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弃苦修,放弃避世,回归自己
乌陀迦大师已经七十五岁了。众人视他犹如活神,对他十分敬仰。因为乌陀迦要他所有的弟子从最基本学起,所以悉达多也只好恢复到最简单的禅修。但不到数星期,他已再次达到“无所有处”的境界,因而令乌陀迦大师非常惊喜。他知道这个仪表非凡的年轻人有继承道业的潜质,所以对他另眼相看,特别细心地教导他。
“乔达摩·悉达多,在‘无所有处’的境界里,‘空’不再是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也不是一般所谓的意识。所剩下来的,就只有‘能想’和‘所想的’。因此,解脱之道就是要超越全部思想,能所两亡。”
悉达多恭敬地问道:“大师,如果连思想也摒除,还有什么呢?如果没有思想,我们又如何辨别出哪个是木块,哪个是石头呢?”
“木块或石头都并非不入思想。死物本身就是思想。你必定要达至一个‘想’与‘非想’都不存在的意识境界。这就是‘非想非非想’的定境了。年轻人,你就是要证得此境。”
于是,悉达多再回到他的禅修上。在十五日之内,他已证得“非想非非想”的三昧禅定。悉达多体验到这个境界超越所有一般的意识境界。虽然这是一个很非凡的胜境,但当他每次出定,依然发现没有把生死的问题解决。这无疑是个极安详的境界,但它并不是可以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
当悉达多再去见乌陀迦罗摩子大师的时候,大师对他大为赞赏。他执着悉达多的手说:“乔达摩沙门,你是我所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你已有这样大的跃进,你已经到达了最高的层次。我年事已高,不会久住了。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教导众沙门,到我死后,你便可以代替我成为他们的大师了。”
一如以往,悉达多婉拒了。他知道“非想非非想”之境是不能解脱生死的,而他必须往别处继续寻找答案。他对大师和众沙门表达了至深的谢意后,便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每个人都很喜欢悉达多,他们都不舍得他离去。
留在乌陀迦罗摩子那段日子,悉达多结识了一个名叫憍陈如的年轻沙门。他非常仰慕悉达多,更待他亦师亦友。除了悉达多之外,众沙门中没有一人证得“无所有处”的定境,更遑论“非想非非想”了。憍陈如知道大师已认定悉达多是有资格继承道业的人才。单是看见悉达多便使憍陈如对自己的修行倍增信心。他不时会向悉达多学习,因此他们彼此的交情特别投契。憍陈如对于这个好朋友的离去感到非常不安。他陪同悉达多下山,然后等他走出视线,才自行回到山上。
虽然悉达多跟随当地这两位最出名的禅师学习有成,但解脱生死的问题仍在他的心里燃得炽热。他相信自己再不能从任何一位大师圣贤那里学得更多了。因此,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要靠自己达到彻悟。
慢慢地向西方而行,悉达多经过稻田,又跨过沼泽和溪涧,才到达尼连禅河。他涉水渡河,再行了一段路,才来到离优楼频螺半天路程的弹多落迦山。险峻的岩石斜坡上,是像尖牙般冒起的重重山峰。而山峰里面又隐藏着无数的洞穴。悬崖上的巨石如贫苦村民的房子般大。悉达多决定在这里留下来,直至证得解脱之道。他找了一个洞穴以作长时间的禅坐。他静坐之时,会把过去将近五年时间的修习重作检讨。他记得自己曾劝苦行者别再自虐体肤,告诉他们不要在这个已经苦难的世界里再添痛苦。但当他现在重估他们的修行途径时,他却这样想:“又软又湿的柴木是没法生火的。身体也如是。如果肉体之欲不能受控,要心中达至开悟就困难了。我应该修苦行以得到解脱。”
就这样,乔达摩沙门便开始了一段极度苦修的生涯。他会在黑夜里进入森林最恐怖的荒野地带,度宿一宵。就是身心都慌张恐惧,他仍动也不动地坐着。当有鹿儿走近,使树叶蠕动而作声,他的恐惧心会告诉他是妖魔来索命。但他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当孔雀不小心踏断树枝,他的惊怕心又会告诉他是蟒蛇从树上爬下,但他仍会稳坐不移。只是,心中的恐惧每次都让他感觉像是被赤蚁刺了一般。
