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卡米尔感到一阵肾上腺素涌出。一瞬间,他相信这是安妮的声音。他崩溃了,因为这样的情况在他和伊琳娜身上也发生过。她去世后一个月,他不小心打了他们家的电话,一下听到伊琳娜的声音:“您好,您正在拨打的是卡米尔和伊琳娜·范霍文家的电话。我们现在不在家,因为……”晴天霹雳,他开始啜泣。
留个言吧。他结结巴巴:我打电话给您是为了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事,她住院了,她不能……(什么?)继续工作……不能那么快恢复工作。是一起意外……不是很严重。总之,如果(怎么办?),她会很快再打给你们的……如果她有力气的话。一个笨拙、冗长的报告。他挂了电话。
他一下子对自己又气又恼。
他转身,接待员看着他,像是在笑他。
20:00
终于到了二楼。
楼梯就在右边。所有人都喜欢坐电梯,从来没有人走楼梯。尤其是在医院,大家都想省点力气。
莫斯伯格配了四十五厘米的枪管,上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灰尘。手枪式的枪柄,让它可以轻轻松松藏进雨披内侧的大口袋里。这让人走路姿势有点僵硬,像个机器人,看上去有点紧张。因为必须把枪紧紧贴住自己的大腿,没有别的办法,必须随时做好开枪或者逃跑的准备,或者开完枪,就逃跑。不管怎么做,关键是要快准狠,而且目标明确。
小警察下了楼,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如果他还没走远,那么在楼下,他就会听到上面的喧哗,他必须挣扎着回到楼上,不然就是严重失职。我对他的职业前景并不看好。
到了一楼。从走廊穿过大楼,到打对面的楼梯,上到二楼。
公共服务的优势在于,他们有太多的工作,没有人会注意你。在走廊里,那些悲恸的亲属,焦躁的朋友,都在踮着脚进出房间,像在教堂一样。医院给人一种威慑力,大家在走廊上遇到值班护士,也不敢上前搭话。
走廊空荡荡的,像一条林荫大道。
224房间在另一端,理想的位置,可以最大限度地休息。说到休息,我要去好好地帮她一把。
离房间只有几步之遥了。
必须小心翼翼地开门。一杆短柄猎枪突然对着医院走廊的地面来一枪,会立马就引起骚动,大家会瞬间愣住。门把手带着一种柔和的弧度,右脚进门,莫斯伯格从一只手到另一只,雨衣完全敞开。她躺在床上,我站在门口看到她的双脚,像是死人的脚,一动不动,像是被遗弃了一般。我轻轻往里凑近一些,看到了她整个身子……
妈的,这张脸!
我真是费了不少劲啊。
她侧着脑袋睡着,流着口水,眼皮像是羊皮水壶一般肿着,不再是那种让人看了就想引诱的女人。我只想到一个说法,“整个脑袋都变方了”。简直太准确、太形象生动了。她的脸简直成了一大块,像个鞋盒,可能是因为绷带的关系,但仅看皮肤的颜色就已经令人震慑。像是羊皮卷,又像牛皮纸,整个都肿了起来。一时半会儿她可能出不了院。
先待在门口不动,最重要的是,把枪拿出来摆好。
我也是有备而来的。
尽管大门对着走廊大开,她还是继续睡着。这样不受到欢迎,看来的确得移动一下了。通常情况下,那些重伤病人都有点像野兽,他们对事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力。她会醒过来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是一种生物的自我保全本能。她的目光会落在这杆枪上,他们已经很熟了,她和这杆枪简直是老朋友了。
一旦她看到我们,这杆莫斯伯格和我,就会立刻被吓到。这是必然的。她会开始激动,在她的枕头上直挺挺地僵在那边,脑袋左右晃动。
她会开始扯开嗓门大叫。
正常情况下,鉴于她的下颌严重受伤,她应该没有办法很好地发音讲话。她能发出的全部叫喊,可能也不过就是“呜呼”,也可能是“嗯嗯”,总之就是这样的一些声音。但因为说不清楚,可能她会喊得更响,声嘶力竭地喊,总能招来一些什么工作人员。如果真是这样,在事情变严重之前,做手势让她闭嘴,“嘘”,食指放在双唇前,“嘘”。她会拼了命地叫得更大声。嘘,这里是医院,妈的!
“先生?”
走廊上,就在我身后。
远远地,有个声音传来。
我不转身,保持直立,挺直腰板。
“您找谁?”
