用来作为卧房。沙发床展开变成了双人床,中间有个大窟窿,凹下去一大块,他们整晚都在上面滚来滚去,然后一个叠着一个睡着。没有什么不便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口袋书,完全不知道是讲什么的。还一些小摆件,卡米尔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一切,瞬间被镀上了一丝悲伤。
“我太穷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安妮这样回答他,一脸不高兴。
卡米尔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被她抢在前面说道:
“这是离婚的代价。”
当她说这些严肃的事情时,安妮总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几乎有点挑衅,像是准备好接受任何挑战。
“我离开里昂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我都是在这里买的,家具,所有东西,都是二手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要,现在也什么都不想要。以后,或许会改变吧,但现在我接受不了。”
这个地方也只是暂时的,安妮这么说。这个公寓,是暂时的,他们的关系,也是暂时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得以好好在一起。她也说:
“离婚后花最多时间的,就是清理房间。”
永远和整洁二字有关。
急诊室的蓝色衣服看上去像女士内衣,卡米尔决定给她带几件衣服过去。他觉得这对她的气色应该会有好处。他甚至想象,如果一切顺利,她还能在走廊里散散步,甚至下到一楼的报刊亭看看。
他在心里列了一个清单,而现在,他就在房间里,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啊,不,那件紫罗兰色的厚运动衫。终于,相关的东西开始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运动鞋,她跑步穿的那双应该是这双吧?都快磨坏了,鞋底还有沙子。接下来有点困难,还要拿什么?
卡米尔打开小壁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里面也没有太多东西。“得拿一条牛仔裤,”他告诉自己,“哪条呢?”他随手抓了一条。T恤衫、羊毛套衫……一切都变得复杂。他放弃了,他把他找到的东西都塞进一个运动包,还有一些内衣,他没怎么筛选。
还有一些证件。
卡米尔走到五斗橱边。一面镜子挂在墙壁上,上面有大片的污渍,应该是房子兴建时就有了。安妮在镜子的角上贴了一张照片,是纳唐,她弟弟。他看上去只是一个二十五岁、身材普通的小伙子,腼腆地微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米尔知道他一些事情,在这张照片上,他觉得他的脸有点飘忽,像是满脑子想着别的事情。他是个科学家。看上去他自理能力不强,甚至还举债度日,安妮时不时会接济他一些。可以说安妮就像他妈妈一样。“我完全就是他妈妈。”她说。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给他钱,她笑着说,像是在谈论一个趣闻一般,但还是感觉得出来她的忧心。住所、上学、娱乐,可以说都是安妮给的资金,没有人知道安妮到底是以此为荣还是因此为难。照片上,纳唐站在一个广场上,可能是在意大利,那里阳光很好,人们穿着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