他极力去降伏外来的恐惧。他深信一旦身体不再成为恐惧的奴隶,他的心便可以摆脱痛苦的枷锁。他有时坐着,会把牙齿咬紧,舌头紧贴上腭,用他的意志去克服所有的恐惧惊慌。就是他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他都会欲动而不动。又有些时候,他会停止呼吸一段时间,直至耳里如雷轰火烧,头也像被利斧切成两半似的。他有时会觉得被钢箍把头紧锁,又或身体被猛火烤烧。经过这种种的怪异锻炼,他得以加强他的勇气和自律。他的身体更能承受难以形容的痛苦,而同时心中却能保持平静。
乔达摩沙门用这样的方法修行了六个月。最初三个月,他独自在山上。第四个月,以憍陈如为首的乌陀迦罗摩子大师的五个门徒找到了他。悉达多非常高兴可再次见到憍陈如,更高兴知道憍陈如在他离开后一个月,便证得“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知道再没有其他可以从大师处学习,他便约同四个同修一起来找悉达多。幸好几星期后,他们便找到悉达多,同时他们表示想留下来跟他修学。经过悉达多对他们解释有关苦行的功用,他们五个年轻人,包括憍陈如、额鞞、跋提、马胜和摩男拘利,便决定加入修行。每个沙门都在邻近找到自居的洞穴,而他们每天都会轮流到村里乞食。带回来的食物会分成六份,每人所得的食物大概只有一手掌左右。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们六个人都渐渐变得皮黄骨瘦。他们离开山上,前往东面在尼连禅河岸的优楼频螺村落,继续他们的苦修。但悉达多的怪异法门,就连其他五人都感到无法跟上。悉达多不再沐浴,又停止进食。他只会偶尔吃一个在地上拾到的枯干石榴,甚至一块干涸了的水牛粪。他的身体已瘦得只剩下松松的皮肉挂在撑了出来的骨条上。他已六个月没有剃剪须发。当他轻搓头顶时,一撮撮的头发便会掉到地上,仿佛仅余的头皮再也不够地方给头发生长似的。
终于有一天,悉达多在坟场禅坐时,突然醒觉到这条苦行之道是绝对错误的。太阳落山了,一阵清风轻抚他的体肤。在烈日之下坐了一整天,这阵微风来得特别清新舒畅。悉达多体验到他心内一种整天都未感受过的怡然自在。他体会到身和心组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实体。身体的平静和舒适与自心的安住是息息相关的。虐待自己的身体就是虐待自己的心智。
他回想起九岁时在阎浮树下的凉荫里静坐,那天正是春季的首耕日。他记得那次静坐的舒泰给他带来了清澈和平静。他又忆起在车匿离开他之后,他在森林中的静坐。他继续回想到最初跟随阿罗罗大师的时候,那些禅坐锻炼令他身心都得到滋润,又使他有能力去专注和集中。之后,阿罗罗大师告诉他要超出禅悦以达到超越物质世界的境域,如“空无边处”“识无边处”和“无所有处”。再后期,他又证得“非想非非想”之境。一直以来,这全部的目标都是为了逃避世间的感觉和念头,逃避感受和思想的世界。他现在问自己:“为何总是被经典上的传统牵着走?为何要惧怕禅定带来的自在?这种喜悦与障敝觉知的五欲是迥然不同的。相反,这种喜悦会滋养身心和增强达至开悟的原动力。”
乔达摩沙门决定恢复健康和以禅坐来保养身心。他第二天早上便会再次乞食。他会成为自己的老师,不再倚赖别人的教导。很高兴自己作好决定,他躺在一堆泥土上睡着了。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正好挂上圆满的明月,而银河星系清澈耀目地横卧天籁。
乔达摩沙门清早被雀鸟声叫醒。他站了起来,再回顾前一夜的决定。他全身都盖满尘垢,而他的道袍已经毁烂不堪。他记得前天在坟场见过一具尸体,估计大概这一两天便会在河边进行火葬。那时尸体上砖红色的布便没用了。于是,他行近尸体,心里细省着生与死,然后恭敬地把尸体身上的布除下来。那尸体是一个少妇,她的身体已浮肿变色。悉达多将会用这块布作为他的新衣。