这里平时没有人管事,但一旦你带着一把猎枪出现,你的身后就会突然出现一位热心的工作人员。
我抬头看看房间号,像是发现自己犯了个错一样,护士已经靠近了我。我没有转身,而是结结巴巴地说:
“我搞错了……”
一切的关键在于,保持冷静。不论是你要搞一次抢劫,还是你要友好拜访下一位急诊室的病人,关键都是保持冷静。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张紧急疏散地图。必须找到楼梯,然后上一层楼,接着,就在左边。最好加快速度,因为如果现在就要转身,我就不得不抽出莫斯伯格,扣动扳机,帮助公立医院清理一位护士。说得好像公立医院人员饱和一样。所以要赶紧走。但首先,上膛。谁都说不清楚下一秒会怎样。
然而如果要上膛,必须把两只手都放在身前。这会造成一个特别的响声,这样的武器太重金属了,在医院走廊里,它的回声会让人非常不安。
“电梯在那边……”
就在武器发出声响的时候,那个声音也响起了,随即是令人焦虑的寂静。声音年轻,清脆,但有点困惑,像是飘在空中却突然被抓住了一般。
“先生!”
现在猎枪已经准备好投入使用,只要找准时机,掌握方法就好。重点是,背对着她。在雨衣的遮掩下,猎枪带来的僵硬让人以为是木腿。我走了三步,雨衣几乎要敞开了。有那么一瞬间,莫斯伯格的枪托有一点露在外面,时间非常短暂,就像一道阳光一下闪过玻璃碎片。几乎什么都没有,让人难以形容。当我们看过电影里的武器,我们很难相信刚才瞥见的就是武器。然而她还是看见了什么,她犹豫着这是不是武器,不,不可能,但毕竟,不管怎么说……
护士还没醒悟过来……
这位先生转了身,他低着头,说他搞错了。他裹紧雨衣,走向了楼梯……他没有下楼,而是上了楼。啊,不,他不是逃跑,不然他应该下楼。可是他浑身僵硬……好奇怪。不确定。这是什么?起初,它看起来像是一杆猎枪。这里?在医院?不可能。她不敢相信。她向走廊跑去……
“先生……先生?”
20:10
该离开了。作为一个带着任务的警察,卡米尔不能表现得像个普通的恋人。难道在安妮床边留宿一晚吗?他白天已经做了太多的傻事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振动了:分局长米夏尔。他把手机塞回裤兜里,转向接待员,挥挥手表示再见。她眨眨眼作为回应,伸出食指,她请他再过来一下。卡米尔想要不要假装没理解,但他还是回去了,这主要是因为他太累了,没有力气抵抗。在违警罚单之后,她还想要什么?
“好了,你走了?你们警察局里睡得也不早啊……”
她应该是话里有话,因为她笑得露出一嘴的歪牙。卡米尔没时间听这些。他深深吐了口气,挤出一丝微笑,他也需要睡一会儿。他又走了三步:
“有一个电话,我觉得您会想知道……”
“什么时候?”
“刚刚……大概七点的时候。”还不等卡米尔问问题,“她的弟弟。”
纳唐。卡米尔从来没见过他,只在安妮的电话里听过几次他的声音,这是一个狂热的声音,急切,年轻,他们相差超过十五岁。安妮对他非常照顾,她也相当以此为荣。他是个研究员,研究的领域非常深奥,光电技术,纳米科技,差不多这些,这些东西卡米尔连个皮毛都不懂。
“作为弟弟,这人听上去不是特别友好。听到他的声音,我为自己是独生女感到庆幸。”
卡米尔的脑子里闪过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安妮住院了?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赶紧向那扇小门冲去,推开,跑到接待处的另一边,这个问题不需要接待员回答。
“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奥菲利亚转动着她的大眼睛。)而且非常直接!弗莱斯提尔……好吧,听上去像弗莱斯提尔,你们是怎么拼写的?两个F?(她语气非常蛮横,令人不悦。)确切来说,她怎么了?医生,他们怎么说?(她模仿着他的粗鲁。)怎么会这样,你们不知道?(声音非常夸张,简直不堪入耳)……”
“有没有口音?”
接待员摇摇头说没有。卡米尔环顾四周。他会想到答案的。他知道,现在只需要等待神经系统的连接,只是几秒钟的问题……
“声音很年轻吗?”
她皱皱眉。
“不算那么年轻……我觉得,可能四十几岁吧。对我来说,他……”
卡米尔不再听下去了。他飞奔起来,一路上横冲直撞。
到了楼梯,他狠狠推开楼梯间的门,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晃。他开始爬楼,用他的短腿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在爬。
20:15
“听到脚步声,男人上了楼。”护士说。她二十二岁,头发几乎剃光了,下唇打了个唇环,神色挑衅,但内心她并不是这样。她很脆弱、普通,她几乎太听话、太善良了,尽管看上去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接着,就听到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我站在那里琢磨着,犹豫着,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走廊,楼上,或者他又下了楼,或者他穿过神经外科病房,然后就在那里蹲点……”
“我该怎么办呢?首先,我得确认,不能随随便便就拉响警报,我想说,既然我还不是很确定……”她回到护士办公室,“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人带着猎枪来医院呢。那这会是什么呢?是假肢吗?有些来访者带着长得像手臂一般的菖兰来探病,这是菖兰的季节吗?他说他搞错房间了。”
她有点自我怀疑。在学校,她选修过受虐妇女的护理课,她知道有时候有些丈夫会极度好斗,完全有可能把他们的妻子逼到医院还紧追不放。她踱了几步,对着224房间看了一眼。这个病人除了哭什么都不干,一直这样,每次进她房间,她都是在哭,她不住地用手指摸自己的脸,摸自己的唇廓,她说话都要用手背掩着嘴巴。她虽然站都站不稳,但还是两次被发现站在浴室镜子前。
“总是这样,”她说着离开了(因为这让她很焦虑),“这个男人,他到底能在他的雨衣下面藏什么呢?在那雨衣半敞开的一瞬间又像是扫帚柄……像是不锈钢材质或者金属材质的。还有什么东西能那么像一把猎枪呢?”她想到了拐杖。
她还在那儿沉思,走廊的另一端,警察出现了,那个小个子警察,他从下午就一直在那里——一米五都不到的个子,有点秃头,脸挺漂亮,但太严肃,从来不笑——他像个傻子一样狂奔,差点撞上她。他拼命推开房间门,匆匆忙忙,感觉他要立马跳到床上,他喊着:
“安妮,安妮……”
该让人如何理解这样的状况呢?他是警察,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可能他是她丈夫吧。
那个病人受到了惊吓。她转动着脑袋,面对着一堆的问题,她举起手,示意“别叫唤了”。那个警察重复道: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我必须让他安静一点。病人又重新垂下手臂,看着我。“还好……”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警察问道,“有人进来吗?你看到他了吗?”
他声音很沉重,非常焦虑。他转身看着我。
“有人进来吗?”
说有似乎也不完全符合事实,说不……
“有人搞错了楼层,一位先生,他开了门……”
他没等听完回答,又转向病人,死死地盯着她。她摇摇头,看样子像是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她什么人都没看见。现在,她又躺回床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她又开始哭泣。显然,小警察问了太多问题,吓到了她。他太亢奋了,像个跳蚤。我打断了他。
“先生,您这是在医院!”
他示意说他知道了,但看得出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另外,探访时间结束了。”
他起身:
“他是从哪里走的?”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又说:
“您刚刚说的那人,搞错楼层的那个,他从哪里走的?”
我一边给病人测脉搏一边回答说:
“楼梯,那里……”
可以说我现在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关心的只是我的病人,嫉妒的丈夫可不是我要管的事情。
不等我说完他就像只兔子一般跑了。我听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在门口加快了步伐,我听到他在爬楼,不知道是上楼还是下楼。
猎枪这个事儿,是我在做梦吗?
粗糙的混凝土楼梯发出的回响让人感觉置身教堂。卡米尔抓住楼梯栏杆,飞跑了几个台阶后停了下来。
不,如果是他,他也会上楼。
返回去。这不是标准的台阶,它们至少每个要比正常台阶高个半米,走十个台阶你就累得够呛,二十个你就精疲力竭了。尤其是对卡米尔的短腿来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楼上,犹豫了一下。“如果是我,会不会再上去一层?会?不会?”他集中精力,“不,我会从这里出去,从楼梯口。”在走廊上,卡米尔撞上一个医生,医生立刻大喊:
“这是干什么呢!”
乍看起来,看不出他的年龄。熨烫过的衬衫(虽然还是看得出一些褶皱),一头白发。他停了下来,两个拳头揣在兜里,看起来是被这个极度亢奋的家伙吓到了……
“您遇到了什么人吗?”卡米尔大喊。
医生吸了口气,摆出一副尊贵的样子,准备离开。
“一个男人,妈的!”卡米尔吼道,“您看到过什么男人吗?”
“没有……呃……”
卡米尔不想继续盘问了。他转身打开门,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门给卸了一样,回到楼梯,然后是走廊,先往右,再往左,气喘吁吁,哪里都没有人。他又回头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像是在对他说(可能是疲惫)他走错路了。一旦你这么暗示自己,就会放慢步伐。另外,他也不可能再加速了:卡米尔已经跑出了走廊,是一个直角,他面前是一堵墙,上面有一个配电柜,两米高的门上有个标志写着“生命危险”。感谢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