他行到河边去沐浴自己,同时又把那块布洗涤清洁。清凉的河水令悉达多感到焕然一新。他享受河水在身体上的感觉,更欢迎身心所触觉到的新境界。他花了很长时间沐浴,然后又洗擦和沥干那块新布。但正当他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气力不支了。他真的没有气力把自己拉上岸来。他站在那里平静地呼吸。他看到一旁有一棵树的枝叶倚在水面。于是,他慢慢地移过去抓住它,然后扶着它爬出水面。
太阳在天空中高高挂着。他在岸上坐下来休息。他把布摊在地上晒干,然后等它干了,又把它围在自己的身上,继续前往优楼频螺的村落。不过,他还未到一半路程,已经再次不支。就是呼吸也没气力,他晕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有一段时间,才被一个村中的少女发现。在母亲的吩咐下,十三岁的善生正带着乳汁、糕饼和莲子去拜祭山神。当她看见这个沙门昏迷在路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时,她便立刻跪下来把乳汁放到他的唇边。她知道这个是苦行者,也知道他因身体太弱而晕倒。
得到乳汁润泽他的喉舌,悉达多立刻有了反应。尝到乳汁的清新味道,他慢慢地把全碗都饮下。深呼吸了数十口气之后,他才有力气坐起来,再示意善生给他多添一碗。那乳汁很快便让他恢复体力。那天,他放弃了苦行而到对岸清凉的树林中修行。
接下来的日子,他渐渐恢复正常的饮食。有时,善生会带食物来供养他。有时,他会持着钵到村里乞食。他每天都会在河边修习行禅,而其他的时间都会坐禅。他又每晚在尼连禅河里沐浴。他已放弃了对传统和经典的依赖,而靠自己找寻大道。他回归到自己,要从过去的成功与失败中学习。他全没犹豫地以禅定来滋养身心。就这样,一种自在和安稳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完全没有刻意远离或逃避感受和思想。他只是留意着每个感觉和念头的生起,并予以细心的观察。
他也放弃了逃避世间的想法。当他回归到自己,他发觉自己全然在世法之中。一下呼吸、一串鸟鸣、一片树叶、一线阳光——任何一样都可以成为他静坐时的主题。他开始见到解脱之匙在于每一呼吸、每一步伐、道路上的每一块小石子。
乔达摩沙门从静思他的身体进而静思他的感觉,再从静思他的感觉至静思他所体会到的,包括在他心中起伏的每个念头。他体悟到身心一如,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包含着宇宙的一切智慧。他知道只要他细心看一粒微尘,他就可以看到整个宇宙的真正面目。微尘本身就是宇宙,如果微尘不存在,宇宙也不存在。乔达摩沙门跨越了常我这种自我个体的意识。他猝然明白他一向都被《吠陀》对“常我”的错误理解所蒙蔽。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有自性的。无我才是万法之本体。无我并不是用来形容一个新个体的名词。它是破除所有妄见的一声响雷。挟着“无我”,悉达多就像在禅定的战场上,高举着彻悟的利剑。他夜以继日地在菩提树下坐着,而更高更新的觉悟层次,就像耀目的电光继续把他唤醒。
在这段日子里,悉达多的五个朋友对他失去了信心。他们看见他坐在河边吃着别人供养的食物。他们见他与一个少女谈笑着,享受着乳汁和饭。他们又见到他托钵到村内。憍陈如对其他几个说:“悉达多再不是我们可以信赖的人了。他已在修道上半途而废。他现在只顾放逸养身。我们应该离开他往别处去继续我们的修行。我看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要留在这里了。”
悉达多的五个朋友离开后,他才发觉他们不见了。由于悉达多获得这么多的新体悟,他便把全部时间都集中在禅坐上,没有找时间向他的朋友解释。他想:“虽然我的朋友把我误解了,但我也不能为了令他们回心转意而分心。我一定要全心全意去寻找真理的大道。当我找到时,我便会和他们分享。”于是,他又再回到修行上去。
在他这段突飞猛进的日子里,年少的牧童缚悉底出现了。悉达多很开心地接纳了这个十一岁小童送给他的撮撮鲜草。虽然善生、缚悉底和他们的朋友都还是小孩,但悉达多很高兴见到这些未读过书的村童竟然能够很轻易地明白他的新体验。他现在感到十分安慰,因为他知道大彻大悟之门将会很快打开。他知道他已紧握这把妙匙——万法都是互依而存及了无自性的真谛。